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人都当没看见,各自做自己的事,并不想多看多管。
因为脚跛,手也受了伤,严牧的动作显得很是笨拙。
等到捡起第三卷文簿的时候,视线里忽然多了一双捧着一摞文簿的手。
顺着手的主人看去,便见郑清容示意他接着。
她的眼里没有平日里同僚们的鄙夷和冷漠,更没有嘲弄和讥讽,有的只是顺手相帮的热心。
目光再次落到郑清容的手上,这手之前在墙外托过他,现在又帮他捡文簿。
他本该感激的,只是对方偏偏跟赵勤这种人同流合污。
想到这里,严牧的心又冷了下来,一把夺过郑清容手里的文簿,这次就连道谢也没有,直接拂袖而去。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赵勤似笑非笑:“周公子理他作甚,平白惹了一身晦气。”
“走过路过,顺手帮过,就算不能雪中送炭,也不能火上浇油不是。”郑清容也不解释自己不是他口中的周公子,迈步上前跟着赵勤上去。
就凭方才二人针锋相对的火药味,这里面绝对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她要是现在自爆身份,那岂不是看不到背后的猫腻了。
左右现在也没人发现她不是周公子,那就姑且借着周公子这个身份看看刑部司这群人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赵勤对她这话表示并不怎么赞同。
心想他人都到这里了,还说什么与人为善之类的话,也不怕笑掉大牙。
不过口头上的这些大义凛然的车轱辘话,赵勤从来不当回事。
好听的话谁不会说,落到实际的才算是真的。
一路引着郑清容来到偏厅,赵勤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后便出去了。
郑清容打量着内厅的陈设,案卷文簿堆叠,笔墨纸砚俱全,显然是平日里办公的地方。
这么重要的地方,居然放心让一个不是刑部司的人随便进来,而且还没有人看顾。
这要是一把火烧了这些卷宗,又或者在里面动些什么手脚,只怕刑部司这些人都不能及时发觉。
郑清容也不去翻动那些文案簿子,瞟了一眼案几上摊开的一卷文簿,笔墨已干,不是刚写下的,应该是昨日下衙时忘记收拾的,末端有名字记载——罗世荣。
令史、书令史主要负责掌案文簿,不过由于案簿繁多杂乱,万里追证百年旧案是常有的事,为了保证文簿的有序和规范,通常会在最后记名,谁处理的案簿就在后面落个名字,就算后期出了问题也好追究责任。
想必这位罗世荣就是赵勤口中的那位罗令史了吧。
郑清容想起昨夜陆明阜给她的那几张纸上写的内容。
这位罗令史虽然只是个流外官,但刑部司上下总共十九个令史,除去已经请辞离开的胡令史,其余十七位都以他为首,更别说下面的书令史、亭长和掌固之类官员,只因这位罗令史上面有个大舅哥,是吏部吏部司郎中,官从正五品,掌九品之外的流外官选拔序迁,也就是流外铨。
流外官想要入流,少不得要经他这位大舅哥的手。
基于此,谁也不敢得罪这位罗令史。
有背景的人,确实不好惹。
郑清容这么想着,听得外面有人喊了一句罗令史,言语问候几句,间或传来周公子的字眼,随后便听得一阵脚步声响。
紧接着,一个穿着令史服制的男人就走了进来,看起来还挺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许是眉宇间稚气未脱,那身官服套在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以至于不像是当官的,倒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算了算时间,从她到刑部司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她以为刑部司开门开得晚就算了,原来令史来得更晚。
“罗令史。”郑清容起身向他行礼,开口第一句并不是在打招呼,而是在确认是不是本人。
罗世荣看了她一眼,也不回应她的礼节,顾自坐去了案几前,直切正题:“周公子说的事本官已经知晓,要想在文簿上少写几笔也不是不可以,但周公子可以给多少?”
果然。
郑清容笑了笑。
她方才就在想,刑部司这些人把她引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一个非刑部司内部人员的人能在全体刑部司偏衙官员的眼皮子底下招摇而进,除了严掌固以外几乎没有人表示有异议,这种表现,没点儿腌臜事她是不信的。
昨晚的纸张上,陆明阜也写过刑部司腐败之类的话,不过因为手上没什么具体证据,所以写得比较委婉。
她默认这种腐败不会摆到明面上,要不然也不会至今都没人把事捅出来,结果一来就被她撞上了。
也不知该说她运气好,还是刑部司偏衙的这些人太张扬。
“罗令史想要多少?”郑清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皮球踢了回去。
罗世荣一听她这语气就知道今天这场谈话交易能够从中拿到不少好处,于是故意拿乔:“周公子也知道,这种事不好办,保不齐是要掉脑袋的。”
“理解。”郑清容点头,嘴上说着理解,但是神情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理解的意思。
知道会掉脑袋还要做,这位罗令史是真不怕死。
不过有一个正五品的大舅哥在朝中,有靠山有背景,也确实不怕死。
见她这个模样,罗世荣也不再讨价还价:“这样吧,我也不多拿你的,按照之前的例子,我收你一个中间价。”
说着,竖起了三根手指。
“三万两,包给你把事给平了。”
之前?
郑清容咂摸着这个词。
看来罗世荣没少干这些贪赃枉法的事。
一开口就是三万两,一个令史就能如此狮子大开口,这要是入了流有了阶品,那还得了。
“钱不是问题,但我想知道罗令史打的包票值不值这个价。”郑清容旁敲侧击,想要从他嘴里套出来更多的信息。
有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她不趁机多问一些,还怎么跳过吏部司铨选,奔上主事的位置。
她没来京城时就对流外铨不抱什么希望了,太慢。
在扬州经营佐史两年才获得一个上京城的机会,她可不想在令史上再蹉跎个几年。
她来刑部司就是要干票大的,最好一战成名,跳过流外铨直接升官入流。
昨晚看完陆明阜写的那些信息,她就有了主意。
碰巧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她自然要打蛇随棍上。
然而罗世荣似乎并不怕柄落到她手上,直言道:“这么给你说吧,经过我手的案簿,从来没有出过问题,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不知罗令史口中的少写几笔是如何少写几笔?”郑清容循循善诱。
“轻则多变少,重则有变无,全看周公子想要哪一种。”罗世荣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当然,多写几笔也是可以的。”
郑清容心领神会。
这算是变相威胁了吧。
刑部掌天下刑法及徒隶、勾覆、关禁之政令,刑部司更是直接主管律令的颁布实施和案件复审。[1]
文簿卷轴上所写的内容关系到整个案件的判决,少一笔可能导致涉案人员无罪释放,多一笔也可能让无辜之人遭受牢狱之灾。
这么严重的事,在这位罗令史的口中,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有变无和无变有。
也难怪没听说有人检举他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受贿,这要是检举不成,说不定就会被扣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难以想象,天子脚下也能有这种事发生。
“罗令史的话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是……”郑清容指了指门外,“我方才进来时并未有所遮掩,刑部司偏衙的人可全都看见了,而且还有赵亭长为我引路,罗令史如何保证他们不会说出去。”
罗世荣哈哈一笑:“周公子不必担心,他们是不会说出去的,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周公子你有钱,自然也可以让人闭嘴。”
说到这里,罗世荣竖起了两根手指。
原来先前的报价只是开胃菜,郑清容哭笑不得:“这是另外的价钱?”
“先前的三万两是改字钱,现在的两万两是封口费,不一样的,周公子你也知道这其中的凶险,大家伙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是能用钱来衡量的对吧?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事成之后你好我好大家好。”
郑清容心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整个刑部司的人看见她一个外人进来不过问也不加阻拦,原来是也收钱了。
或许这钱并不会真正落到他们手上,只是罗世荣敛财的借口。
或许这钱或多或少确实落到他们手上了,但以郑清容对这些腌臜事的了解,最后都会被以各种名义孝敬给罗世荣。
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是罗世荣拉他们下水的手段。
有了这层关系在,就算东窗事发,也有人一起担责。
而在事情还没败露之前,底下这些人要想活命,就只能帮他保守秘密。
不怪罗世荣胆大包天如此。
“这两万两是包含刑部司上下所有的人了吧,罗令史不会待会儿说这个两万两,那个一万两,那我岂不是要把自己给赔上?”郑清容接着他的话问。
“不会不会。”罗世荣连忙打包票,“两万两已经是所有人的封口费了,当然,只有一个人除外。”
郑清容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人是谁:“严掌固?”
“是他,那个老顽固清高得很,给他钱他也不要,不过周公子不必担心,他不敢把事捅出去的,我有的是法子治他。”说起严牧,罗世荣就气不打一处来。
装什么清高,到头来还不是被他踩在脚底下。
听他这么说,这下郑清容算是知道严牧被排挤的前因后果了。
在周围都是污浊的环境里,干净就是原罪。
严牧能在这种情况下还保持着一颗纯粹之心,实在难得。
“有罗令史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五万两不是小数目,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稍后遣人给罗令史送来可好?”事情差不多都理清了,郑清容也不便多待,要是待会儿撞上周公子的正主来了,她这边就不好离开了。
她还得去搜罗证据,现在不便打草惊蛇。
“周公子爽快人。”罗世荣似乎并不怕她赖账,甚至亲自送她出去。
郑清容想,罗世荣大概知道这位周公子的家底,所以敢让人直接引她进来,也敢让她不交钱就走。
只可惜这次要在阴沟里翻船了。
此时已近正午,酒楼铺子饭菜飘香,郑清容想了想,拐去了城东,打算去探一探让赵勤姗姗来迟的馄饨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