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翻找钥匙开锁的时候他抬目四望,那年的焰火好像就这么落下来,从寒冬飘飘荡荡,在春天的结尾落回季槐手上。
屋内的陈设依旧简单到令人发指,多数家具在主人离开的时候套上了防尘罩,白花花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季槐把行李箱放在沙发边,拍了拍手,长出一口气,就瞥到虞宸晏拿着他放在玄关的公文包,急匆匆往二楼的书房走,也就腆着脸跟上去。
那人背对着他,伸手打开二楼的窗户,新鲜的空气冲进屋内,把沉郁的气息一扫而光,尚未下山的太阳洒下的光仍然让人睁不开眼。
虞宸晏就那么背对着季槐,背影还是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沉默半晌。
“疼吗?”
这是虞宸晏和他说的第二句话,毫无铺垫,就这么开口。
季槐被他问得懵懂,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老早之前的枪伤。
他“嘿”了一声,大手一挥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不疼。”
虞宸晏早已走到了书桌旁,翻着公文包里层层叠叠的文件,听他语气转过身,不由得笑起来。
季槐也傻呵呵地跟着他乐。
“那些信其实早就到了,只是那时候在他们一帮人之间周旋有些繁忙,过了许久才得空一封封认真看。”虞宸晏垂眼,分明是在阐述事实,却更像在解释什么,“只是没想到季少爷难得有静下来的时候,写的字这样好看。”
公文包里被纤细麻绳捆在一起的信,在广袤的大地上兜兜转转一圈,又随着命定的轮渡,转圜到沣宁来。
“季槐,我……”
虞宸晏抿着嘴唇,而季槐不做声。
虞长官撑着桌子的手指尖泛白,深吸了一口气,就像做了什么天大的决定似的:“我……从没想过把你当棋子,也没有动过一丝一毫算计你的心思,对我而言,你不是无足轻重的人。只是我一掂量,我尚且身不由己,怎么舍得再在乱世之中拉上一个你。”
他小心翼翼,遣词酌句:“我不愿你散尽家财,也舍不得你为了我身败名裂,成了一众人中的异类。季槐,你一定早就明白,这样风云诡谲的世道,我这样的人,我这条路,是漫漫长夜无穷尽,根本不值得你舍身燃炬,再为我掌灯。”
季槐的表情僵硬了一秒,复又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好像早就习惯了这套拒绝的说辞:“您早已经发现了,世道不在人们的掌控之中,所以所有人,都只能拼尽全力去守护自己所谓的道义,无论是一帆风顺还是舍身取义,都能给您带来些掌控命运的安全感。但是我一出现,您突然就发现,自己不能控制的东西那么多,自己的情感都不在掌控之中,就更别说控制别人了。您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所以您只是一次次地仓促处理,把我伸出的手甩开。
如何是好呢,宸晏,可我偏要凑上来,偏要告诉你这里不是死路一条,这条路你来走一走,分明灯火通明。”
“宁安报那篇狗屁不通的报道您一定没忘,父亲大发雷霆的时候我其实问他如果这是真的呢,差点直接被他老人家扫地出门。”季槐自嘲地笑了笑,“我当时只是懵懂,局势这样乱,指不定哪一天倒霉就一命呜呼了,你们多大的人,还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做什么。”
“虞宸晏,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季槐只是低头看虞宸晏,那人低着头,季槐上前一步,半蹲下身去看目光被刘海遮挡的眼睛,伸手勾住了虞宸晏垂在身侧的指尖,“从始至终都是我,是我季槐,心甘情愿。”
如果躲不过初见时的夕阳,躲不过至亲突然离去时的悲戚和不安,躲不过被人群冲散时莫名的慌乱,也躲不过为了让久难愈合的伤疤结痂而坦然身赴的一腔热血,那就心甘情愿,挨这一枪。
这样的亏本生意,在季槐精明的算盘上,莫名其妙变成了物超所值。
虞宸晏没被季槐牵着的手抬起放下犹豫再三,终于落到他脸侧,拇指的温度触碰皮肤,季槐闭上眼,窗外的光落在他眼睑上,给仿佛凝固的画面镀了一层暖黄的边框,温暖的触感就这么从这一点穿梭过季槐全身。
“阿槐,去留不勉强。”
虞宸晏声音哑然,好似不情不愿地默许自己败下阵来,拇指无意识地抚过季槐的眉骨和眼睫,他俯下身,在一片夕阳的斜照下和布料摩挲之间揽住了季槐的肩膀,指尖触碰束在颈后的柔顺发尾。
窗边的桂花树还没到开花的季节,却也在夏初里郁郁葱葱,应景地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
又好像只剩下同频的呼吸声。
略高的人站起身,额头抵在虞宸晏的肩膀上,虞宸晏好像感受不到镜框其实硌得他生疼,只是一下又一下顺着季槐的背。
季槐得寸进尺,勾着虞宸晏的手指钻进指缝十指相扣,而另一只手径自揽住虞宸晏的腰,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亦从未想过要害你。”
御亭烽火连天的时候,沣宁的黑夜长冻不化的时候,万里严寒顺着铁轨一路追上开往南方的火车的时候,都从未想过要害你。
只是虞宸晏本以为背在身上的寒夜躲不掉,就舍不得把那个用焰火戳破黑暗的少年拉进来,怕引路火光闪烁几下,就和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陨落在长夜之中。
如今虞宸晏才知道,那并非转瞬即逝的火光,而是一盏长明灯。
“不必解释的,宸晏,不必解释。”
“若有一天,我虞宸晏必死……”他知道不该破坏这样的氛围,但这句话终有一日得要说出来,这样危险的假设也必须由他来做,只是他张口,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说下去。
怀中的人沉默了一会儿。
“宸晏,既然来去都不勉强,死生不由你,我亦不敢强求。”
季槐好似豁达,但只是想到些触目惊心的景象,就把搂着虞宸晏的手收得更紧,总不会真的有人面对死亡能坦然到这种地步。
于是季槐一字一顿:“但前提是我们两人都已经无路可走,别总让我觉得您不惜命,就当是为了我。”
抓住当下,别去想飘摇不定的未来。
季槐早过了觉得自己不可一世能掌控命运的年岁,所以只是对虞宸晏说,飘荡游弋的时候别放任自己坠入冰窟。
虞宸晏没料到这样的回答,浅色的瞳孔望向季槐,才想到季少爷攒了小半辈子的耐心,全都尽数砸在了自己身上。
虞宸晏抬头,在对方的双唇上轻点,好像给敲了个公章似的。
季槐原本强撑着占据上风,被这动作一刺激,大脑就突然宕机了,不暖的夕阳照得他额头发汗,双颊也肉眼可见泛起红色。他看着虞宸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季槐的胆子想来比虞宸晏大一点,侧过脸吻上虞宸晏的双唇,舌尖撬开齿列,攻城略地一般,停在腰上的手收紧了,靠着书桌的长官退无可退,又无处可逃。
“我也会尽力护你周全。”
季槐直起身,语气里一如既往的狂妄掩不住,好像不知道面前的人是大名鼎鼎的沿海三省护军使,一句话能调动三省三分之二兵力的人似的。
“等一切结束,我们就回南方,再也不用忍受着天寒地冻,春日还久盼不来的日子。”
而我也会一直跟在您的身后——或者是身前。
季槐没说出口。
虞宸晏在季槐的注目下看向窗外,分明是黄昏,但晖光尽数落在交错的道路上,掉落的树叶乘风而起,飘向初现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