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部所在的土坡不过三百米,根本不能算座山,当不了琉璃河一样的天堑。
司令部确实不应该如此靠近前线,奈何战线不长,又只有一个虞宸晏觉得根本不用花心思的任务,索性就驻扎在这儿了。
总司令拿着望远镜,能看到炮兵正在往炮口填弹药,后面是步兵和工程兵花了两三天挖出来的战壕,还没到真正的岸边,和河岸隔了一段距离,侦察兵的望远镜从边缘堆积的沙袋上露出来,各色士兵不敢怠慢,还在一铲子一铲子完善着通道。
四周都是泥土的通道向后延伸,停在杨庄有着两座瞭望台的村口。
“轰”一声巨响,石桥上的灰都簌簌落在河水中,炮兵不敢频繁放炮,要是把桥炸塌了沣军也没法过河占领东苑营房。
在望远镜中虞宸晏看见崎岖的桥面上铁轨已经被炸断了,断面翘起,四周倒伏着几具了无生气的尸体,军装上全是血迹和尘土。
河对岸的人没有掩护,一个接一个地踏上九黎桥。
为什么非要越过这座桥呢,奉安契林已近中国边境,不能成为段启芝后撤的据点,反而会让他与自己在皖南的兵力相隔千里。
这样的行为不只是想涨涨士气,况且也没发挥这个作用。
难道段启芝真的那么贪心,想一口把两条战线的敌军都吃下肚?
“长官,他们仍然想要过桥。”严翊的声音响起。
“守住就行。”
虞宸晏话音刚落又响起几声枪响,望远镜在炮兵身侧张望,那小孩应该才十八九岁出头,一脸兴奋地对着河对岸张牙舞爪。
沣军这一侧方才无人的平地上多了两具尸体,战壕还要继续向前推进,大炮不能不停攻击靠近的敌军,步枪射程有限,只能让士兵跃出战壕,自行寻找掩护用火力压制来人。
但平原一览无余,除了黄土就是黄土,如何不是九死一生。
虞宸晏眉头紧缩:“不是让你们找高处的狙击点吗,这样一个接一个不要命地往上走,你想把人都耗完?”
“可是附近实在没有优越点位,离他们太远了……”
“那里。”虞宸晏用手一指,原来杨庄的瞭望台所在不止村口,每隔约莫三十米就有一座,其中的一个正好在战壕中后方,“让你们守着这座桥,找个山丘,眼睛就死盯在这些东西上,一点不懂变通。那瞭望台看上去有些粗制滥造,距离有点远,可能对准头有影响,但用来威慑足够了。”
虞宸晏的目光复又落在前线,填放弹药的士兵拿着长棍,在炮口忙活捣鼓半天,转身靠在炮身看着桥上一片混沌飞扬的尘土,伸手拿起头上用于防护的钢盔,刚要用手背擦一下额上的汗。
一粒子弹破风而来,霎时没入他的内心,后脑迸发出的血液全都稀稀拉拉地粘在炮身上,身影摇摇欲坠,一下落入了奔腾不息的河水,不一会儿就被冲刷干净。
负责点火的那一个抱着脑袋躲在炮身后面瑟瑟发抖,向战壕那侧喊了声什么,一小队人抱着包袱挡在身前,堪堪成了防弹装备,一步一挪地向炮台移动。
虞宸晏早已干裂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得渗出血来,攥着望远镜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
山下枪声骤然响起,桥上和岸边都被烟尘笼罩,什么都看不清了。
虞宸晏开口地声音有点干涩:“让他们小心点。”
严翊点了点头,转身把刚才所有的指令都交给了传令兵。
“电报!长官!”另一侧的房屋是临时通讯中心,通讯员急急忙忙夺门而出,直接把破译纸塞到了虞宸晏手上,一看就知道是西线战报。
【段启芝率兵不支,已退回长兴镇,我军向前挺进数十米。汉口处与洛阳处两军已拉锯交战,不会对盛京战局形成合围之势,务必力守京奉线,不可有差。】
虞宸晏松了口气,隶系还算仗义,轻点了下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营房。天色将暮,他就这水匆匆咽了几口馒头,盯着满屋子的地图标识不知在考虑什么。
清早开了会,众军官吵了个七嘴八舌,也没得出要不要主动过桥的结论,只好先守着这一侧,看这几日战局如何,再决定是否出手。
·
“长官!长官!”
虞宸晏正趴在桌上睡觉,本来睡眠就浅,被人毫不客气地一推就醒。
大脑条件反射似的立即开机,抓起放在手边的枪不问一句,挥手就让人带路,跟在严翊身后一边披外套,一边带着鼻音问发生了什么。
“桥边来了一群人,说是日本人派来的护路队。”严翊打着手电,幽暗的光穿过林间小路,周边稀疏的树林在月光下映出曲折的影子,几声乌鸦的叫喊让人毛骨悚然。
气温比起白天下降不少,正是黎明前最冷的时候。
“……”虞宸晏低声骂了几句,被风一吹也不困了,跟着严翊走向河边。
早上的战场已经被清理干净,尸体被拖走,只剩血迹没法被抹去,深深浅浅地印在地上。
段启芝背后确实有日本财团的支持,但张岳清背后也有啊,总不能是来劝和的吧。
日本人的防弹车在九黎桥的尽头一字排开,另一队围在两侧,形成了完美无缺的包围圈。
当然,虞宸晏猜对面人也应该没胆子打自家财主,但这样引出一个地方总司令,那开枪的诱惑大了去了,这日本人思量倒也周全。
带头的日本人两撇小胡子,正和自己的翻译叽里呱啦说什么。
见到虞宸晏匆匆赶来,迈步向他走来,客气地伸出手。
虞宸晏干笑一声,给不了一点好脸色,转身直接对翻译开口:“前线危险,有话快说。”
他显然并不领情,面上不耐烦的表情也懒得遮掩,两手揣在口袋里,右手握着的是放在口袋里的枪柄。
翻译侧耳聚精会神听着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军官讲话,点了点头,对虞宸晏露出个不好意思的表情:“我们是徐又峥先生在盛京兼任交通部长时特聘的护路队成员,白天你们交战时导致日方投资的京奉铁路琉璃河段被炸毁,严重影响到两地来往,增加了我们的修理负担。我们不需要你们赔款,现在只要求你们立刻移走大炮,退至距离铁路两英里之外的地方,不可再靠近。”
严翊露出了听不懂人话的表情:“不是你有病吧我们这是在干嘛你不知道……”
虞宸晏一按他肩膀:“现在这里的事,你们不用管了。”
他就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双眼死死盯着带头人,面上似笑非笑,差点给人看出一身冷汗来。
飞鸟长啸,天际泛白。
长久的沉默。
“这是盛京政府的命令。”翻译员搭配着日本人叽里呱啦的背景音说道,“你看张岳清那巡阅使的官职,不也是咱们政府给的吗?”
虞宸晏轻轻一哂:“败类走狗。”
那人登时愣住,没了方才的游刃有余,气血一路用上头顶,霎时满脸通红。
“你是看不懂我们在干什么吗?”虞宸晏左手指了四周一圈,长桥上炮轰的遗迹,桥墩边的炮台,还有从他身后的战壕中探出的脑袋,配合着无数子弹上膛的声音开口,“那盛京的政府早该换一换了,段启芝一身软骨头,打不过还要用日本人来耍花招,真给中国人丢脸。”
“我还以为大晚上把我叫过来什么事,快滚一边去,我家子弹不长眼,别到时候又来我沣军中碰瓷。”
带头的日本军官听了翻译可能较为委婉的翻译仍然气的不行,吹胡子瞪眼的同时手枪就想抵到虞宸晏额前。
严翊眼疾手快地侧身一挡,右手拎着他的手枪不甘示弱礼尚往来,也对上了那人布满皱纹的额头。
人群一片哗然,一圈日本人的枪咔嚓上膛,战壕里飞出两颗子弹,离他们最近的那辆车的车灯猛然炸开。虞宸晏向后打了个手势,硬生生把剑拔弩张的气势压了下去。
僵立之时战壕后方传出喊声:“司令!张先生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