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开春向来特别迟,三月初都不能算春天已经到了。季槐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只是在他裹着裘皮大衣蹲在木材厂门口瑟瑟发抖抽着烟的时候才否认了自以为是的观点。他看着阴沉的天空下还会有几乎看不见的雪花落下来,无奈地悠悠吐出一口热气。
又下雪了,湘南人也有看腻了的时候。
年假早结束了,季槐板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被父亲拽上车,弯弯绕地和成群返工的人们一道走进自家的工厂。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呢,季槐记不清了。只是季公馆的二楼卧室阳台往下俯瞰的景色向来不错,阳光正好落在靠椅上,外套口袋里也恰好有那么一包纸卷的烟草。
季槐背着手装模作样地转悠了一圈,只觉得流水线边的味道呛人,少东家面无表情地巡视着其实什么都没看懂,但也非常自信地觉得没什么问题,就重新猫回工厂后面的办公楼,在自己刚收拾好的单人办公室里坐下。
季槐抖了抖刚送来的报纸,抬眼就看到偌大的标题。
【隶系合作在即,吴子佩设宴,奉安省护军使虞宸晏、宪兵司令曾楷诚赴宴,粤州陈逸鸿在席。】他瞥了眼模糊的图片,非常没有耐心地跳着看文本,舞会、戏楼、酒宴,捻着纸面行将翻页的指节猛然施力,在单薄的纸张上留下一道褶皱,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
季槐心下的波涛汹涌着翻滚,湘南在这时候早就不会下雪了,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南方的气候,也才想起自己小时候多盼着雪天。
他紧皱眉头,胡乱把报纸堆在一边,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摸索出一沓泛黄的信纸,对着钢笔端详了很久,落笔就在毛边纸上晕染开一团墨迹。停笔太久,一大团墨水如同黑洞一般扩大,沾染在纸面上。
【虽然过了三月,可是奉安总是时不时落雪。】
圈上句号的时候季槐呼吸顿住,抿唇思索了良久,总觉得有些无病呻吟,拿起纸眯眼端详,心里一杆秤颠来倒去,最终还是出手把纸张揉成一团,扔在手边,冰冷的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颊。
虞宸晏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可是六月都要下雪的人。
【不知湘南现在不会下雪,大概率是不会了,只是奉安时常会。】
意思是奉安还在下雪,能不能趁着奉安还下雪的时候,再见到您。
季槐还是盯着纸面,像是没话找话,很明显。
他纠结拧巴,其实言下之意就是自己不生气了,能不能赶紧回来。
【前几日路过市政府,瞥见门口的桃花仍然含苞,春天总喜欢在北方迟到。】
季槐作罢摔笔,感觉自己再多看两眼都要起鸡皮疙瘩,仰面朝天靠在椅背上长出一口气,又认命一般拿起笔,像是有谁逼他写字似的,价格不菲的钢笔在他手里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墨水甩了一桌。
【近来日日被父亲拉着见沣宁的商人,酒会应酬让人眼花,别的不敢说,相比之下还真是市政府里落得清闲。】
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句话写毕季槐便开始洋洋洒洒地落墨,话匣子打开了似的。
他咬着笔帽,从工厂的黑烟写到李家每日不停的宴会,从母亲的桂花糕写到大中华街的糖葫芦,宁静到让人有些厌烦的日子被他扣扣嗖嗖,细碎零星的琐事最终竟也拼凑成一封长信。
从冷嘲热讽一番湘南的宴席再质疑陈大少几年速成的学习水平,他一样没落下。
但还是缺了点什么,季槐总觉得这封信没写完。
【我犹豫再三,总觉得若是落笔问您何时回来,还是有些不妥。】
【您知道我思念故土,故土上奔腾的江流和长青的树木,思念故土的人群,温润柔软的语调,我本以为我在思念南方。】
季槐将笔尖蘸了墨水,抬头环顾四下,侧耳听了听楼道里是否有脚步声,做贼似的:
【可我今日落笔才知,或您才是水河交错间的南疆。】
北方未曾得见的,比黑土地贫瘠,却柔软坚韧的土地。
季槐慌张叠起信纸,塞进信封锁进抽屉,如释重负地倒回椅背上,十指交叠着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风雪推着盘旋的孤禽。
于是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写信。
摞在抽屉里的纸张在三月旬日被季槐偷偷摸摸地带回了家放在屋里,季夫人看到凌晨深夜季槐的房间台灯尚且亮着,只当是全国的生意也开始消融冰雪,信件订单陆陆续续地飘来,得要季少爷脚不沾地一阵子。
而事实上,季槐只是在深夜里靠着微弱的台灯,写了不知道多少次虞宸晏的名字。
他的指节抵着毛笔杆,一笔一划写着平平无奇的五个字。
【虞宸晏亲启。】
季槐拿起一封最薄的信,在暖黄的灯光下映照着凝视着,踌躇许久,蘸着墨汁又在五个字边上加了一串蝇头小楷。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季槐张口就来的扯皮本事本就有天赋,生意场上走了两遭早已提高了不知多少,忽悠邮局这是湘南大老板的着急单子,让他赶紧送出去。季老爷近日忙前忙后地数落曾楷诚的罪状,从曾楷诚家中找出的不少留痕通讯让季沄的血压都高了三两度,日日要与张岳清李哲吃茶论理,偌大的生意一股脑丢给季槐,倒也没空管一封信两封信的事。
“加急。”季槐和邮局的工作人员是这样说的,一大包信件裹着牛皮纸还绕上了麻绳,“季家的生意,量你们也耽误不得。”
季槐的日子总是这么过,在厂子里转一圈又坐回自己的办公室,没什么必要做大富大贵的梦。季沄只求他抱着自家的产业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别再去淌政府的浑水,说到底是季老爷自己送季槐入伙,又义正言辞地反悔。
可是混乱的世道总是事与愿违,在报纸刊登石崎财团开口向张岳清讨奉安的木材生意分成的时候季槐就知道这事逃不过,于是他再次坐在了许久不见的张大帅面前,石崎千草穿着和服挽着发髻,坐在季槐对面。
他坐的笔直,指尖不安地摩挲着腿间的布料。
石崎财团和鹤田集团仗着当年和张岳清合作拿下御亭这块肥肉的交情,总是一副在奉安横着走的模样。季槐自是明白要是这桩生意让日本人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别说是季家的基业,就是奉安大片的山林峰峦,也会如同破碎的国土一般最终被蕞尔小国收入囊中。
季槐坐在沙发上,抬眼直视着张岳清,面部肌肉紧绷,嘴角抿成一条线,严肃到好像是在守着一座江山。
“张先生,石崎集团的事情尚不着急,在下仍然想要知道曾楷诚的所作所为是否在他从湘南回来之后,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季沄反倒自在,模样百般不在意地靠在椅背上,“那日从曾楷诚房内搜出的鸦片收据,张大帅准备如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