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声落下,视野被黑红剥离,落入一片昏暗中,逐渐清晰。四周密不透风,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咳咳——”巫蕴呛咳出大滩污血,铁链随动作挣出爆响。好一会儿才平息,他拭去唇边血迹,木然地盯着角落里的阴影。
柔光亮起,映照不染纤尘的衣摆,以及脚下粘连的皮肉,污秽一路蔓延,笼住巫蕴满身伤痕,尤其背后鞭痕交错,险些将人撕裂,仅剩那张脸,惨白如纸。
“煎熬三年酷刑,当真冥顽不化。”那人含笑道,“想必时时刻刻都在怨怼吾罢。”
半晌,巫蕴嘶声道:“……主人。”
他才是真正的,隐藏于幕后的主人。
“你既唤我一声主人,罢了。念在主仆一场,吾退一步便是。”那人温声道, “只消替吾捎句话,以此换你自由。”
见人神色微动,他继续加码:“不过是年节将近,想起她曾托我一事,有了结果,你去也可问问她,看她是否还记得当年约定。若不愿前来,吾自然不会强求。”
“我……”巫蕴一张口,腹中剧烈绞痛,胃液混着胆汁吐了一地秽物。
“如此,稍过量的胎血会致人呕吐。”那人记下,思索片刻,轻飘飘道,“若你不愿,再与她相见,想必是被亲手斩于剑下了,抑或……”
无论想到哪一种,招来的都是无法自抑的痛楚,更甚体内被胎血灼烧。巫蕴用力地闭上眼,“我……答应。”
人走远了,却听到隐约声响,巫蕴一怔,手脚并用地爬到墙角,直至禁锢四肢的锁链彻底绷紧,再无余量。
这里太过偏僻,连光也无法企及,才得以幸存。一尺之遥,他摩挲墙面上交错的刻痕,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无姓亦无氏。
指甲慢慢刮去那些痕迹,翻卷起翘,扯痛心尖阿巫蕴蜷缩起来,抚上胸口,隔着薄薄一层皮肉,摸到突出的四棱。
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他想,又下雨了。
自潮湿粘腻的触感抽离,阿也对上那双墨绿的眼眸,泛起盈盈水光,润如朝露。
意识到她做了什么,巫蕴闭上眼,似是视死如归。
注意到他睑缘一粒小痣,阿也一顿,另一只手手落在他右耳骨那节晶柱上。
巫蕴猛地抬头,撞进那片深沉的赤色,看见自己脸上的疤痕一道道愈合,重回光洁。
不要。他的眼神像是在说,求你。阿也想着,一点点抽出那半节晶柱,像是抽走了他的脊骨,巫蕴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即将变为一滩烂泥。
阿也垂下眼,慢慢碾碎了,将渣滓洒在他面前,平静道:“你走吧。”
那一双满是疤痕的手小心翼翼地伸了出来,去摸地上那些亮晶晶的颗粒,但因太过细碎而无法拾起。
最后,徒劳无功地收回。巫蕴膝行向后,恭恭敬敬地俯身,一下又一下,把那些尖锐的颗粒印进额头。
等到第三下,他抬起头,血流进那双墨绿色的眼里,“是。”他深深颔首,起身退了出去。
看好戏的殷珅挤进门,重拾案几对座,“我还以为你会杀了他,或是原谅他。”
像是从梦魇中醒来,难以言喻的疲惫,阿也摁住额角,淡淡道,“你在试探我。”
殷珅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知道祁霜的下落,但同我说不知道,正如你知道灵鼎对我的记忆无用,但依旧骗了我。”阿也道,“你想诱我去灵族,见一见如今的四族是何等惨烈,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好激起我的恻隐之心。”
“而祁隐早将一切坦白,所以你一直不敢在我面前提白闲姓名,害怕我想起那些过去,甚至愿意舍下面子跟我去仙族,想趁机动手抹去我的记忆。”
“你……你都……”
“我还猜,祁隐虽没能成功,但意外发现神血能够再生,对吧?”阿也微微一笑,“所以你才肯收留巫蕴,改为签下血契——万一找不到我,就当养了条狗。”
“再者,万一我想起一切,也能留下后手,那就是从他的记忆里掏出一些威胁……”
“是!我在试探你!”殷珅猛地起身,掀翻了几案。
酒杯被震落,碎了一地晶莹。他急促喘息着,如狮虎咆哮,而挺直的腰却渐渐弯下去,像一根被压弯的稻草。
“我们没有其他退路了!”他紧紧扣住自己的脸,手背青筋暴起,指缝中闪出泪光。
“你根本不知道!眼睁睁看着子民惨死,或被瘴气侵蚀,堕落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只能亲手了结的痛苦!我们,我们……”
“好了。”阿也轻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没有别的路可选。
自始自终摆在她脚下的,只有一条路。
这条路连接被遗忘的过去和混沌的现在,最终通向已知的未来。
于是她像曾经答应九洮,答应云弈那般向殷珅许诺,“我会杀了他。”
雨下了一整夜。
水珠滚过琉璃窗,仿佛未尽的油墨。偶有黑色飞鸟斜点檐角,伴雨轻啼。
奇怪,阿也躺在榻上,心想如此重要的时刻,事关四族的存亡,想起的却是一些无意义的事。
譬如那杯酸苦得难以下咽的热茶,芳芪掌心的冷汗。阿也一一合拢五指,好似虚握住另一只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手。
以及飞舟上大红大绿的被褥,发霉的屏风,和华谏难看的脸色。阿也忍不住笑起来,又如水上浮光,一闪即灭。
月光照在青兰上,脚印潮湿泥泞,有风吹过树梢,送来也桃幽幽的香气,融进小谣中,逃往低嗥的海里。
傍晚暮色温煦,云欢咬着麦秆,念完卓清歌的寻人启事,蹦蹦跳跳送给凌栾一盒点心,转眼间,又从身后掏出银盒,说当作华烨的生辰礼。
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大家在琴声里笑闹成一团,云欢在漫天飞雪里起舞,五彩斑斓衣起落,曳出一抹青影。
旁侧树下的女子摘下幂蓠,露出指上那枚刻有三叶七瓣花纹的尾戒……
尾戒!
阿也惊坐起身,抓住自己空荡荡的小指,神色不定。
差点忘记,她借机在那枚乌金尾戒上留了一缕神识。迟疑一阵,阿也循着那缕神识潜入虚空,在荡开的涟漪中,见到白闲。
一柄绘有双色梅纹的旧伞隔开雨帘,他步履悠闲,穿过重重宫门,空无一人。
他要去哪儿?阿也想,眼前豁然开朗。
在这森如坟冢的宫殿里,居然腾出大片空地,种满了也桃。花瓣垂雨,惹人怜惜,而枝桠在风中轻颤,似乎在招人与之同乐。
白闲在桃林间从容漫步,逐一抚过枝头的苞蕾,回应它们的呼唤,亲昵得好像每一朵都被他取下名字。
而走进桃林更深处前,他蓦然回首,微微一笑,抚上心口,仿佛早已知晓她的窥探——
阿也斩断那缕神识,呼吸急促。
她想起来了。
那一日从榻上醒来,她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取走心尖血的祁隐,而是伏在榻边的白闲。
他大概疲惫极了,头发乱糟糟的,衣裳也乱糟糟的,睫羽沉沉坠着,呼吸也沉沉,在夕阳的余晖里,一切静谧如画,唯有浮尘蹁跹。
她小心坐起,不经意间带起吱呀响声。
白闲的气息一滞,却委实太累,醒不过来似的,眨眼间又变得均匀绵长。一缕鬓发轻轻滑落,压在眼尾,发梢抵住睫羽,他微微皱眉。
时间停留在这一瞬,又或许仍是静悄悄地流动着,无声无息。
最后,她伸出手,挑开那缕鬓发,缠在指尖,别在白闲耳后,隔空描摹他的眉眼。
“咔!”
宁静而平和的画面被一拳打碎。
阿也倒在榻上,在剧烈的抽痛中蜷缩身体,渐渐的,一种不同于恨意的钝痛袭来,平缓的,但更加绵长,融进骨血,流遍全身。
终于,她不得不承认,待在仙族的那段时间里,不止是为了白钰的遗愿,更多的是那些早已被抹去的私情作祟。
她相信白闲,支持白闲,也……爱过白闲。
至少在夕阳落下的那一刻。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