然而后来悠悠转醒的不是我。睡眠的特权之一是刷新出来的第一眼会显得干净且无辜,而我只习惯当理智回笼的角色,想不出到时该如何开口——加上之前发生的事也确实没什么好解释的,在滚筒一样的车厢里摔打又不是什么好体验。
目前这辆车已经“平稳”地过渡到杳无人烟处,车上就只剩我和短暂昏迷的她。留在这儿还有东西遮风挡雨,但作为代步工具,这辆车算是彻底报废了。受伤后再次苏醒,她或许会短暂地被食欲支配,以防万一,我就近逮了点小动物,如果那时她的爱心占据上风,再放生也可以。
峭壁和峡谷夹击,吞没了另辟蹊径的可能性。现在我大致有两种选择,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或者继续向去处去,两边一样没有把握。小时候我很喜欢公路、树影与黯淡黄昏的组合,总觉得是奇幻旅程的开始。关于理想中的故事书何时翻开,我并不清楚。上学时学会与外界交互,不断校准我对人类的态度,工作后誊抄另一套虚无主义的流程,很长时间都乐在其中。
明明我不是唯一一个和原本的生活不欢而散的人。但剑拔弩张也好,曲意逢迎也罢,例如锥生零、锥生一缕,生死有命,但个人意志一以贯之。为什么我会成为线上任取的一点,连该滑向哪一端都不知道。
注意力几乎是被激烈的鸣笛声捞回来的,除此之外,山间还回荡着存在感极强的引擎声。什么时候撞进了远光灯打的网,我懵然不知。只是在这片强光下,引以为傲的夜间视力同样被剥夺,世界陷入一片光明,比黑暗还像死亡的预演。
猛地抠开车门,再狠狠甩上,咒骂由远及近,其中蕴含的情感从纯然的愤怒滑向恐惧,神情不明,语气却仿佛见鬼一般:“你、你……”
为了找回视野,我向旁边挪了几步,就见他连滚带爬地往驾驶室逃。哆哆嗦嗦发动汽车,抬头时愣了一下,继而条件反射般向着车外四处张望。
我拍了拍他的头枕,立即收获后视镜里一张骇然的面孔。看得出他大脑过载了好一阵,被摁着尖叫过后,车辆才发动起来,司机将双手茫然无措地搭在方向盘上,小心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原本准备去哪,就去哪吧。
由此了他提心吊胆的一路,他似乎对上次没有成功帮我入土为安这件事印象深刻。理智驱使着他尝试提问并做出判断,而在我来不及回答,只是有气无力地盯着他时,封闭空间内恐惧的浓度又一次上升。
对这个倒霉人,我也有可以打探的东西——既然害怕,为什么选择大半夜跑这条线拉客?和上次拉到客人暴毙的情况不同,这一次的撞鬼经历很难绕开吗。索□□流发挥了作用,彼此兜了几个圈子后,犹疑果真被摊薄。他伸手握住了挂在后视镜上的相盒吊坠:“不管你是什么,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吊坠被打开,我看到了答案里难以剔除且不言自明的部分,原来是这样。
“你知道吗?”见我端详不语,他又问了一遍。
“她失踪了啊。”
这次轮到他失神。我从这位走投无路的父亲挫败的神情中得到了满足:“那你应该去问通灵师,或者多找几只搜救犬。”然而一旦他做错事似的开始陈情,这种快乐就被打破了。”
“这里……这里是他们算出来的地方。他们让我沿着给出来的方位走,只要有变化、见到人就是有希望。这一切,果然像他们说的,就算之前碰到你是我的报应、我的命,求求你,只要能帮我找到她,将她交给他妈妈,我愿意去死,立刻去死。”
哪怕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一点似是而非的情绪,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咬紧牙关。
“你真的相信这些东西吗?”我不咸不淡地问。
“我只剩这一条路了。那天晚上之后,我和她妈妈守在警局门口,等他们上班立案,可是之后……连一个目击证人都找不到。她是个好孩子,店里的饮料有点贵,她主动说要去便利店跑腿才会不见的,其实那天我跑完车,专门提早回家,想带她们一起去庆祝,家长会是她妈妈去的,老师说进步很大……”
“去你们那晚吃饭的地方看看吧,”我说,“到了记得叫醒我,哪怕费的时间长一点,没有反应不代表我死了,你可以随便找个什么东西给我放点血。”
事实证明,提前养精蓄锐是对的。我们来到事发地,按他描述,这是一条营业时间里都正常不算热闹的街道。我大概明白,想从这些吊诡处获取情报,一定非常磨损人的心性。
“你是说,无论是当晚你们沿街去问,还是后来警方传唤,这些店铺的从业者和能被找到的客人全都咬定没有见过,连模糊的印象也没有?”再次确定并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说,“好的,那就再问一遍。”
“正门在这边,你要去哪?”
“敲门太慢,动静还不小,不如直接翻窗。你可以在门口等我,夜里不安全,你最好不要闲逛。”说完我觉得自己真啰嗦,倘若遇到了什么,也只是他发愿的代价。作为想找女儿的父亲,如果他连这点风险都想避免,我又何必参与进来。
房间是用来划分人生的,大多数人对自己的这方版图了如指掌。直到某一夜,迎来毫无征兆的闯入者,将他们从床上拎起来羞辱。我非常厌烦那种不急不徐的做派,不想给任何人在开放式命题里浑水摸鱼的时间,所以我告诉他们,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能从血里尝出来。这多多少少有点虚张声势,我是曾通过这种方式向别人泄露秘密,但从未尝试过以此窥私。
通常,我不是一个进食缓慢的人,这是由难以更正的缺陷养成的习惯,我不想在笨拙的进食动作里磨蹭太久,再加上之前喝的都是人血制品,也没什么画面好让我停顿的。然而活生生的人的确是不一样的。刚开始接触到新鲜的血,是觉得很难把控,可是渐渐的,我仿佛会在每个换气的间隙停下来,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听了许多,再从中抽丝剥茧。某种东西的力量胜过经历回放,人是我的食物,而他们的情感是我的慢食碗,饮血时,我有种饿过了的感受,有人被我打昏前,还在落泪。
就这样挑选着刷过一整面房间,又来到另外一边,介入更多批若有似无的梦境。我并不掩饰自己身上所有非人的部分,于是对于等在外面的司机来说,这就像一个限时且注定会死亡的找破绽游戏。
我指嘴边的血,笑着吓唬他:“如果你还想活,现在就走,找到你的女儿,我立刻就用这种方式带走你。”可是,就像上好了发条一样,他只会问我“她去哪里了?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这样试了几次,我也觉得索然无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