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低哑地笑了一阵后,忽然压在他耳边说,“没关系,我疼你。”
“……”
还没等薛敬从这句话中反应过来,二爷又道,“穆争鸣那一剑没要了我的命,倒让你看清了前路的方向,我这伤受得不亏。”
二爷看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殿下,你方才说的那番话,已经刻在我的心里。但这愿景实在太过美好,就像是海市蜃楼,我们看得见,却摸不到。密林水边的船上,我就曾跟你说过,靖天城的风已经吹来了……这风能穿透细密逼仄的墙缝,也能掀起千丈之高的巨浪,风声可大可小,就看你愿不愿意迎风破浪了。”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二爷笑了一下,“又说傻话。”
“没有。”靳王凑近他,贴着他的唇含混地说,“你全身上下都是我的,我连碰都不舍得碰疼一下,他们竟然还敢拿着剑往你肚子上扎,胆子实在是太大了。我的刀不出鞘,不代表我不会杀人,我不发脾气,他们就将我当成病恹恹的猫。”
他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眼神中透出杀伐决断的决绝,“逼人太甚。”
靳王的手心轻轻贴在二爷的腹间,哑声说,“这笔账,我会让他们千倍万倍地还回来。”
二爷反手按住他的颤抖的手,低声警告,“不可。”
靳王猛地抬起身,怒不可遏地低喘,“难道就这么算了。”
二爷知道他在竭力压制愤怒,估计从烛山上接到余定心送去的信起,他这颗心就再没放下来过。
然而这人却能在这样艰难万险、担惊受怕之余,强忍愤怒的心绪,尽他所能、有条有理地安排好一切——先是收拢烛山,让祝龙及其背后的兵力彻底臣服;再将祝家军带出狼平,驻军城外;又辗转回到镇北军大本营,将里头无恶不作的“野狼”肃清之后,才敢独自前往云州城,妄想见自己一面。
这一役中,他哪怕有哪一瞬间、有那么一丝半分的冲动,祝龙又没能拦住他的话,兴许这一战在还没开局时就破了。
二爷此刻不得不承认,他强大的忍耐力和意志力,是自己比不了的,若今日两人处境对调,他怕是难以做到这样的冷静自持。
非是他不担心,不害怕,而是他必须压住心性,绷紧心神上最后一丝血线,让自己在那些不怀好意的敌人面前,显得无坚不摧。
这一路行至今日,实在是太难了……
所以这人在见到自己的那一刻,心中被筑起的高墙便在顷刻间崩毁,他所有强大的外表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只在自己面前偶尔服个软。
“殿下,即便你此刻冲上去,将他们赶尽杀绝,然后呢?你除掉一个穆府,身后还有兵部、吏部、承恩阁……还有那么多隐藏在暗处、坐等要你身首异处的小人,你那一刀下去,除了能够暂时泄愤,得不到半分好处,甚至还会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先机’拱手于人——得不偿失。”
靳王努力压制怒火,无处排解的火光冲抵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游弋着滚烫。
二爷伸出手,扯过他的手臂,将他带到身前,然后抬起他的下巴,微微低头看着他,“殿下,他们没有逼你。他们只是害怕,怕你变得更加强韧,将他们身后的路堵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他们会竭尽全力地阻止你的‘三州之战’,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势要将这个不世之功从你的身上掘走。说白了,如今的三州问不问鼎,倒是其次,即便要‘问’,也不能是你来‘问’。而我离你最近,所以,我是‘他们’要除掉的第一道墙。”
靳王忍耐地喘了一阵,终于慢慢压制怒火,强忍道,“来,躺好,我给你把药换完。”
随后,他快速将最后一点药膏擦在二爷的伤口上,然后为他仔细地将伤处包扎好,重新把寝衣给他系好,自己则翻身上床,枕在他颈肩,贴着他的脖子,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这熟悉的吸气冲进鼻息,终于将自己紧绷的心神彻底感化了……
他用手心摩挲着二爷的侧颈,片刻后,二爷微微一怔,低声说,“手给我看看。”
薛敬连忙将手背在身后,闷声说,“不用看。”
“听话。”二爷执意要看,薛敬无奈之下,只能将手心伸给他看。
他那掌心的皮肉曾被四个指头抠破,结了痂后再次抠破,这样反复无数次,于是在手心上留下四处狰狞可怖的血疤,二爷颤了一下,“这算怎么回事?”
靳王将手心阖上,随意地笑了笑,“不小心,八成是因为太担心你,没空修指甲。”
“……”
“比起你肚子上的伤,我这算得了什么。”靳王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抬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若可以,我恨不能穆争鸣那一剑扎在我身上。”
薛敬的脸色阴沉下去,他没有说话,但是眼睛微微眯起,象征性地遮掩了一下眼中溢出的杀气。
二爷放缓了声音,提醒道,“殿下,学会忍辱,是强韧的第一步。”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在他的颈侧,含糊地说,“却要我的人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我定要忍吗?”
“要忍。”二爷抬起手,将手心附在他的后脑,略带柔情地轻按着,“否则这条路还未走到终点,你就会被路旁伸出来的暗刀斩杀。所以,你只能学会忍,韬光养晦,引而不发。”
靳王长叹一声,尽力抑制住喉咙里发出的颤声,“……可我忍了十年。”
二爷低眸看着他,“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才灭吴国,先辈们以血铸史,你还不及他们半分。”
薛敬呼吸一滞,全身僵硬了片刻,猛然将对方搂得更紧。
“如今的云州城,谁先动,谁先亡。”二爷压低了声音,贴在他耳边,“所以殿下,十年荣辱,算得了什么呢?”
此刻的靳王,犹如一只遍体鳞伤的血豹。当他看见那个狰狞的血洞时,心里无论做过怎样的铺垫和准备,在那一瞬间,他都没办法让自己冷静克制。他心中燃起的怒火波及天野,几乎要将所过疆野悉数荡平,哪怕手起刀落,与下刀之人同归于尽,也要将这一道血口以牙还牙地封上。
然而……在这样重压之下,自己却要他将这个血洞封上,要他学会“忍辱”,学会躲在暗处,将血肉模糊的伤口舔净,仿佛这破开的口子从来没裂在他身上一样。
就好像灼灼燃烧的烈火被猛然丢进了雪封万年的冰洞,强按住他那冒头的火苗,一盆冰水浇落,让他那一腔怒火陡然间变作了渗进冰层的血水,与那些冰层相互融合之后,整个冰洞都散发着难忍的血腥气。
他曾经试图冷静,试图避让,试图不理纷争——无济于事。
于是只能再还未达成所愿之时,学会韬光养晦,引而不发。即便荒原上落尽皑皑白雪,天空一轮冷月被鲜血烫红;即便行走落于泥泽,泊船葬身血海;即便亲眼所见众叛亲离,身后无兵无人。
这一战,也必须要忍。
“好,我忍。”薛敬松了牙关,含着血气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