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所不知。这儿原来富庶,后来遭了地灾,死了不少人,能搬的都搬了,剩下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勉强种点庄稼,混饭吃。”
老叟佝偻着腰,提起刚烧开的水壶,满脸歉意,“家里东西少,二位多担待。”
“我来我来。”华谏抢过水壶,犹豫一瞬,还是给她倒满一杯,几粒灰悠悠浮上水面。他移开视线,传音道:“忍一忍。”
这有什么忍不忍的?有吃的有喝的就不错了。她奇怪地看他一眼,吹开氤氲的热气,抿一小口水,继续啃馒头。
老叟欣慰一笑,“两位不嫌弃就好。”
“您方才提到维持生计,离这不远处有个校场。我们才从那来。”华谏放下水壶,“平日打理校场,除除草,清理一下乱石什么的也能挣点钱。矫野坊是个大产业,不会赖账的。”
“唉。遭了地灾后,村里的人都往外搬,哪还有人敢来?”老叟长叹一声,“这没人来呐,校场就也荒了。就……偶尔有云宫的人会过来看看。”
“云宫?”华谏来了兴致,“您认识云宫的人?”
“都是好孩子。每回农忙都会过来,帮着修理水渠,驱走蛮兽什么的。”提起云宫,老叟舒展眉眼,又问,“二位可是要去云宫?不凑巧,现在不让进了。”
“不让进了?”华谏正了正神色,“为何?”
“大概是上个月吧。村里有个阿婆去那看女儿,但不管怎么说情都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只能托守门弟子把特产捎进去。”老叟迟疑道,“可能……是在处理什么事情?具体的我们也不清楚。”
身为五州第一宗门,云宫每日的访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偏偏在此时戒严……等等,上个月?
那不正是陨星坠入浮梁之时?
她与华谏交换一个眼神,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吃完最后一个馒头,她慢悠悠起身,放下两枚金叶子,笑吟吟道:“多谢招待。您说的对,我们正打算去拜访云宫,您知道往哪儿走么?”
“感谢二位不远千里前来拜访,但我派最近事务繁杂,不便招待来客。”
身着黑色劲装的女子背倚山门,环抱双臂,不卑不亢道。说话间风扬起束发的红绳,三寸长的流苏纷乱飞舞,夺人眼目。
“云弈师姐,许久不见。贵派事务繁杂,可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华谏试探道。
“份内之事,不足挂齿。”云弈微微一笑,“弄月公子有心了。”
原来二人认识?她递给华谏一个眼色,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们来此是有要事相商。”
“所谓何事?”
“芥子境。”
此话一出,云弈神色骤冷。
果然,戒严与芥子境有关。她接着道:“我们欲前往芥子境接受试炼。途经贵派,听闻云宫素为五州第一宗门,卷帙浩繁如海,弟子乐善好施,故前来拜访,不知这芥子境,是否了解一二?”
“你们要去芥子境接受试炼?那为何不问你们宗门中人?”云弈不答反问。
“实不相瞒。”华谏苦笑,“长老了解不多。”
商讨行程时,华重楼甚至没有开口,雷磐忙于宗内事务,其余长老对芥子境一知半解,唯有季无风悉心规划路线,但对于异变的阵灵,讳莫如深,只告诫芥子境内变化万千,须小心为上。
说了等于没说。
“了解不多也敢叫你们去送死?”云弈语气淡淡,“既是送死,又何必来此?”
“华宗既已出手,断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她直视云弈,“倘使五州真的有难,贵派又岂能独善其身?”
“不错。”云弈站直身体,面露赞许,“姑娘干脆,我云弈欣赏,请入山详叙。”又转向华谏,“云宫一向只收女子。若公子进山……恐多有不便。”
“让舍妹一人去便是。”华谏立即道,又传音道,“放心,云宫虽然厉害,但华宗也不弱,况且你的身份摆在这。看在华重楼的面上,量她们也不敢对你怎么样。”
她讶然,倒不是因为华宗能与云宫相比,而是那句“华重楼”。
要知道这三年里,但凡得了宝贝,华谏必定第一个拿给华重楼鉴赏,学了新招式,也最先向他展示。
据传清晨天没亮时,华谏会早起上山向华重楼请安,而她晚修结束后,常撞见二人在藏经阁旁那棵百年红杉下讨论功法。
随着年龄渐长,华谏对华重楼的称呼也从一开始亲昵的“阿父”变成端正的“师父”,再到敬重的“宗主”……
方才竟然直呼其名,真是稀奇。
舍妹?云弈一愣,迅速理清眼前人的身份,侧身让路,颔首道:“华姑娘,请随我来。”
“多有叨扰。”她不再客气,提步跟上云弈。
“这几日山上的阵法正在修缮,只能徒步上下,脚程可不短。”云弈笑道,“姑娘远道而来,待会上了山,一定好生招待。”
“多谢云弈师姐。”她一路眺望。
云宫正如其名,地处山巅云雾缭绕之处,青石垒成阶梯,蜿蜒伸进远方,化作一抹淡色。
偶有弟子结伴经过,朝二人热切地打招呼,她与云弈一一回应,走远了,风送来她们银铃般的笑声,一派祥和。
“华姑娘,方才多有唐突。”云弈拱手,“实在是芥子境牵涉过多,难免风声鹤唳。”
没想到对她倒是比对华谏客气。她道:“这是自然。宗……爹爹明令禁止外传此事,以免引起恐慌。”
“确实如此。”云弈仔细打量她一番,又道,“华姑娘愿舍身取义,令人钦佩,但在下奉劝一句,芥子境,最好别去。”
这是看出她实力不济了。她道:“多谢云弈师姐好意,但父命难违。”
“华宗主真是深明大义。”云弈意味不明地笑笑,话锋一转,“你们打算如何去浮梁?”
她如实道:“爹爹雇了两只翟……”
“大师姐!”清脆的叮当一声。
她眨巴下眼,同云弈一道回头。
少女快步跑来,五彩斑斓衣迎风飞扬,额发叫风吹乱,翘起直愣愣的几绺。
“大师姐!”少女一脚刹住,停在云弈身前,气喘吁吁,连连道,“对不起!大师姐,我又睡过头了。”
“我早猜到你起不来去巡山。”云弈无奈道,“方才我已巡过了,并无异常。”
“多谢大师姐——”少女笑嘻嘻地挽上云弈臂弯,“大师姐最好了!我以后一定……”
“没个正形,快速来见客。”云弈轻斥,“这位是来自华宗的贵客,华姑娘。”
少女立刻站直,款款施礼,又抿唇一笑,露出颊边一对小小梨涡,“华姑娘好,初次见面,在下云欢,白云的云,欢喜的欢。”
云欢。
她默念一遍,随后听见识海里的笑声。
“云欢。”无名道,“真是个好名字。”
对上云欢疑惑的眼神,她缓缓回礼,“华烨,火华烨。”
“好久未见着新面孔了,华姑娘是来这儿玩么?”云欢跃跃欲试,“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提……”
“好了好了,一天到晚净想着玩!”云弈作势拍了下云欢的头,“我现在带华姑娘去见阁……长老,你快去守着山门,要是出了差错,就拿你是问!”
“好吧。”云欢努努嘴,显然不吃这套,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下几级台阶,忽地回头,灿烂一笑,“那华姑娘,待会若是方便,我能来找你玩么?”
“自然。”她挥手告别。
“小师妹为人热情,不拘礼法。”云弈解释,“她年纪最小,叫大家都让着,结果养成一副顽皮性子,绝无轻慢姑娘之意。”
若非天生羸弱,华烨也该是如此。望着云欢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她想起那栋冷清的小楼,笑着点头,由衷道:“这样很好。”
到达山巅时,恰逢日落西山,霞光万丈。
“长老曾与阵灵交手,有伤在身,尚在修养,不便探访。”云弈领她入座,沏茶,“还请华姑娘在此等候,我自去请示。这儿有些茶点,姑娘请自便。”
“多谢。”她接过茶盏,待云弈走后又放下,转而拿起小碟里一块粉色花糕。
这味道……她一怔,掰开花糕,糖渍后的湿润花瓣嵌在绵软白糕里,染出团团绯色,还真是也桃。
也桃只开花,不结果,没想到还能做成点心,也不知是哪个心灵手巧的想出来的主意。以往华谏不在时,她嘴馋了,就从楼前的也桃树上摘下几朵,嚼着吃,贪那一点甜。
不多时,碟中仅剩两块花糕,她犹豫一下,还是装入储物戒中,预备带给华谏尝尝,又端起茶盏,想借苦味解馋,轻啜一口,淡香流进腹中,竟是清甜的。
不愧是云宫,茶水小点都甚合她心意。
待一壶茶喝到近底,日头彻底坠入地平线之下,云弈才姗姗来迟。
“抱歉,华姑娘。”云弈叹息,“但天色已深,山路崎岖,还请留宿一晚。”
没想到云弈言出必行,真为她举办了一场欢送宴。
门外夜色深深,殿内灯火通明,弟子们争妍斗艳,好不热闹。
有的献唱,袅袅余音绕梁;有的斗舞,漫天彩带飞扬;有的引鞭,耍得掌声雷动。
弦歌声,叫好声……声声入耳,甚嚣尘上。
正听旁座姐妹嬉闹,瞅见一旁探出个细颈壶嘴,偷偷伸向杯口,她赶忙挡住,“喝不得,喝不得。”
“华姑娘。”云欢嗔怪一声,放下酒壶,“你明日真要走么?”
嗅见云欢身上酒气,她含笑道:“是了。”
“好不容易来个合眼缘的,”云欢垮下脸,小声嘟囔,“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原本我还想带你去……”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云欢搁下酒壶,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灼灼,“要不然,我现在就带你去吧!”
去哪儿?她张口欲问,对上柔光里云欢的眼睛,剔透似琉璃。
电光石火间,无数碎片从脑海中闪过,但只来得及留住一幕。
风雨飘摇的夜晚,即将燃尽的炭火,碎了一地的酒坛,彻底凉透的饭菜,影影绰绰里,有人躲在屏风背后,悄悄看来。
是谁?
她试图看清阴影里的那双眼睛,因此错过了拒绝的时机,被云欢拉着手,亦步亦趋地逃出这场宴席。
弦月高挂,晚星稀疏。
二人走在林间小道上,落地无声,草丛里时不时响起几声虫鸣,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经冷风一吹,云欢清醒几分,怏怏松手,“抱歉,华姑娘,是我冒犯……”
“你想带我去哪儿?”她不再去想那双眼睛。
见她笑了,云欢一愣,紧跟着笑起来,指向憧憧林影深处,“这几日异芥青兰开了,很美。”
“异芥青兰?”
“当年师父去阴山救难带回来的灵物,刚来的时候差点因为水土不服死掉,后来大师姐每日悉心照料,好不容易才给救活,养了好几年,近日才开了。”云欢吐了吐舌头,“我一直以为就是根草呢,没想到还会开花。”
二人相视一笑。
“实不相瞒,我与姑娘一见如故。可惜你明日就要走了。”云欢揽过她的臂弯,“唉,要不是我不能下山,不然多少送你一程。”
她不动声色地回转手臂,“云姑娘不能下山?”
“师父和师姐们不让我下山。”云欢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踢开脚下石子,“都说我年纪太小,容易被骗,可我在这山上都呆了多少年了......”
待了多少年也起不来去巡山……腹诽一句,她想起老叟的话,又问,“那逢年过节,都是家里人来看你吗?”
足有半晌,云欢才道,“我……是个孤儿,是被师父捡回来的。”
“啊,抱歉,我……”她嘴笨,一时卡壳。
“没事儿。”云欢大度地摆手,“你有所不知,这里一大半的人都是孤儿,剩下的不是穷苦人家养不活送上山的,就是师姐们从各个地方救回来的受苦受难的孩子。我们在这里长大,山上就是我们的家。”
无意得知这些,她酝酿半天,干巴巴道:“其实……我也是第一次下山。”
“你是第一次下山?”云欢诧异,“为什么呀?是因为你家里人也管得很严吗?”
她一噎,倒不是说华重楼管得很严,而是根本没管过。
说她是亲传弟子,玉牌权限却与宗主相当,禁地和藏经阁随便逛;说她是宗门贵女,弟子们绝不服气,但连长老们都礼让三分。
说不准她哪天一时兴起想当宗主,改日华重楼就会让位给她。
要不是这副身体太弱,下山后怕会遇险受损,她也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山上三年。
“我……以前身体抱恙,卧病在床。”她字字斟酌,“后来费心调养数年,才能走动走动。”
“那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出来啊?”云欢担忧道。
“不是一个人。”她想起华谏,不知他现在用过饭没有,又不免失笑,华谏不像她,不需要吃饭,“有人在山下等我。”
“这样啊。那难得下山一趟,你打算去哪儿呢?”
“去承州……看看。”
“承州?”云欢惊喜道,“上回大师姐给我带回来一壶酒,叫什么蜜什香露,就是从那带回来的,说是用露水和当季的新鲜果子酿的,特别好喝,你去那一定要尝尝……”
看样子云欢不知道芥子境的事,她想。
“还有还有,承州风景很美,毗邻涂水,又称为千湖之州,其中最大的就是蓼蓝湖,名列五州十大美景之一……”
云欢仍在絮叨,把从书上看来的、周边听到的所有和承州有关的事都讲给她听,都是些很琐碎的、长老们不屑交代的事情。
但这感觉并不坏。她安静听着,手指微微蜷缩起来,仿佛触碰到了云欢的一片真心。
说着说着,云欢忽然一停,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没有。”她又道,“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诶?怎么就到了!”
馥郁的香气里,困于林间的视野豁然开朗。
一泓清泉在月色中荡漾,连绵水波洗过泉眼处的铁青色矮树,一半繁盛,绿藤簇拥着朵朵白花,而另一半枯萎,光秃秃的树杈徒劳地高举枝丫。
异芥青兰,原来是寄生在青冈木上的藤蔓。
“你看那儿,长了一对双生并蒂花!”
顺着云欢指的方向,她看向树冠最高处,两朵白花被一藤托起,在晚风中摇曳,各自开得极盛,又相依为命似地紧挨着对方。
“我去摘来送你!”
不等她开口劝阻,云欢旋身而起,踏着涟漪前行,几步逼近矮树,随后足尖一点,飘然落在树梢。
“小心!”她只得大声喊道。
云欢对她隔空挥手,示意无事,旋即侧身,小心穿过层层枝杈,探进空隙,轻巧拈下那对花,裙摆扫过柔韧的藤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不过半柱香时间,花被送至眼前。她迟疑道:“多谢姑娘好意。可这异芥青兰难得才开一回,随手摘得,岂不是辜负……”
“放心吧。一朵花而已,大不了多抄几遍心法就是了。”云欢拍拍胸膛,又做了个鬼脸,“再说了,摘都摘了,难道还要放回去不成?”
“那便多谢云姑娘了。”她接过青兰,蕊心鹅黄,花瓣雪白,触感绵柔,仿佛上好的锦缎。
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来自山下的礼物。
“华姑娘。”云欢突然唤道,神色是从未见过的郑重,“我们年纪相仿,又同是居于深山,想去外面一观,不如今日义结金兰,以花为证,以后一同闯荡天下,如何?”
义结金兰?她眨了下眼。
虽说聊得不错,但似乎她俩才认识一天?再说,去了芥子境还不知能不能回来,一起闯荡天下什么的……听起来就遥不可及。
可云欢的眼睛那么亮,笑容那么明媚,连带着心也滚烫一瞬,仿佛被灼伤。
无名又笑了。
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的笑声,轻佻中带着讥诮。
但她置若罔闻,勾唇笑道:“好。”
提前结束宴席,安排好明日事务,云弈拐过长廊,绕过假山凉亭,轻车熟路地穿过竹林,来到一座竹屋前。
“大师姐。”守在屋前的两位弟子立即行礼。
云弈点点头,身上酒气未散,不由揉了揉额角,叮嘱道:“今日有外人来访,需更加小心谨慎。”
“是,大师姐。”
月轮明晰,万里无云。
今夜本该没有雨,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晚风作怪,缓缓吹来远方的乌云,天色渐暗。
原本打坐的云弈有所警觉,凝神查探周围,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小弈……”屋内传出一道虚弱的声音。
“师父,我在。”云弈恭敬应道。
“让欢儿来一趟。”那声音连连咳嗽,“其余人,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
“是,阁主。”
半个时辰后,云欢走出小屋,满脸泪痕。
风叫嚣起来,雨随之落下,打在瓦砾叶梢,零丁作响。
“叮咚——”一阵连续的脆响,由远及近。
离得近了,才辨出是雨打在伞面的声音,卧在榻上的老妪支起身子,望向窗外。
有一人撑伞,踱步而来。
伞面低垂,细雨成线,遮住那人的面容。
檐角灯笼被风拨动,烛火将影子摇晃成模糊的一团。
雨停了,月色幽幽。
那人停在门口,没有出声,也没有敲门,默然站着,好似成了一棵树。
“是……大人么?”老妪轻声问道。
乌云飘然而过,遮住一轮弦月。
吱呀一声,门开了,但在月出云层前,门又欣然合上,来人站在角落的阴影里,雌雄莫辨。
“我不看我不看。”老妪急忙闭上双眼,生怕那人走了就不再回来,“别走,大人别走。”
黑暗中,脚步声离得近了,随后是沁凉的、雨一样的气息。
凉意悄然落在掌心,来人握住她的手,澎湃元力涌入她的经脉,洗刷四肢百骸,仿佛无穷无尽。
“这些年……”老妪回握那只手,怜爱地一一抚过那人指腹上的茧,像是细数那些错过的时光,“大人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那人将老妪散乱的白发拨至耳后,注视她。
那是一张令人恍如隔世的面容,曾清丽出尘,也曾盛妆秾丽,但如今布满沧桑,不复当年风光。
“你老了。”那人平静道,“老得快要死了。”
就算元力足以修补受损的经脉,也救不回将尽的寿数。
“够了,足够了。”老妪笑着摇头,忽而哽咽,“当年……咳——”
一阵急促的重咳,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老妪动作不及,一团嫣红溅在那人衣上,仿佛红梅入雪,零落成泥。
那人耐心拭去她指缝间的血迹,扶她躺下。
“大人,是我……”老妪颤抖地伸出手,不知是要寻求一个依靠,还是乞求谁的原谅,“是我没用,害得九洮……”
“够了。”那人截住她的手,轻轻贴在脸侧,“你活下来了,就够了。”
“大人,大人……”大颗眼泪顺着稀疏睫毛滚落,老妪反复呢喃着,最后竟糊涂起来,叫起别人的名字,“欢儿……”
那人在榻边坐下,牵着老妪的手放入被窝,仔细掖好被角,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盖被,回应老妪的呼唤,直至她气息渐低,一声弱于一声,归于寂静。
仅一瞬的沉默,那人哼起不知名的小曲。
大概是在节日里或盛典上演奏的曲子,节奏轻快,旋律悠扬,但在这月光肆意流淌的深夜里,在窗外传来的簌簌风声中,听起来如此寂寥。
照例卯时起,她收拾好房间,一推门,发现云弈站在小院门口,仿佛已等候多时,即道:“早上好。”
“早上好。”云弈上前,递出一个方正的油纸包,“这是饯别礼,一点小心意,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由草绳包扎,应当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她放心地接过油纸包,入手温热,摸着软中带硬,掂了掂重量,有些轻,一时摸不准是什么,遂问道:“这是?”
云弈轻咳一声,一抹薄红爬上耳根,“昨日见华姑娘喜食花糕,因此擅作主张做了些,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原来那糕点是云弈亲手做的?她一愣,这人还真是……心细如发。她珍重地收好油纸包,颔首道:“多谢云弈师姐。”
一抬眼,注意到云弈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这是……”
“做东西不太熟练,多花了点时间。”云弈十分坦诚,又道,“原本有不少弟子想来为姑娘送行,但我怕打扰姑娘清净,因而让她们先回去了。”
“多谢云弈师姐。日后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她再度道谢,说完不知怎么想起另一位云姑娘,不禁一笑,估计云欢此时还在梦中酣睡呢。
云弈笑道:“我送姑娘下山。”
二人并肩,在云宫的清晨中穿行。
“大师姐!不好了!”
她闻声回头,是位神色匆忙的红衣女子,在昨日的宴席上耍得一手好鞭,令人印象深刻,名为云栖。
“何事如此慌张?”云弈皱眉。
“阁……”云栖一噎,偷偷瞥了眼她,“长老,长老她……”
“我知道了。”云弈打断云栖,深深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华姑娘,保重。日后再来,必定好生招待。”
她没有错过云栖那一眼,心想这事儿外人大概不便插手,便点点头,不再过问,向山下和华谏约好的地点行去。
不知是下过雨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凉风中隐约夹杂一缕花香……奇诡的花香。她蓦然回首,长长的青石阶梯上空无一人,晨雾飘渺,尽头一轮朗日。
是错觉么?总感觉有人在跟踪她。
她定下心神,继续向前,步伐忽快忽慢,那缕花香也忽淡忽浓。
不是错觉,是真的有人。
她绕过台阶,快步走进山中,假意寻找什么,几步路转身后,隐去行踪。
半晌,窸窣声里,一个黑影探出草丛,鬼鬼祟祟地张望一阵,见四下无人,猫着腰起身,突然一声惊叫,“啊!”
有什么东西抵在颈侧,尖锐,且冰冷。黑影打了个哆嗦,高举双手,很快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连声叫道:“是我是我是我!云欢!”
这声音……她挑起黑影下颌,借昏暗的光线审视来人,还真是一身黑色劲装的云欢,方松开手,疑惑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吓死我了!”云欢捂住心口,努力平复呼吸,“我来,我来是……”一转身,忽地顿住了。
斑驳光影里,她折起半尺长的袖剑,撩开衣袖,径直插进绑在小臂上的雪白束带里,压紧,扣好。
袖剑不知由什么材质制成,通体银白,刃口锋锐,连日光经过,也染上森森寒意,照出她眼底的漫不经心,仿佛这样的动作已重复了千百遍。
这是……昨晚与她义结金兰的华烨?云欢怔怔看着她,一时忘了刚编好的理由。
自知暴露了真面目,她放轻语气,安抚道:“云姑娘,你跟着我做什么?”
“啊,我,你,你不是要去承州嘛,我就也想跟去看看。”云欢回过神来,讪讪一笑,眼神飘忽不定。
看样子是头一回撒谎。她笑着问,“那你想去承州哪儿?”
“当,当然是,”云欢支支吾吾,“你去哪我就去哪儿了。”
“你骗我。”她卷起袖口,露出双臂上的袖剑,适时垂下眼帘,语气伤感,“你昨日才说我们是好姐妹。因此我不瞒你,这是我苦练已久的保命手段。可你说要同我一起去承州,却不愿意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我,我……”云欢下定决心,与她对视,“你也要去芥子境,对么?”
你去那儿做什么?对上云欢通红的眼眶和血丝,像是大哭过一场,她改问:“云弈师姐知道么?”
云欢气势陡弱,小声回答:“不知道。”
“那我不能带你去。”她一口回绝。
“为什么不能带我去?”云欢急忙道,“你方才还说我们是好姐妹呢!”
她摇头。
“我知道多个人会多不少开销。”云欢放低姿态,“你放心,我准备了很多钱,足够了。我也知道临时改计划很麻烦,要是不方便一起去,你也可以给我指个路什么的。我不会亏待你的……”
连路都不知道就敢跟踪她跑出来?她眉头一皱,“不行。你还小,不知道……”
不知道去芥子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死,天人两隔的死,以及生,万里挑一的生。
“什么我还小——”云欢攥紧五指,但没能忍住,泪水淌了一脸,一开口,又破了音,“为什么不带我去!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任何回应。
云欢捂住脸,慢慢蹲下身,嚎啕大哭。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哭累了,将头埋进膝间,不想看见她。
“你偷跑出山,随我去芥子境,若是出了意外,担责的不仅是我,还会牵连云宫与华宗。”她平静道,“芥子境变化万千,危机四伏,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所以不能带你去。”
好一会儿,云欢意识到她说的是对的,吸了吸鼻子,抬起头,闷闷道:“你不要送我走,我会告诉大师姐的。”
话音未落,面上忽地一凉,不是冰冷的利器,而是一双柔软的手。
“很好。”
云欢呆呆地看着她,分明一脸无奈,嘴角的弧度却如出一辙,和揪到自己犯错的师父那么相像——
以至于经历了后来的那些事,云欢仍然记得那双素白的手,手背上青玉似的筋,以及有风吹过树梢,枝叶轻颤,仿佛神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