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丰厚赏赐,云娘粗略盘点过数目,抵得上十年辛劳,按捺住内心欣喜,迎着月色匆匆往宫门赶去,想赶在典当行打烊前换成金叶子,存在手里才安心。
她一心盘算集市里有哪些丹药打折,弟弟妹妹又该进哪个书院,不曾注意周围,于是在经过假山时,毫无防备地被掳入角落。
“唔!”
被潮湿的汗味堵住嘴,云娘五脏六腑恶心得揪到一起,奋力挣扎起来,“唔唔唔!”
贼人没预料到反抗,猝不及防被抓住空子,生生受下一巴掌,气急攻心,掐住后者脖颈,恶狠狠道,“乖乖别动!”
呼吸受阻,云娘意识到杀意,强忍颤抖,尝试寻找时机逃跑,但衣物被撕扯的哗啦声在夜色里如此刺耳,而假山外脚步来来往往,不为所动。
难道真的要……云娘咬紧牙关,仰望夜空,此时阴云浓重,不见星月,仿佛某种预兆。
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她不抱希望地祈求起来,有没有,有没有谁能来……
“唰——”
假山在面前骤然崩塌。
尘烟弥漫,铺天盖地的寒意之中,白衣飘然而至,仿佛凝结的月华。
极淡的气息拂过面颊,云娘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像极了暴雨前的穿堂风,压迫感极强,下意识绷紧身体。
下一瞬,眼前一花,听得一声痛呼。贼人被踩在靴底,脸都变了形,剑尖寸寸上移,划破领口——
不好!看清其上的金丝剑纹,云娘立刻扑上前,抱住腿,“大人!不能杀他!”她促声道,“您,您杀了他,会惹上大麻烦的!”
在外独自闯荡多年,云娘感恩有人替自己出头,也深知仙君能随手赐下那些赏赐,也能转手折了人命。
剑尖钉在喉头前半寸位置,三息后,垂落下来。
云娘松了口气,肩头忽然一沉,温暖包裹全身,触感柔软细腻。
她这才敢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眸,分明是不详的赤色,却如此平和,正如儿时娘供奉在高台上的那尊神像。
那时她最爱坐在台下,一边织补,一边听神像的故事,往上数三代,被偷过抢过,也经历过饥荒洪灾,好不容易流传到现在,但后来只当了几副药钱,没能把娘救回来。
娘会怪她吗?云娘想,怪她背井离乡,独自跑到王城,靠以色侍人为生,可除了这些,她一介凡根,不识文字,又手无缚鸡之力,能怎么办呢?
或许是那神色过于平淡,既无怜悯,也无怒其不争,与看待地上花草并无差别。于是恍惚间,云娘伸出手,拉住了那片衣角。
她问,“大人可缺奴婢?”
就这样,云娘留了下来。
但与设想的不同,在经历胆战心惊的半个月后,她发现面上冷淡的大人,其实是生活不能自理……哦不,是生活习惯异于常人!
“大人,在树上睡觉小心着凉!”
“大人,大半夜蹲在房檐上是会吓死人的!”
一桩桩,一件件,有时让云娘错觉面前的人不是锦衣玉食的天之骄子,而是从小生活在丛林里的野人。
好在大人听劝,会乖乖改掉。这又让云娘错觉回到家里,教年纪尚小的弟弟妹妹穿衣吃饭。
至于俸禄……云娘低头看着腰间的库房钥匙,一想到这是当初她打扫行宫时,从一堆积灰的金银玉器中刨出来的,就一言难尽。
不过与这富贵相配的,是大人常年不着家,好在云娘在外打拼多年,习惯了自食其力,只是偶尔,在深夜里被风声惊醒,见到雨在琉璃窗上奔流,会想起远方村落里的家。
她寄过去的那些钱,也不知道够不够。
于是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云娘梳好那头缎子般的发,鼓起勇气问,“大人,我能否种些花?”
大人点点头,应诏出门去,等到三月后回来,迎接她的是大片鲜花,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团团簇拥,争妍斗艳。
见人怔愣,云娘生怕被看破心思,垂袖掩住几株售价不菲的花草,忐忑道,“大人?”
“我想种一株也桃。”大人说。
也桃?虽不知为何是如此平常的花木,但大人难得提要求,于是云娘果断应下,等到人下次回来,凉亭前绿意盎然,又在术法里抽枝发芽,眨眼间挂满繁花。
“大人为何不让它永葆青春?”云娘裹紧大氅,从满地残花中拾起一朵完整的放在手心,拨弄枯萎的花蕊,“好可惜。”
“这样就很好,万物自然生长。”说罢,似是想起自己施过催生术法,大人顿了顿,又道,“我去练剑了。”
“是。”云娘偷笑一声,余光瞥见地上凌乱的花瓣,灵机一动。
冬去春来,云娘看准时机,在人练剑的闲暇中,端出银碟,“这是我亲手做的也桃糕,以花瓣染色,取花蕊磨粉揉面,特意加了蜜,大人可愿意赏脸一试?”
大人微微颔首,依言送进口中,片刻后,点了点头,“好吃。”
这一句于寡言少语的大人而言,已是极高的赞誉。云娘尝到甜头,更是反复打磨配方,调味越发得心应手,叫人离开也要捎上一盒,聊以解乏。
待到春末,云娘已向大人请教了不少四族文字,便信心满满地翻出去年的礼单来,但用词太过典雅,读来仍然晦涩。
她一边整理,一边犯困,忽然间,瞥见了扉页的两个字,十分简单的两个字,一眼知其含义。
尽欢?云娘后知后觉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下意识捏紧礼单,又立刻抚平褶皱,在心底小声地默念,一遍又一遍。
真好听。她想,直到翻到典籍上的记载,无姓无氏之人,不受世族庇佑。
大人才不需要庇佑!云娘气得睡不着,连夜做了三大盒也桃糕,顶着黑眼圈送到人手上,又忍不住叮嘱道,“少吃些,会坏牙。”
目送大人远去,云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精心布置的软榻,不等沉入梦境,被颈上凉意惊醒,小心翼翼地睁开一线,见到飘忽红影,吓得张嘴尖叫,又被牢牢捂住。
这一次,她闻到了也桃的香气。
“睁眼。”红影语气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