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说圣人大,那便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掉脑袋都是小的,搞不好还要诛九族。
问题之刁钻,无论怎么说都要得罪另外一方。
就在百官以为这位新科状元必死无疑的时候,陆明阜开口了,声色淡定从容,不卑不亢。
“圣上即圣人。”
看似简简单单五个字,却巧然化解了皇帝抛出的致命一问。
原本是对陆明阜的拷问,这么一说便转嫁到了皇帝身上。
表面上看是捧了皇帝一把,给皇帝抬了高帽,但是实际上却给皇帝留了个坑,皇帝的最终做法便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若是皇帝坚持赐婚,逼陆明阜违背在圣人面前立下的誓约,转而娶安平公主,那就是承认自己非圣人。
没有哪一个君主愿意让自己背上不是圣人的名声,尤其在周边国家虎视眈眈,战事一触即发的局势下。
陆明阜此举甚险,虽然规避了问题,但也犯了忌讳,相当于把皇帝架在火上烤,很容易给皇帝留下了一个不好的印象。
一个刚考上的寒门状元,要背景没背景,要人脉没人脉,这要是惹了皇帝不快,此生的前途也算是尽毁了。
就在百官揣测这位状元是要丢仕途还是丢人头的时候,皇帝袖手一挥,大笑着收回了给他和安平公主赐婚的成命。
不仅没有因为他抗旨的举动削去他的状元身,反而给了他一个六品翰林院待诏的职位,让其一举成为天子近臣。
抗旨没被砍头就罢了,到头来还被抬举了一把,这事任谁也想不到。
许是怕皇帝再动赐婚的念头,于是衣锦还乡第二天,陆明阜便着急忙慌把两小无猜的青梅娶进了门。
陆明阜如此作为,人们还以为他这位相识于微末的青梅是个当垆卖酒的卓文君,不然何德何能让陆明阜在大殿上赌上前程为红颜。
结果一打听才知道,陆明阜这个青梅胸无点墨,大字不识一个,最重要的还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子,经常说一些离经叛道的疯话。
众人是既无奈又无法,悲愤的同时又恨铁不成钢。
陆明阜放着金枝玉叶的公主不要,偏偏娶一个乡下村姑,还是个傻子,就算再怎么感叹他重情义也很不理解。
门不当户不对,也不知道是咋想的。
而陆明阜和他那个青梅的这桩婚姻也如同众人不看好一样,并不美满。
婚后第一天,二人相敬如冰。
婚后第二天,二人相敬如兵。
婚后第三天,二人相敬如殡。
邻里有时甚至能看见二人大动干戈,那动静,深更半夜都不带停的,严重的时候还能见到陆明阜第二天红着眼出来,那身上被打得哟,脖子上的伤痕遮都遮不住,一看就是下了死手。
婚后第四天,两个人倒是没动手了,因为陆明阜反对沈翰林变法被贬了。
他那个青梅发妻虽然脑子不太好,但也是个十足十的人精,得知此事后怕被牵连便自己跑了,熟料天意弄人,半路摔下山崖死无全尸。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众人难免感叹,陆明阜是仕途没抓住,人也没捞到,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梦,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
据说得知那傻子身亡的消息,陆明阜甚至急火攻心吐了血,看样子恐怕也要跟着去了。
想到这里,小吏摇了摇头,倍感唏嘘。
不过京城就是这样,有的人今天看着风光,宾朋客友四方来贺,明天指不定就没落了,抄家灭族也是常有的事。
官场上尔虞我诈,朝堂里风云诡谲,有人升官见喜,自然也有人被贬罢黜,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每年官员里新面孔比雨后春笋还要多,但古今能在史书上留名的能有几个?
这种事他在京城见得多了,已经不足为奇。
不过人们向来喜欢看热闹,特别是这种带着女男情爱的热闹,更别说陆明阜这等寒门子弟高中抗婚的刺激事。
一个天家公主,一个微末青梅,写进话本都会被当作穷书生意淫的产物,偏偏这是真实发生的,人们觉得新鲜,所以这才津津乐道直至今日。
陆明阜是从扬州走出去的,他的事扬州人都知道,此刻被一个小女孩重新提起,不免伤感,现场陷入一股低迷的气氛之中。
“大人,那些大人们是不是不喜欢好好读书的人,要不然他们为什么都欺负陆哥哥?”没得到郑清容的回答,小女孩又天真地问。
毕竟有京城里来的小吏在一旁,怕孩子的话冒犯上面的大人,孩她娘急忙上前打圆场:“对不住啊郑大人,孩子小不懂事,胡言乱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郑清容沉默着听完女孩子的话,最后从怀里摸出一颗糖递出去,温声道:“读书不是被欺负的理由,官场之上没有善恶,只讲对错,当然,若真是他人有意刁难,我们扬州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前半段话小女孩似懂非懂,但最后一句倒是听明白了,忙不迭点头:“我相信大人,大人肯定不会被他们欺负了去,就像在扬州一样,不出两年,必然叫他们所有人心服口服。”
这大话让小吏在一旁听得忍俊不禁。
心想那陆状元作为六品官员在京城都没讨到好,郑令史不过一个流外官,还想让上面那些大人们心服口服,简直天方夜谭。
不过童言无忌,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他是没怎么放心上,但周围的百姓们显然对小女孩这话深信不疑,一个个喊着郑大人,现场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郑清容站在其中,拱了拱手笑意不改:“必不负诸位乡亲所望。”
人声鼎沸之际,又有人喊了一句。
“大人!”
郑清容循声看去,便见大榕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一个人在上面,看上去也就十四五的样子。
街上人挤人,几乎无处落脚,这小少年倒是会选地方,攀高而视不仅独特,视野也开阔。
见郑清容看过来,小少年再次开口:“接着。”
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个锦囊大小的布袋。
几乎是话音刚落,那布袋就到了眼前。
郑清容眼疾手快,抬手准确无误地把朝自己袭来的东西给接住。
布袋有些分量,但不似金银的手感,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既不是银钱,也不是什么针线,而是一些散土。
“大人不收乡亲们的东西,那便带走一些扬州的土吧,当个念想,大人只需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扬州都是大人的家。”
知道郑清容不收黎民金银财宝,不拿百姓米粮针线,小少年便提前准备了这个布袋。
里面的散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其本身所蕴含的意义也不是能用财帛衡量的。
郑清容点点头,将布袋重新系好,当真把装着散土的布袋收下了,还不忘冲小少年道谢:“多谢,我记下了!”
小吏再次被震动。
之前乡亲们送的瓜果蔬米、鸡鸭鱼肉这位郑令史都没要,就只带走了这一小包不值钱的土。
还真是个不图利的。
转身把之前抛到马车上的瓜果递还给百姓,郑清容再次一揖:“此一去山高水长,各位乡亲保重身体。”
百姓们也纷纷挥手作别:“郑大人多多保重!”
一番告别之后,郑清容在人潮声中上了马车。
小吏连忙驱马,车轮轱轱,马车驶出长街,百姓们仍不愿离去,自发跟在后面相随。
这一送,便送出了十里。
百姓们不肯离去,郑清容便跳下了马车,百姓们走了多久,郑清容也跟着走了多久。
小吏一个人驱着马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原本是让他来接郑令史上京的,结果扬州城的百姓们跟说好了似的结伴相送,搞得最后郑令史也不坐马车了。
一群人浩浩汤汤的,反而把他和马车给挤到了边上。
待行出十里,郑清容劝回了送行的乡亲们,再次作别后便上了马车。
十里相送,千般不舍万般情义都在其中,这一次百姓们不再跟随,挥手送别,口中喊着“郑大人保重”之类的话,喊完又自发唱起扬州独有的赠别歌。
歌声催饯别流水,长风送行青山,女男老少的歌声混杂在一起,余音缭绕,在乡间小道上久久回荡。
郑清容在马车上拱手作揖,躬身一礼到底,直到马车越行越远,把乡亲们的身影和歌声抛到了后面。
山水绵延,天地一色,郑清容负手而立,扬州在身后渐渐远去。
怎么说也是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一时分别还真是有些离别愁绪。
郑清容看了好一会儿,良久,才掀帘进了马车坐下。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风光,郑清容靠着车壁,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
世人只知陆明阜的青梅发妻掉下悬崖丢了性命,却不知道她就是传说中陆明阜那个大字不识胸无点墨的傻子青梅。
估计世人想都不敢想,那个被人们当作傻子的冯时,其实和扬州佐史郑清容是同一个人。
冯时是她,郑清容也是她,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她。
同一句话,从女子的口中说出来就是错,就是傻,但以男人的身份来说,就不会有人觉得那是蠢。
多可笑,多讽刺。
笑着笑着,郑清容又无奈摇摇头。
就知道明阜在京城里会举步维艰,这不,被贬了吧。
之前就和他说过他那所谓的激进派太过保守,在京城里混不开,他偏不听。
尤其是婚后,她曾多次跟他提起这个问题,但每次都会被陆明阜用其他事轻描淡写掩盖过去。
又是帮她捏肩捶腿,又是给她做饭洗衣,用尽一切讨好她的方式来回避,包括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