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摩挲着指尖,淡淡一笑,“那便到了试忠胆的时候了。”
伦州献城之后,幽州笼罩起一层惶惶之色,百姓们人人自危,生怕家园难保。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危城难守,最忌军民消极抵抗。如今卓缙文前脚将城防换兵,后脚又恩威并济地施压丁奎,目的实在太过于明显——北鹘或将空手套白狼,在逐鹿南朝的野心战火中白得一城。
“咱们的人现在集结了多少?”在廊前坐到黄昏,二爷一直在观察舆图,直到夕阳西垂,他才开口问。
葛笑忙说,“老万那边集结了不到两万,半个月内,就能分批驻进千丈崖。”
“太慢。”二爷踟蹰片刻,又道,“北鹘来攻幽州的兵马十日内必到,到时幽州若真不战而降,那整个北疆就直接插降旗吧。”
蓝舟疑惑道,“可咱们首批探路的兄弟已经出山了,到目前都还没收到信说,幽州附近有北鹘大军的踪迹。”
二爷在舆图中幽州的位置随意圈了一下,“以呼尔杀用兵的个性,若是如囊中取物般容易,他便不会多使一兵一卒。”
蓝舟全身一震,“您的意思是,幽州城内包藏祸心,有人已决心献城。”
二爷没有肯定或是否定,模棱两可地说,“所以老六是否被困回头岭,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他带的兵马是唯一可以快速回援幽州的。”
葛笑和蓝舟对视一眼,试探道,“二爷,那若是卓缙文真的要反……”
二爷的脸色终于彻底冷下来,“卖国求生者留之无用,若他真有反意,杀之,祭旗。”
翌日黎明,暖阳还未在幽州的上空停留一日,巨大的浓雾便不请自来,就像是一个燃着冷火的蒸笼。
清晨,水汽透过纸糊的窗子,潮潮的,二爷昏沉沉地醒了。
这些日子动荡不安,他总是睡不了几个时辰,不是被痛醒,就是被无始无终的残梦惊醒。惊醒后,那抹殷红总还不愿散去,怔怔地坐上许久,才能将眼前那抹血色驱散。
能坐起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往窗口去寻那只雪白色的身影。然而雪鹰没来,葛笑倒是先探进个脑袋。
一见他就知道没好事,二爷将眼神收回,“又出什么事了?”
葛笑冲他笑了笑,转到门口走进来,挪了张椅子坐到床边,伸手搭上二爷的脉,“我昨夜在总兵府守了半宿,卓缙文半夜出门,去了一趟天风驿站。”
“他是去寻郭业槐?”
“是。”葛笑冷笑,“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肯定没好事。可惜天风驿站的守卫多,我没法靠近。”
“丁奎那边呢?”
“没动静。”葛笑拿起手边的放血针,点燃烛火,熏了片刻,“目前不能确定丁奎与卓缙文有勾结,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他和那个伦州知府齐世芳一样,全家老小都在城里,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也得考虑家人的性命。”
二爷点了点头,徐徐道,“丁奎这枚棋至关重要。他是幽州城的父母官,城民的主心骨,若他执意献城,那此番解困幽州的胜算就更加渺茫了。”
如今伦州不攻自破,众目睽睽下的风吹草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伦州的保命之法便是亲自拨开皮肉,将白骨祭献杀神,虽从此臭名昭著,却能在血锋之下保住身家性命,若人人效仿,北疆各州府将不战而亡。
北鹘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如探囊取物般,将燕云之地据为己有。
“二爷……”葛笑轻声问,“老六那边,是不是还没有消息?”
二爷摇了摇头,淡淡道,“这些天,辛苦你们。”
葛笑大咧咧道,“说这些做什么,卓缙文那厮若真有变,我必捆他来见你。”
二爷提醒道,“无论如何,都先别动丁奎,此人暂时不明立场,别误伤好人。”
葛笑冷叹,“这世道,人人赧颜苟活,还有多少好人。”
二爷紧了紧衣襟,笑了,“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
葛笑一愣,打起哈哈,“曾经一个故人说的,算是我年少时的半个老师吧。”
二爷看了他一眼,“谁能当你的老师,还不被你气死。”
“谁说的!”葛大爷十分之不服,“我那时候最听老师的话了,让往东不往西,骂还不还口。”
二爷点了点头,他这最后一句倒是不假。
葛笑默默收起摆在小桌上的腿,见二爷正准备穿外衫,忙说,“您先别急着穿,我还要落针。”
二爷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三棱针,略显迟疑,“今日就算了吧,感觉好多了。”
葛笑坚持说,“二爷,大椎放血,没那么疼。”
二爷穿到一半的手臂忽然一滞,连带着眉峰皱起,觉得葛笑最近这针扎的,快变成个买卖人了,尽会说假话。
于是讪讪道,“酒没了。”
葛笑差点被他这三个字呛着,一张脸苦得能拧出水来,“二爷,老六要是知道我给你酒喝,非打死我不可。您怎么也得替我全家想想。”
“你不说,我不说,等他回来的时候,酒香都散了。”
“您这脉象可骗不了人,他又不蠢。”葛笑半分也不通融,“二爷,您别为难我了。这酒呢,一杯都不能再给,针呢,也必须得扎。”
二爷无奈叹气,买卖没做成,还谈崩了下一桩。
“您别担心,那小子命硬,死不了。”
“嗯。”
他其实最怕听见 “吉人自有天相”这种这种话,好在葛笑没说。往年薛敬出征,陈寿平总是隔三差五战信不断,鲜少有这样几十天杳无音信的情况。一个多月的时间不短也不长,于这坊中人来说,每一刻都肝肠寸断。
他忽然理解了先前在千丈崖的无名洞中,薛敬说的话,苦等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如今若是真能一觉醒来,便等来了他平安战返的消息该多好……
“老五,你带些兄弟,将丁奎的家眷接出来。”二爷忍着刺血钝痛,轻声说。
葛笑一怔,“您不怕他有反心?”
“你之前说得没错,我们蛰伏地下,确实等得太久了。”
葛笑立时转到他身前,摩拳擦掌道,“那您下令吧!”
二爷想了想,“我觉得,丁奎应该没有反,老六看人不至于出这种岔子。暂且将丁奎收作我们的人,用他去制衡卓缙文。”
“可如果他压不住卓缙文呢?”
“他是幽州城的父母官,理应与幽州共存亡,若是连他都压不住卓缙文,真到了献城那日,你便如愿以偿,可以带兵出击了。”
葛笑犹豫道,“我觉得,您这一招是险棋。”
“孔明唱空城计,也是一招险棋。如今幽州远近无援,只有凭咱们自己的力量,险中求胜了。”
葛笑点了点头,又问,“那郭业槐呢?”
“郭业槐老谋深算,比卓缙文聪明多了。”二爷顿了一下,又道,“这个人,我想亲自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