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伸手扶住他,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冲葛笑使了个眼色,那人“逃命”似的,连忙一瘸一拐地出了船舱。
“二爷……我得北上汇军。”薛敬强压心口的剧痛,用尽全身的力气撑起身,“我得北上回军……呃……”
“别动。”二爷用力扶住他的肩膀,准他向后靠进自己怀里,“你歇一会儿。”
薛敬猝不及防跌入那人怀里,心头剧烈的疼痛夹杂着震荡,让他的脑子里嗡嗡直响,也不知是不是他昏昏沉沉间将舌尖咬破的缘故,喉间腥甜的血气也跟着不断翻涌,蔓延至舌根时,被他硬生生吞咽了一下,竭力压制了下去。
“二爷,我得尽快回军……”
“先别急,把伤养好了再说。”
薛敬又突然想起来,“对了,李世温呢?”
“他没事。”二爷贴近他耳边,低声说,“他们都在船上休息呢。”
“那就好……”薛敬放下心来,这会儿才发觉自己的声音都是抖的,“当时情况紧急,未料想他也会跟我一起下去。”
二爷简略地“嗯”了一声,“世温与我说了,他受的伤没你重,被救上来的时候还是清醒的。”
薛敬忍不住重重咳嗽起来,身体跟着他那吊着的一颗心,像是从万丈高空中陡然间摔落,却在坠地的一瞬间被一个人稳稳地托住了……
然后那个托住他的人,此时在他的耳边低声呢喃,就像是要将他这两日的血雨腥风全都散尽一样。
“你……你都不骂我一顿……”
二爷笑起来,“我骂你什么?是骂你死活不顾,擅作主张?还是骂你和老五串通一气,一路骗我和你四哥,还想把我俩药倒了送回幽州?”
“……”薛敬语塞,眼神略显慌促,“都、都有。”
二爷轻轻抚着他的背脊,并没如从前那般骂他,“我知道你此战的顾虑,也明白你的决心。那十五艘运粮船,确实有问题。”
薛敬蓦地转头,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明眸,艰难地舔了一下开裂的唇皮,哑声开口,“我在船底……船底的时候,拿到了一样……东西……”
“是不是这个?”二爷将一个琥珀色的圆球递到他手心,“你被老五他们救上来时,手里就攥着一个盒子,盒子里的信已经浸透了,字迹全部模糊,我让他们晾干后,看能恢复多少,盒子里就藏着这枚珠子。”
薛敬握紧那颗珠子,只见珠子呈琥珀色,却不似血珀般轻,掂在手心里,极有分量。珠子通体透明,对着光看时,能依稀看见珠子的正中心点了一滴类似血斑的红点。
“沧海游龙嘴里含着的珠子,世间罕有。”二爷缓缓道,“这玩意生长于北原冰峰的万年冰河之下,取出后成珠点血,中心的那一点便如同‘画龙点睛’——这是北鹘皇家的御用之物,常用作装饰,点缀王室冠冕。”
薛敬呼出一口气,慢慢道,“这么说……幽州城里的某些人,暗通了北族皇室。”
二爷低头琢磨,“也不一定是幽州。”
“定是幽州。”薛敬双眉紧蹙,心下掩不住愤懑,“我的王印从不离身,只在那座王府中,才能有人与我近身接触。”
二爷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只是轻声对他说,“先不想这些,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薛敬看了他一眼,心神不定道,“二爷,我在那艘粮船的船底还看见了一样东西——”
“什么?”
“孩子。”
二爷猛然一惊,“你说什么!?孩子?”
薛敬眯起眼角,像是尽力将思绪拨开,还原当时船舱最底部激流深处的画面,“没错,是孩子……大约七八岁吧,男孩。在船舱的最下层,放着两排木箱,有一个箱子被大水冲开了,我看见一个孩子从里面漂出来,已经淹死了……等我想再去看清,人就被激流冲出来了。敌军为什么要用粮船运孩子?那些孩子是从哪来的?运去哪?干什么用的?”他微微一顿,压低了声音说,“二爷,我想派人再打捞一下那艘船。”
二爷沉吟片刻,微一点头,“好,我派人去办。但是三岔口水流很急,一旦沉船,船底在碎裂后,里面的物品可能会被冲向富河平原的下游,不一定好捞。”
薛敬攥住他的手腕,“这件事不能惊动官府,更不能惊动镇北军。”
二爷反手握住他,轻轻拍了拍,“我心里有数。”
霎时,隐约一张巨大的纱网笼罩在他二人身上,气氛压抑,两人都没说话。
不光是那个孩子在水中漂浮的身躯和凸出放大的瞳孔,连同水梦中那抹战甲的殷红,都一并侵蚀着薛敬还未彻底复苏的脑海。
二爷见他始终心神不宁,额角青筋还在不受控制地狂跳,抬手轻轻按揉他的太阳穴,安慰道,“如今粮船已经被全部拦下,这场仗,你胜了。”
薛敬受宠若惊地回过身,下意识扶住他的手指,茫然问,“我胜了?”
二爷放下手,“虽是险胜,但的确胜了。”
薛敬却丝毫没见一丝笑意,冷嗤一声,愠怒道,“拼着鱼死网破的决心胜的?”
“……”二爷哑然,未料到这人竟然在此时此刻秋后算账,于是干脆别过眼,一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薛敬嗓音一沉,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要在最后,下令撞船?”
二爷轻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不清不楚地敷衍一笑,“粮船一艘都不能出三岔口,我必须……呃……”
他话都还没说完,一只手臂便有力地拦住他的肩膀,重心一倒,猛地被薛敬压在了枕上——
随后薛敬不由分说的栖身下去,近在咫尺地盯着二爷那双写满算计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质问,“那你告诉我,为什么粮船一艘都不能出三岔口?”
“……”二爷皱着眉挣动了两下,却发现自己被他死死地桎梏住,一点都动弹不得,神色随即冷下来,“放开我。”
“是为了我吗?”薛敬压抑地问,“粮船出了三岔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因为那张文书上按着我的王印,是不是?”
“……”二爷别过脸,一声不吭。
“昨日渡口的驿站,我给你喝了那睡不醒的药,你其实根本没睡着,是不是?”
“……”
薛敬伸出手,附在他的掌心,用双指轻轻捻着他食指的指尖,就见那人好像被碰着痛处一般,微微蹙眉,然后又慌忙遮掩似的舒展开。
“指尖顶着针,即便我那晚喂你喝的是迷药,你也能苏醒过来。”薛敬压抑地急喘了几声,紧紧闭上眼,笃信道,“……你都知道了。”
二爷温柔地笑了笑,而后笑容一收,冷漠地看向他,“我知道什么?”
“你……”
“知道你自作聪明,和老五在渡口上演的这出好戏,几乎将灵犀渡口上所有人弄得人仰马翻?知道你自以为是,瞒着我制定了作战计划,险些命丧三岔口的密林之中?还是知道你不管不顾地潜入沉船船底,险些把命交出去?”
二爷说到最后,语速越来越快,只能拼尽全力,才将语气放缓,“……殿下,你是镇守幽州的封王,你的肩上担着九渡青山的兴旺,和整个北疆的存亡,你身后有镇北军,有靖天城,有你的父王和王兄,将来还会有效忠于你的子民。而我……是那三峰十二寨的悍匪,你与我道不同,走的是毫不相干的两条路,你还不明白吗?”
二爷的这番话终究绕了一个大圈,怎么都不往薛敬最想追溯的一点上靠。就好像山谷中敲响的钟磬声,只在山涧反复环绕,却始终寻不到声音的根源。
水战前晚萦绕在唇间的呼吸,亦如此刻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薛敬的眼神逐渐黯淡,撑着所剩无几的耐心拼命吸了口气,才勉强按回快要窜出心口的怒火。
“你真会伤人。”
“……实话都不好听,都伤人。”
“我不明白——”薛敬猛然间再次压下身,盯紧他的双眸,冷冷道,“你我走的分明是一条路,是你不信、不顾、不愿、亦不敢。没错,我是幽州的封王,但我也同样是三峰上的匪。我跟你套的是一张皮,流着一样颜色的血。你不告诉我你的身份和过往……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一点也都不爱惜自己,从来都不要命!我只知道,今日你若拼着玉石俱焚真撞上去,那我就立刻冲过前线,将那些碍眼的杂碎,全部撕烂了给你看!”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