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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白闲时,他眼里布满血丝,脸色格外憔悴。
“你怎么了?”她问道。
白闲摇了摇头,道:“没事。”
站在门外默了一会儿,他才动了脚步,一步步挪到她榻前,沿着榻边坐下,笑道:“今日感觉如何?”
她皱起眉头。分明上次见他还好端端的,这次却十分奇怪。嘴上说没事,可一直盯着她,似有别的话想说,笑容也十分勉强。
蓦地,他伸出手,却忽地一顿。
白闲拈起薄被一角,盖住了她露在外面的手,那手背上的紫黑色瘢痕触目惊心。刺骨的冷意透过薄被渗出来,他用掌心裹紧,温声道:“照顾好自己。”
“唔。”她也笑起来,藏起另一只手,“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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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珅尝过一块糕点,缓缓道:“他爱你。”
尽欢笑出声来。
“笑什么?”殷珅恼羞成怒,“你不会看不出来他是想找你求和吧?”
“那你是想我答应他么?”尽欢恍然大悟,“难怪你会藏在这里,原来是怕我答应他啊。”
见殷珅不语,尽欢打趣道:“要是我真答应他了,那一切可就前功尽弃了。”
沉默良久,殷珅叹了口气,“我想你活下来。”
尽欢一怔,垂下眼,又抬起头,歪了歪,笑道,“老头,你不会心软了吧?”
“目无尊长!”殷珅冷下脸,明目张胆地卷起桌上糕点塞入袖中,“这些就当作你的赔礼!”
目送殷珅急匆匆远去,没想到这个不服输的小老头有时也会说些温情的话,果然还是年纪大了,容易伤春悲秋。
那句“我想你活下去”萦绕在耳边,尽欢支起下颌,伸手搅乱了杯中月影,看着涟漪扩散,又被杯壁弹回,此起彼伏,乱如心绪。
她笑了笑,举杯泼出一地茶水,倒扣在桌面,哼起不成曲的小调,大摇大摆地走回宫殿,一如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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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藏了。”
“多么真诚啊。连我都差点被打动了,你居然无动于衷。”殷珅挑起眉,“你不会一点触动都没有吧?”
“有话直说。”手指划过杯口,她蘸了一点茶水,随意在石桌上涂抹,水迹干在风里。
“真的不动心?”殷珅扬了扬下巴,“若我是你,情郎前来,许诺半个天下,只怕早已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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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心又怎么样呢?”她似是笑了,但那笑过于短暂,犹如泡沫虚影,一闪而没,于是好像从未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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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连白闲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在大战之前,鬼使神差地来到这儿。
大概是想见最后一面?明日之战,虽然四族再度被牵连其中,但最终决出胜负的,不过自己和她二人而已。
即便想见最后一面,又何必说那么多呢?不过是落人口实,若是传入军中,恐会动摇军心。
她不会这样做的。有个声音这样告诉他,恍然间,胸膛里那颗不属于他的心剧烈抽痛起来,他闭上眼。
大概被挖走神心时,她也是这般疼痛吧。
凌隐子说的对。他弄丢了一样珍贵的东西,因此来到这里,想找回那样东西。说了那么多,甚至将过去无人所知的伤痛都剖给她看,可真正想说的只有那一句——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王座抑或称帝,何尝不能共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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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做错了事,就要为此付出代价。”阿也挑眉,“这么简单的道理,魔尊大人不会不懂吧?”
殷珅看着她,良久,长叹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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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间派求见,你真的不见?”殷珅惊讶,“那可是你侍女的心血,愿意陪你出生入死,这你也不见?”
“为何要见?”阿也反问,“她们又帮不上忙。”
“那你倒觉得我魔族子民帮的上忙了?”殷珅斜睨她一眼。
阿也没说话。
“我以为你知道。”殷珅叹气,“没想到你又活过一世,还是不知道。”
“知道什么?”阿也皱眉,殷珅一向如此,要说大事之前必定一通废话,事越大,废话越多。
“都怪白老儿没事让你修什么无情道,搞得你不分七情六欲……”殷珅嘟囔几句,“罢了罢了,我来告诉你吧。”
“你之所以不愿意见她们,不是因为她们帮不上忙。虽说这些年芥子境内元气匮乏,但云间派领头的那几个实力还是拿得出手的,相比于我魔族来说,也算……”
“快说。”阿也瞪他。
“你不愿承认,”殷珅一顿,“你爱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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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女茫然一瞬,喃喃道,“我要死了。”
“说什么话!你好端端的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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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白闲道:“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且悲且叹,仿佛走入穷途末路。
“我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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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提神的药?”她忽然问。
“欢姑娘要这个做什么?”白一警觉,“身体仍有不适?”
“最近总是犯困。”少女直视他的双眼,慢慢道,“公子期待了很久的灯会,我怕到时候扫兴,想讨些药备用。”
“这是医师给的。”白一压低声音,“医师嘱咐一天一粒。”
少女拿过瓷瓶,“不要告诉白闲。”
“欢姑娘,你也是我的主子。”白一却道。
“谢谢。”少女颔首。
“很久以后,白一才同我说起这件事。”白闲温声道,“这大概是他唯一一次越矩,说完便放心地去了。”
白闲摩挲杯身,欲言又止,“你那时……”
还是同以前一样的坏习惯,也不知是真心还是有意。阿也淡淡道:“你想问什么?”是真的心悦于你,还是骗药准备逃走?
“你那时,是不是很痛?”白闲轻声道。
阿也猝然睁大眼。
“你最讨厌吃药了,还是那么苦的药。我想你一定是痛极了,彻夜失眠,才会吃药提神。”
阿也敛眸,白闲比她想的还要了解她。
那时困是真的,痛也是真的。
从醒来的每时每刻,血仿佛变成流淌的毒,燎遍全身每一处关窍,让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但不想看温柔的光散去,漂亮的、琥珀一样的眼珠被蒙上灰尘样的斑斑阴翳。
抽出剑,白闲的身体一抖,然而血已流尽了,只随动作溅出一点,打湿了袖口。
合上那双眼,她俯身,掰开一根根尚有余温的手指,抠出一枚小小的白色印玺,翻过来,底下刻着寒冰图腾,中心一个鲜红的“仙”字。
她摩挲着王的印玺,直到再度变得温热,然后揣进怀里,卷起袖子,细致地擦去剑身上的血迹。
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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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那个红色小人爬起来,努力向那座恢宏大殿前行,她一步步跟进,想看看继偷换神心、吞并妖族之后,白闲的野心还能到什么地步。
踏过一块块白玉砖,走过一面面赤旌旗,她推开沉重的漆金殿门,视线沿着蜿蜒的血迹,投向王座上的白闲。
生怕被人从王座上拉下来似的,他紧紧抓住扶手,“是,我输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死死盯着她攥紧的右拳,“那是什么?”
“你忘啦?”阿也摊开手,露出一块刻着“巫”字的碎片,“这可是当年你送给我的生辰礼。”
那是一截断掉的剑尖,是巫母舍身所祭的剑,是九洮的遗物,是云娘冒死从阵灵中抢回的钥匙。
威严的气势骤然崩塌,白闲松开双手,神色是难以掩饰的疲惫。挺直的脊背突然弯了,他背靠青铜铸成的王座,等待死亡的降临。
或许人死前都会经历一段走马灯,白闲的眼神忽而愤怒,忽而悲伤,随后慢慢混浊,又忽然诞出一丝清亮的欢欣,最后归于平静。
阿也挑眉,“一贯如此。”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白闲含笑。
“你见过我?”
“我费了好大的气力,终于让一缕神识附在九洮身上,才得以穿过天壑,进入五州。”
原来这才是陨星真正的来源。阿也心想。
“若不是当年那一介奴婢坏我计划……”
“云娘。”阿也打断他,“她叫云娘。”
“到底是跟在你身边的人,竟能打伤我。”白闲无奈,“没办法,我只好随便找了个人附身。”
阴山一战后,席子瑞性情大变。
她静静听着,“一缕神识,也能找到我?”
“它当然能找到你。”白闲抚上心口,“你,原本就是我的一部分。”
“那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浪费啊。”她也笑,慢慢转动剑柄,剑刃搅动血肉,发出粘腻的声响。
“你……可曾……”白闲挣扎着伸出手。
没有一丝犹豫,阿也全力搅动剑柄,以此回答他的问题。
白闲颤抖着手伸进袖中,似是想要掏出什么东西,但力气不足以支撑他完成这样的动作,于是他用尽全力,眼中清光随之散尽了。
“啪。”清晰的一声响。
阿也低头,看着血没过那一串雪白的手串。
霎那间,回忆击中她。
她伸手捞起手串,串珠的造型各不相同,耳骨、尖牙……因常年抚摸,尖角变得圆润,沾了血,仿佛还留有余温。
她端详着最老旧的一颗。那是粒尖牙,尖牙的主人是百年一遇的七睛白虎,因沾染戾气妖,在边境大肆作乱,杀生无数,所以她第一次奉命,斩杀白虎。
最后已忘了如何将这战利品打磨,只记得送给白闲时他欣喜的眼神,他笑着说,“我还从来没出去过呢。”
“那我以后每年都送你这个。”阿也拉着白闲坐在屋顶的檐角,在清朗月色里讲起外面的世界,“边境可好玩了……”
之后的每一年,她都会从外面带来最棘手也最独特的战利品,什么千年菩提树的果实、双生负子蟾的眼珠、深海文鳐鱼的翼骨……
她一一摩挲串珠,往事如流水从心间划过。
十二粒,十二年。
待到最后一粒时,她一顿,径直跳过了,拨回最开始的那粒,解开了绳结。串珠一颗颗坠地,砸出水溅银盘般清脆的声响。
她张开五指,看着掌心里安然躺着的最后一粒串珠,那是少女的一节指骨,有着折断后又痊愈的印记。
望着那印记,她轻轻笑了笑,回想起九洮贪吃爬上树摘果子却下不来的窘迫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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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看清结界内的布景,阿也忘记了呼吸。
“原来那具身体呢?”
“可能已经被他炼化了吧。”
隔着朦胧纱帘,她看见了自己。
房间内的布局平凡得像是某处客栈,只是用具处处透露着低调奢华。
随着白闲的脚步,阿也看过金丝楠木制成的桌椅,蛇骨雕刻的茶具,最终落在象牙白玉榻上。
有人静静躺在榻上。
或许不该称之为人,因为它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温度,脸色苍白,像一具木偶。
白闲松开发髻,解开腰带,褪下外袍,挂在架上,又脱下长靴,半坐于榻,将木偶揽在怀中。
他向木偶内注入元力,随后熟练地揉动僵硬的关节。
木偶变得柔软了,但仍旧是一具木偶。阿也直觉他接下来要做的不会是什么好事,犹豫再三还是接着看下去,施展录影术记录这画面,打算为殷珅的抹黑事业添砖加瓦。
但他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小心抱起木偶,让它靠在自己的胸口,随后以手一下又一下地梳开它的长发,像是理清自己的烦恼。
黑发与白发慢慢纠缠在一起。
结发夫妻。阿也莫名想到这个词,又觉得好笑,白闲为取神心杀了她,又在这里装作怜惜的样子给谁看?
要是她现在附身木偶,给白闲来上一刀,提前了结这场乱战岂不快哉?反正一缕神魂,也损失不了什么。
阿也跃跃欲试,但眼前的白闲用力抱着它,似乎要揉入骨血,她静静看了会儿,忽然间觉得,没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