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宁的心脏怦怦跳动,再提笔时,竟茫然四顾,不知该写什么。而手中的笔也握得满手是汗。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①
遥远古籍上的一句话就这样倏忽闯进李昭宁的耳朵,如醍醐灌顶、天光乍临,裹挟着几千年的嗟叹和歌咏,就这样霎时间冲入了她的脑袋。
几乎是一刹那间,似乎突然重新学会了语言,笔下是千年的兴衰、王朝的更替,是她心头从来不曾看见也未曾留意过的悲喜。
诚挚而热烈、深切而沉痛。
直到写完,李昭宁才恍然回神,怔怔地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
周边的人群早已散去,李明泽也懒懒地坐在一边,心思不在她这里,而看到字里行间对睿王的跋扈嚣张的批判和相煎何急的哀叹时,她又有些惊诧和叹惋。
诗从于心……
她也可以写得这般惊艳。
李昭宁将纸笺攥在手里,看了一眼李明泽,又悄悄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睿王。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恐惧,再不济也会有些退缩,但她心绪平静、呼吸沉缓,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的慌乱得不知所措的样子。
而当睿王投来目光时,她也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仿佛投石入湖,只泛起一圈圈细细的涟漪。除此之外,再无波涛。
文字竟成了她的后盾和倚仗。
*
她交了诗稿后,由誊抄的专员誊写,一一贴在诗板上,而诗社成员则每人一个竹签,投给自己喜欢的诗。
不一会儿,诗稿就誊写完毕。今日参与比诗的人少,诗板上只贴了四首诗,但每一首都文采惊绝,立意不俗。
贴诗稿的侍从仔细将纸笺的一角用手掌捋平整,转过身,垂眼恭敬地冲着人群俯身一揖:“请诸位投竹签。”
诗社成员一一走上前,周围的众人也顿时都安静下来,纷纷望向签筒。
随着当啷一声响,第一位走上台的成员就将竹签投入了李昭宁的诗匾下面的竹筒里。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台上的人还未过半,但李昭宁的木筒中的竹签就已经接了许多了。
李明泽一直在李昭宁身边,看见如此情状,不由得兴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悄声道:“皇姐,真有你的,就算是骂人也能有这样票数……”
李昭宁扯起唇角勉强笑笑:“还不知道事后你阿娘会怎么磋磨我呢……”
李明泽挑起眉毛眨眨眼,自信地拍了拍胸脯:“不怕,她要是打你,我罩你。”
李昭宁不由得哑然失笑,但还是往后看了一眼睿王,只见她抿着唇仍旧是坐在主位上,夕阳下廊柱的阴影将她的脸完完全全地笼罩住,神色也晦暗不明。
李昭宁再回头时,台上只剩寥寥几个人,而另一首写歌舞盛世的诗匾下方的竹签也是满满当当,乍眼看去,几乎与李昭宁的票数持平。
李明泽似乎也看出了她神色中的一瞬黯淡,唰地站起来,“皇姐,我还有一票呢。”
“哎?”李昭宁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到底还是没有抓住少年飞扬的袖摆,只见他利落地跨上小木台,将手中竹签叮咚一声投入了李昭宁的那只小竹筒里。
而后,少年转身冲她扬眉一笑,夕阳金灿灿地洒了他一身,映得少年白净的面孔也染上一层浅粉。
李昭宁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但也只是浅浅地冲他笑了笑。
李明泽并未回到李昭宁身边,而是在下了木台后径直走向了石台深处主位上的妇人。他向她简单地行过礼后,轻轻地上前一步,托住妇人的手肘,一开口却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口吻:
“阿娘快去吧,就差您了!”
话音刚落,最后一名上台的成员也将竹签投入了命定的竹筒,两只筒内竹签都未数过,但看起来票数相当,不分伯仲。
睿王被李明泽扶着站起来,缓缓走上木台,在四只诗板前站定,似乎在读诗。而她将四张诗板上的诗都看过一遍后,竟并未急着投出竹签,而是捏着签子转过身来,目光沉静如水地扫过台下每一个人的脸。
李昭宁刚好也在看着她。
四目相对的一瞬,李昭宁眼中再无往日怯意,而是从容稳妥,一如之前。
睿王脸上闪过一丝暖意,快得连李昭宁几乎都捕捉不到。
而在扫视一圈人过后,睿王便缓缓转身,将手中的竹签懒懒地一扔——
叮地一声,那竹签映着夕阳,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稳稳地落进了李昭宁诗板下方的竹筒里。
——
①出自《毛诗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