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家远方亲戚,都是顶有名的人,不好说分支。”陈逸鸿捂着星火点了烟,眼睛仍然注视着曹仲,“虽说难做,但生意总是有的,前几年的面粉和纺织厂子能累下不少钱财。”他的眼睛聚焦在火星上,两个人面对面坐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谁也看不清谁。
“倒也是虞长官嘱咐的,他总是怕曹先生多疑,荐我来是发现隶系和沣系这边军政收支繁杂,看上了我在国外六七年学的东西,并不是因为他和我私交甚好。”曹仲的眼睛落在陈逸鸿露出的一截脚踝上,心下琢磨着这虞宸晏的心思,他可没有对他们两个的关系有什么怀疑。
“方才说到的江浙陈勤业先生是在下同族,年幼时我也曾到江浙住过几个月,与虞家算是略有交集。待到在海淞碰巧与虞宸晏一同出国,才得以与其熟络起来。”
“我是听说他极年少就进了沣系,才如今年纪轻轻就坐到二把手,怎么,沣军还有闲钱供人上学?”
“他在兰峰剿匪时立了功,又受重伤不能做太危险的差事。张先生看他年纪尚小又能吃苦,也便想养个自己的军事人才来。”陈逸鸿往烟灰缸中点了点自己的烟灰,“我看您对我们什么关系没什么兴趣,就知道宸晏疑神疑鬼的个性还是比较极端,总归都是给张岳清和那阴阳怪气的曾楷诚逼出来的。”
曹仲失笑,这少爷自以为抽根烟两人就熟络了,讲话倒随便得很突然。
“谨言慎行,陈少爷,这毕竟还是在湘中。”
“莫非曹先生是担心隔墙有耳?”
“那陈先生可是要小心了,毕竟在下的老巢,怎么说也是在盛京西南边上的保齐,不在这里。段启芝得了隶系要造反的消息,一道命令让湘南总督辞职,任由南方各路军队侵扰我军,潭沙也并不安全。”曹仲笑起来,也不知是真是假,陈逸鸿一支烟下去,被呛得有些受不住,他本来就不怎么抽烟。
陈少爷看曹仲大有把这一盒烟抽完的意思,赶忙起身推开一旁的窗户:“要说人心,在下着实没您和他们看得透,和政坛的人一比,商人的精明算得了什么。”他摆了摆手挥开面前试图钻入他眼眶中的烟雾,阳光随着他手臂张开的弧度掉进来,击中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粒粒分明,“就算在下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纨绔吧,只是曹先生支开旁人,指名道姓地要与鄙人商量的,总不是要向我诉苦吧?”
曹仲转过头看背靠青天的陈逸鸿。
陈少爷食指和中指夹着烟,递到唇边,头发一丝不苟地用发胶梳成了留学生里时兴的大背头,看了曹仲一眼又顿住,另一只手撑在窗台上,曹仲竟没来由从那双眼睛里品出点睥睨的味道。
“我知道你陈少爷消息灵通,这里每一个人的底细您应该都已经摸清楚了。”陈逸鸿对这样的指控不回答,微张着双唇吐出一串烟雾,就当是默认了,“您也应该知道,隶系当年有一批从美国进的军火,被沣系劫去了——虽然没有确切的消息证明的确是沣系动的手,但在隶系调查时,他们凭空冒出来的七个混成旅,的确是说不清楚。这件事情没闹开,完全是隶系和淮系的关系紧张,不好和沣系撕破脸面。”
陈逸鸿笑了一声,把烟头在大理石窗台上压灭了,手指碾着烟嘴,在窗台上留下一点黑色的痕迹,他慢悠悠地吐出最后几缕烟丝:“不是吧,曹先生。在下十日就查明白了的事,您这么些年了,还要说不敢确定?”
曹仲倒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答复,反倒饶有兴致地站起身绕到沙发靠背后头,与陈逸鸿面对面站着:“此话怎讲?”
“当时隶系和淮系的矛盾,从盛京的府院之争中初见端倪,淮系的安福俱乐部违背宪制,并未举行国民大选,而是由会员组成国会,全国政事受淮系精英控制,背离民意的闹剧一发不可收拾,段启芝和冯华彰先生在各大报刊上的口水仗也够万万国民看一年了——不过不得不说,段启芝自称三造共和的说法着实高明——当时冯先生为防止隶淮战争一朝打响兵力不足,就从资助自己的美国订购了一批军火,说的难听点,当时隶系毕竟不是名号上的正规政府,走的都是野路子,碰巧在下的导师,恰好是核查那批货物的人。”
陈逸鸿扯谎不打草稿,鼎鼎大名沃顿商学院的教授一个个都清高的不行,哪来的渠道核查中国国内军阀进口军火的账单,只不过是虞宸晏通知他,而陈逸鸿很仗义地翘了三天课,跑了五个致勉堂的堂口截下来的账单。
至于致勉堂,性质就和国内帮会的堂口差不多,只不过是在美华人的集聚地和信息集散中心罢了。
“我猜那一批价值数万能够供七个混成旅使用的军火已经足够让段启芝手忙脚乱了,他当时掐着盛京东侧盛江以下的港口,离占领盛京只有一步之遥。为了防止您在赣北发动突击,淮系的徐又峥就去求临近的张岳清出面,在奉安的港口替淮系挡住这批军火——虽说我也不知道张先生怎么一出手就是用抢的——毕竟谁都不想看到关内一家独大的局面出现,于是张岳清就替淮系得罪了你们隶系一次。你们这种人啊,总是希望越乱越好。
只是当时是曾楷诚带的兵,劫来的军火数量可观,这些您必然已了如指掌了,此时和在下提及此事,不知您是意有所指呢还是……”
曹仲干笑了两声,把烟生生掐灭了:“我本以为陈先生既不是沣系中人,也不是隶系之人,清清白白地不偏袒哪一方,才想找您聊一聊这事,可现在一看您和虞长官私交甚密,倒是让我有些难堪了。”
“你但言无妨。”
“他们千里迢迢来结盟,无非是想在盛京分一杯羹,但这毕竟是在打仗,一方寒盟背誓,可是要死很多人的。”陈逸鸿乖顺地点头,“何况你也是知道的,我那七个混成旅的军火,当时可是帮张岳清占了御亭,他总得有点表示。”
“那我可做不了主。”
“依陈先生所见?”
“张岳清到现在还没为这事责罚曾楷诚,还遣他来湘南,实在不知道是想要谈成还是破坏我们的交易。他或许是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又或是贵人多忘事。隶系若是光明正大旧事重提,着实是少了点气度,但这世道失信者大有人在,事关军需,不得不防。”
陈逸鸿轻轻一挑眉,低头看表,天早有了垂暮的势头:“虞先生早上还约了我和沣系各位吃饭,迟到了可不太好。”他抹了一把有点散乱的头发,“那日押送军火的总督是吴子佩将军,待他从盛京回来,我再将账目好好校对——只要曹先生信得过我。”
他把叠在沙发上的外套拎起来,抖落上面不慎碰上的烟灰,把手伸进袖子里。
“……您这样着急着对账目,是要帮着谁扳曾楷诚?”
陈逸鸿本低头往自己脖子上挂围巾,闻言却猛地看向他,却仍然面沉如水,轻点了下头。
“我看曾长官巴结您巴结得紧,你们的私人恩怨我不好过问——不过陈少爷,我奉劝您一句,您和虞长官的目的都太明显,最好收一收。我不是不让你们在湘南动手,只是我怕曾楷诚这种人,疯起来谁都咬。”
“我和他没什么私人恩怨,那账目有端倪,沣系收到的东西和从隶系劫取的军火,数量不对。”他矢口否认曹仲的猜测,却抛出了让曹仲更加大跌眼镜的幕后详情,“若是曾楷诚真的和我们想的一样,贪污军火发国难财,走私鸦片损害民生,为了私利将本就混乱的局面搅得更乱,那他便不配为官——也应该不配为民。”
他开口时一手扶着门把,看向曹仲,目光中却露出些许狠厉:“曹先生,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