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平日里说话没什么口音,只不过是方才说起国子监那帮被庄怀砚打进茅厕的学生,心里高兴便一时带上了扬州调笑的语气。
听她这么解释,老汉道了一声难怪。
他还说京城怎么会有人不知道郡主是谁,这样就说得通了。
“扬州啊,那可是个好地方。”老汉嘴里嘟囔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嘿了一声,“你们扬州的那位郑大人也要来京城了吧。”
郑清容笑问:“大爷您也知道这事?”
“这话说得,扬州百姓十里相送,别说京城了,只怕现在整个东瞿都知道这位扬州的郑大人了。”说到最后,老汉喃喃一句,“虽然没见过这位郑大人,但能让百姓如此相待想必是极好的,就是刑部司那边……”
郑清容注意到他口中无意间流露出的刑部司字眼:“什么?”
先前知道国子监那些事也就罢了,现在还提起刑部司,只能说明眼前这人不简单呐。
她问得快,但对方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干笑两声揭了过去:“没什么,老了就喜欢瞎叨叨。”
两个人一个拉一个推,闲聊之际板车很快便驶过陡坡。
郑清容一路帮着老汉把车推到目的地,两个人就像是相识许久的老友一样,相谈甚欢。
聊着聊着,老汉突然想起来问:“小伙子你叫什么?今日要不是你帮忙,小老头我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为了维持生计,他平常会做一些活来赚碎银子过活,尤其是脏活累活没人愿意干的活。
事出突然,国子监的人要求尽快处理掉这一板车的东西,没人愿意做这些和茅厕搭边的活,所以他来了。
他昨晚就开始忙活了,一直到今早才打捞干净,本想着趁着天没亮的时候避开人群把东西拖走。
但体力跟不上,拖着一板车的东西实在累极,这才耽误了时间。
今日要不是遇上郑清容帮忙,估计他都没办法把车拉走。
“小事,大爷不必客气。”郑清容看了看略显凄清破小的门庭,问道,“家中就您一个人?”
老汉摇摇头,似乎很是伤痛:“唉,说来话长。”
竟然有意无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郑清容点点头,也不刨根究底,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老汉似乎累极,等到想起来让她进门喝口水的时候才惊觉人已经走了许久。
擦了擦额头的汗,老汉摇摇头一笑。
竟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
这厢
郑清容帮老汉推完车后便跟着两个丫鬟来到了王府。
实在是老汉说的庄怀砚单方面对挑国子监学生和自家兄长的事太让人好奇,她从来不信什么无缘无故的事,于是就摸过来了。
那两个丫鬟她在帮老汉推车的路上就注意到了,因为她们口中提到了王爷和郡主这样的字眼。
京城里的王爷就那么一位,应该说整个东瞿的王爷只有那么一位,是以郑清容直接确定了那两个丫鬟是一字并肩王府上的人。
告别老汉后她就有目的地找到了她们,一路跟在后面,果然跟到了王府。
王府守卫森严,怕打草惊蛇,她没有选择靠近王府,而是三两下避开耳目跳上了隔壁的一棵参天树。
这棵树虽然不在王府之内,但其树干高大,枝叶繁密,站上去不仅能很好遮掩身形,还能看到王府的一角。
郑清容偏头瞧着,正好看见一个女子跪在廊下铺了鹅卵石的地上。
鹅卵石最为坚硬硌人,尤其是对膝盖这种皮肤薄骨头脆的地方,但女子却跪得笔直,背脊不弯不折,动作不动不倒,像是一尊屹立不倒的石像,任风吹雨打,坚韧不屈。
府中的下人路过都不敢看,纷纷低头避走。
忽然,女子面前的门扉从里面打开,一个四五十来岁的青年男人负手走了出来,通身都是杀伐之气的肃穆,不怒自威。
府里伺候的下人们见了纷纷向他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庄鸿屏退一干丫鬟小厮,走到廊下,看着跪得笔直的庄怀砚。
“跪了一夜,你可知错?”
膝盖因为长久跪立已经麻木,庄怀砚恍若未觉,头颅高仰,眼里满是倔强:“我没错,是他们出言不逊在先,以往父亲总要我忍,可若是辱我一个也就罢了,但他们说的是所有女子,同样是人,为何男子占尽了所有便宜,还要反过来指点我们女子无用,把我们贬到尘埃里,凭什么?”
庄鸿指了指庄怀砚,神色不悲不喜,言简意赅:“就凭你不是男儿。”
一夜的罚跪没让庄怀砚喊疼掉泪,但现在,父亲的一句不是男儿彻底让庄怀砚红了眼。
出身将门,她自小便有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志向。
但是因为自己不是男儿身,父亲从不让她舞刀弄枪,只让她学习琴棋书画,女工中馈这等后宅妇人讨好夫家的技艺。
父亲说,女子学习这些就够了,带兵打仗是男人的事。
可她偏不,偷偷地学习父亲不让他学的兵法武功,有一次拈花作剑在自己院子里练武不小心叫父亲发现了,她挨了好一顿打,勒令她不许碰这些。
那时的父亲用了家法,已经动了真怒:“女子懂得怎么相夫教子就好,这些都是你兄长该学的,守好你的本分,不可僭越。”
她当时也气愤,反问父亲:“兄长体弱,如何能习得这些?”
父亲回答得也很干脆:“别说你兄长体弱,就算你兄长是个废物,是个草包,那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儿,将来整个王府都是他的,不会落到你一个女子手上,你就算再怎么不甘心,这也是命。”
是啊,这就是命,同样是家里的孩子,但权力从来不会落到女儿的手上,这就是命。
可她偏偏不信命,她要用实际行动告诉父亲,男子能做到的,女子也能做到,而且能做得更好更漂亮。
她一次又一次地偷学,一次又一次地被打。
父亲为了让她长记性,下手一次比一次重,她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是常有的事,有一次甚至差点儿被活活打死。
濒死的感觉太过刻骨铭心,也很壮人胆,以至于她明知父亲在气头上还要出言激怒。
“你最好直接打死我,你今日要是打不死我,我日后就还要学,天天学,兄长学的,你不教我的,我都要一件不差地学懂学成,只要我没死,我就要学。”
按理说这话已经触碰到父亲的逆鳞了,但父亲听到这话后除了有一瞬气得颤抖之后,当真没有再打她。
甚至后面她明目张胆学习那些武功兵法什么的,父亲都没再管过。
只再三叮嘱她别在外人面前展露那些本领,做好一个读书写字的女子就是,就算有人言语不当,也要忍让,万万不可动手。
是以世人只知她这个郡主舞文弄墨很有一手,有才女之名。
却不知相比于舞文弄墨,她更擅长于舞刀弄枪。
从那以后,她一直扮演着乖女儿的角色,从不将自己用命学来的东西暴露给任何人。
有人骂他兄长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草包废物,骂她父亲杀戮太重克死发妻,是个活阎罗她也都一一忍着。
唯独昨日,国子监那群学生喝醉了酒,话里话外不是贬低女子就是侮辱女子,言语之恶劣,她一时气不过,便抄起斧头杀到了国子监去,让那群学生吃个教训。
她把人踹到了茅坑里,连同他们的书本笔墨都丢进去了。
读的劳什子圣贤书,到头来除了对女子品头论足以抬高自己身价还会做什么,简直愧为圣人子弟。
她是让那些学生吃教训了,但回来后,也被父亲罚跪了一夜,让她好好反省。
父亲一直不让她显露那些女子不该有的本事,可她昨天却在国子监露了身手,她犯了父亲的大忌。
但这次父亲没有像以前一样先把她打一顿,而是将她晾在外边,叹一句:“怀砚,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母亲在生她和兄长的时候血崩而亡,她和兄长都是父亲一手抚养长大的。
这些年就算她再怎么违逆他,父亲都从来没有露出那样的神色。
她想了一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哪怕现在父亲亲自问责,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见她不说话,庄鸿再次开口:“怀砚,为父以为你会懂得为父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庄怀砚梗着脖子反驳:“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为什么我就只能怀砚,兄长就是承志?同样是父亲的孩子,为什么我不行?”
“为父说了,因为你是女子,要怪就怪你没投个好胎,不是男儿身。”庄鸿的手微抬,虚抚着她的发顶,“为父之所以没有再阻止你学那些,就是想让你彻底死心,让你知道就算你再优秀,再比男子做得好,也不可能代替男儿,更不可能成为男儿,怀砚,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
“是女子又如何?男子不过是被你们赋予了继承的地位,其本身并不比女子多聪明,昔日宰……”
树上的郑清容还在等后面这句,冷不防一声脆亮的巴掌声响起,后面的话便都戛然而止。
庄怀砚被打得偏过头去,青丝散乱,脸上手指印斐然。
庄鸿皱着眉头,怒火中烧:“当真是越发放肆了,你若不想成为下一个她,就老老实实地做好你的京城第一才女,待字闺中成亲嫁人才是你要考虑的事,为父已经给你看好了夫家,岭南道韶州王家的三公子,这几日你便在府中好好待着,此事风波一过你便嫁过去,为父是管不了你了,让你的丈夫好好管一管你。”
“我不嫁,除非我死。”庄怀砚怒目圆瞪,因为太过气愤眼底爆出缕缕血丝。
前面再怎么愤怒也都是深深的不甘和无力,但现在听到嫁人的消息就只剩下滔天的怒意。
她可以接受打接受骂,唯独不能接受嫁人。
“不嫁?千金之躯的公主都要嫁人,你以为你是谁?”庄鸿并不把她的威胁当作一回事,“就算是死,你的棺椁抬也得抬到岭南道去,这就是你的命。”
“狗屁的命,我不认,这不过是父亲你用来规训我的借口罢了,你就是见不得女子比男子要强,不光是你,整个世道都是如此,在你们眼里,女子就是可以随意取舍的物件,高兴了就赏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哄着,一旦触碰到你们的利益就会立即舍弃。”庄怀砚愤而呛之,以至于父亲二字都不唤了。
庄鸿被她这大逆不道的话气得不行,除去在练武之事父女二人曾有过龃龉,庄怀砚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很乖,不仅在家中乖顺懂事,外人眼中也很知书达理,不然世人也不会将她奉为京城第一才女。
可如今这“狗屁”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倒是叫庄鸿都快不认识他这个女儿了。
当即扬手又要甩她一个耳光,但这一次,巴掌却没落到庄怀砚身上。
郑清容仔细瞧着,见父女二人之间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男子,被打歪的半张脸侧着,因为皮肤过于病白而红肿充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而没有被打的那半张脸,赫然与庄怀砚有七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