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色的雪鹰踩着雨点终于赶在子时来临之前落在了驿站的窗沿上,它这一路飞来疾风骤雨,踏进窗子时,顺便往窗前的桌上甩了甩鹰尾,一阵“疾雨”瞬间洒在摊开的卷纸上,二爷偏过头,虽然没遭“荼毒”,抬起的袖子却遭了殃。
“脾气真大。”二爷掸了掸衣袖,回过头,对发脾气的雪鹰伸出手,“过来。”
雪鹰在原地跳了几下,撅着屁股蹦到二爷眼前,伸出鹰爪。
二爷将信取下,没了束缚的笨鸟撒了欢,展翅在屋子里飞了几圈,最后落在床边的衣架上,安安心心补眠去了。
二爷掸开湿哒哒的皮纸,来回看了几遍信上的内容,在门声响动的瞬间,将信收进了袖筒。
“进来。”
李世温应声走进,“将军。”
二爷回头看他,“世温,以后即便是只有你我,也不要这样喊了。”
李世温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二爷。”
“今晚要变天,让你挑的人都选好了么?”
李世温上前一步,“选好了,随时待命。”
“好。”二爷耳听窗外呼啸的风雨,低声吩咐,“让他们准备好,务必在北上的官道上将人给我拦下来。”
“可是……”李世温犹豫道,“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毕竟,我选的这些人,无论如何抵不过集训的正规军。”
二爷笑了笑,“你放心,你们自管拦便是。”
“那咱们……到底是去幽州还是北上?”
二爷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葳蕤的灯火出神,李世温见他不愿说话,便不敢再打扰他,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结果刚刚将门阖上,一转身,正好看见薛敬走来,李世温下意识退了半步,“六爷……”
薛敬冲他笑了笑,“怎么了?”
李世温摇了摇头,“哦没有,我只是……只是……”
薛敬见他半天说不上来一句话,扬了扬手,“不想说就不说,他睡了吗?”
“没有,您进去吧,我先走了。”
李世温简单行了个礼,便急匆匆地下楼了。
薛敬等了片刻才轻轻敲门,等里头的人应了一声,他才打开房门走进去。
二爷正低头写字,头都没抬,“去哪了?”
“去看看四哥,顺便把紫雀丹带给他。”薛敬坐到二爷身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他的伤还是很重,说几句话就不舒服,他说等好一些再来见你。”
二爷点了点头,“让他安心休养吧,人什么时候都能见,何必急于一时。”
薛敬看着案上铺开的画卷,笑着问,“这是在做什么?”
“伦州附近的舆图,之前没画完的,接着画完。”二爷将笔锋顺着那山路蜿蜒而上,在富河平原上交汇处画出一个三岔口,那是揽渡河分叉出的支流。
薛敬凑近些端详,忍不住赞叹,“你这笔法……”
二爷未去看他,“年少时学的,其实不怎么好,够用就行了。”
薛敬看着他的落笔处稍有迟疑,抬起头,“怎么了?”
“这里——”二爷点了点落笔处,轻声说,“从灵犀渡口出港北上的船,都会经过这个急湾,在进入富河平原时分出三个流向,其中水量最多的一条河叫蛇尾河,将会直接流入正北方的伦州城。”
薛敬看着图中相互贯连的三条河道,指着其中一处地方,好奇地问,“蛇尾河怎么在快到伦州城的地方就不见了?”
二爷放下笔,认真地说,“蛇尾河对于伦州来说,是一条暗河。它从富河平原发迹,流到伦州后,从城东由地下入城,穿行到城西流出,在伦州西边的寒鹰山形成一片落鸟的滩涂,寒鹰山绝壁不好走马,功夫不好的猎手更是不敢攀爬——伦州城就像是一座架在暗河上的‘桥城’。”
薛敬不由惊讶,“那岂不是说,穿流过城的蛇尾河是一个天然的保|护|伞,只要守住东边的城门,西边靠近寒鹰山的地方就不需要太多守卫,因为不管是走高山还是游暗河,都是兵行险道。况且要想从西边进城,还需要逆流暗河而入。”
二爷认同道,“是这么个意思,也不绝对。不过至今为止,还没听说有人敢从蛇尾河的西边逆游进伦州城的。”
薛敬刚想说话,忽然听到卧房传来响动,“谁?”
“是雪鹰。”二爷道,“老万送来信了,说是已经回到了山里。要看一眼吗?”
“不看了。”薛敬蹭了蹭鼻子,“他写的信,总不过是些请罪和邀功的套话。”
二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忽然困意袭来,掩着酸涩的鼻子打了个哈欠。
“睡么?”
“唔……”二爷想了想,“不画了,睡吧。”
薛敬刚要伸手去抱他,却见二爷动作一滞,“怎么了?你不让我帮忙,还得去叫人,多麻烦。”
这些日子被薛敬惯着,二爷几乎都习惯了,这才想起来寻人,“流星呢?”
“今早在集市上吃多了,又是糖葫芦,又是番薯的,晚上闹肚子,我就让他去三哥的屋里睡了。你找他做什么?他一个九岁的小屁孩,又抱不动你。”
“……”
二爷无奈,便不再强求了,被薛敬摆弄着洗了脚、换了衣,终于能躺下的时候,这人又端了一杯苦药过来。
二爷忍不住皱眉,“怎么又喝这个?”
薛敬好笑道,“什么都不怕,就怕喝药?”
“……”二爷艰难地思索了片刻,终是拗不过那人罗里吧嗦的说教,将那碗药一口灌了下去。
皱着眉刚想喊难喝,忽然那人的手指蘸着糖霜,轻轻地抿在自己唇间。
二爷猝然一愣,僵了,“……”
“我一直收着的,现在给你收好,往后吃药嫌苦,就蘸着糖吃。”薛敬将装蜜糖的白色瓷瓶放进他手中,又将那瓶紫雀丹放在他床边的衣襟里,“今天只泡半颗的量,只会犯困,倒不至于像那天一样晕过去不省人事。这药劲大,不能多吃,下回再遇见棘手的情况再用。”
薛敬这样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大到山寨,小到吃喝,也不知道讲到哪里,忽然就忘了词,他转过身刚想继续说,忽然瞧见二爷的神色,他微微一愣,连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二爷看着他,又一次问,“你什么时候走?”
“唔……”薛敬少见他这副样子,随即笑了笑,“我看二爷是舍不得我,想留我吧。”
二爷微微蹙眉,脸上不见喜色,“你说到了渡口,等我安顿下来就走,又不算话了?”
“……”薛敬默默无闻地转身,将披风系好。
随后转身,扶着二爷躺好,靠近些看着他,温柔地说,“你睡着了,我就走。睡吧。”
黑暗中,二爷呼吸平顺,渐渐失去了意识。
薛敬探身,在他安然的眉眼间温柔地逡巡片刻,最后停顿在他唇间,只差半寸的距离就能碰到——
他不敢僭越,拿捏着分寸,甚至连寻常的动作都点到为止。
可今夜不知怎么了,在快要离别的时候,猝然生出想要碰一碰这人的心思。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一股熟悉的药香从他的唇间喷出来——猝然,脏腑间灼燃烈火,把他整个人彻底点着了……
那些曾肖想过、斟酌过、为之挣扎过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无限放大,逼他呼吸紧促。几乎用尽气力,他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越那雷池半步。也许不碰到,他二人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跌入渊禁,葬进幽海,就此粉身碎骨,玉石俱焚。
可他并不畏惧,甚至发疯一样地肖想这一天早点来。
——“雀乌丈海,鲨鲸补天,都是不自量力。”
——“我不及它们,但我可以把心掏给你。”
他张了张口,用唇形描摹着……
甚至一丝声音都不敢泄出来,生怕这人听到似的。
十丈软红尘终究承不住少年悲喜,哪怕遭那累世凿山填海的重罪,也不枉生作游鬼,一朝痴魔。
薛敬呼吸凝滞,猛然别过脸,紧紧地闭上双眼,双臂打颤。心脏如架上了火炭,激烈地狂跳,愈发不受控制……一阵心悸过后,耳间传来轰烈轰鸣,他慌忙咬紧牙关,才控制住不怎么争气的粗喘。
没想到这样一个贴近他的动作,会在自己心中掀起巨浪,最终在一阵歇斯底里的浪潮之后,短暂归于平静。
薛敬在黑暗中起身,没敢再看榻上人一眼,便匆匆离开了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