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人,被仔细地削裁成顶天立地的样子。
烈风杀尽秋草,天地从来不仁,人身还没来得及享受恩泽,就命丧荒垣,奈何挂在东边的朝阳仍沐雨如初。
燹刀劈开横断身前的利刃,薛敬被迎面杀来的血浪溅了一身。
“老六,我们掩护你,去督帅府救人!”蓝舟挥鞭时吼道。
怒焰一但催燃,薛敬脚底的地面就像是一瞬间裂开,他如置身凡灵枯槁的禁海,往前踏出的每一步似都带着难以自抑的殇。
顺势,周围扬起的沙尘卷起十二年来搁置太久的愤懑,如咆哮卷至的巨兽,一路从酆门撞入尘寰,积蓄多年的愧疚和心痛一夕将他吞噬。
那件血淋淋的寝衣被扎进荒原的那一刻,好似也支离破碎地扎进了他的心窝,瞬间搅裂无数声惨叫,扎进耳蜗,逼他生不如死。
天地不分的灼浪好似卷着薛敬回到了十二年前逃难的西沙。
那年西沙的初雪来得极晚,直到冬至,才淋漓地飘了一整夜。
十六岁的将军被剧毒折磨了一夜,舌尖和手背都被自己咬破了,血印了一床,碎发遮在脸上,脸色白至透明,心口印满了殷红的血藤。
可他死不了,手边躺着的小娃娃奄奄一息地叫疼,他只能抻着身体爬起来,从枕下掏出一瓶花蜜,小心翼翼地拔开塞子,滴进少年嘴里。
少年茫然地睁开眼,懵懵懂懂地问他,“那是什么?”
“枣花……”他没有什么力气,吐出的字断断续续,“我娘说,疼的时候就该吃糖,觉得甜,苦的滋味就淡了。”
少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是好多了……那你怎么不吃?”
他痛极一笑,齿间淋着血,不清不楚地说,“我牙疼……”
往昔记忆分崩离析,如一面碎成细渣的玉屏。
过去这么多年,毫无蜕变,那人身上的血还是为自己流的最多。
薛敬再忍无可忍,怒吼一声——
他彻底疯魔,不论善恶,无关痛痒,血浆溅在侧脸,热汗淌进眼眶,燹刀成了此刻唯一值得称颂的英雄。
薛敬一步一刀,一刀一斩,身体里每一寸血骨都叫嚣着愤怒。
——九焚塔的最后一塔,焚的便就是这“王者之怒”。
废墟转瞬变成尸疆,天地人寰,苍生灵神,无一幸免。
终于,他在疯狂的杀伐中破开一条神魔难挡的血路,于震荡的硝烟中看见了西城那座督帅府。
“季卿!!”薛敬冲进督帅府,边找人边吼。
然而府内空无一人,被炸断的楼角燃起大火,断裂的木头不断砸落,薛敬劈开断木,将每一个房间仔细查了一遍。
没人。
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西城地牢爆发出地啸,仿佛大地皲裂,凝出一声哀叹。
明霞池好似被惊动了,暴虐的震荡传来,地皮弹起石子,整个伦州城化成了一面烧红的铁盘。
薛敬脸色一白,好似想到了什么,立刻抬腿朝西山死牢的方向奔去。
刑天木张牙舞爪地伸展,将石顶的乳石碾了个粉碎。
二爷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双脚悬空,又被人吊在了刑天木上。
巨大的枯木延展生长,冠身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苞。
“呃……啊……”痛感迟钝后置,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锁骨的血洞接了一根竹管,将流出的血导进了枝杈上一朵含苞待放的种坑里。
可他已经没力气叫了,微微垂着头,呼吸微弱。
石顶好似被徒长的刑天木顶破了个口子,雨水从开口的石缝滴下来,刚好流过他的鬓发,混着血淌了一地。
“这小东西说,你的血比池子里的小畜生管用。”
二爷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缩在池边,正全身发抖的阿鹤。
杨辉好似折磨人成瘾,此刻的阿鹤全身也皮开肉绽,都是被鞭子抽烂的血印。
再往池中看,就见穆安和郭业槐死气沉沉地浸在血池中,全身似都泡烂了,眼神发直,只露在池面上的脖子偶尔抽动。
二爷心里一紧,觉得这两人此刻除了头,底下应该被咬得不剩什么了。
“你不是说想见他们么?”杨辉走到二爷跟前,悉心地撩开遮在他眼前的碎发,捏起他的下巴,“我让你们见一面,你倒是帮我审啊。”
二爷抻着一口气,冷冷一叹,“杨辉,你是真疯了……”
杨辉摇了摇头,遗憾地说,“你今日才知我杨辉疯了?当真是后知后觉……”
阿鹤默默地抬起头,瞟了一眼二爷,攥紧的拳头一刻也没松开过。
二爷低低地笑起来,末了痛吸一口冷气。
“你笑什么!?”
“我笑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十四年了,你都没发现端倪,好悲哀啊……”二爷仿佛正端详着一个行至末路的可怜虫,眼神溢出一丝复杂的怜悯。
杨辉弯起的眼角瞬间一眯,攥住他的脖子,狠狠一掐,“死到临头了,我实在没功夫跟你玩这种文字游戏,说!!”
“呃……”二爷紧闭双眼,惨白的脸色隐隐泛青。
这时,不远处上行的石阶传来激烈的打斗,有人正不顾一切,奋力往里冲杀。
“还嘴硬!”杨辉忍到了极限,抄起旁边一枚细锥,抬手就要往二爷破裂的血洞上扎——
“季卿!!”
终于,靳王一步一刀,舍命杀出一条血路,凿破了封堵的人墙,掀开这座被脓血灼旧的地牢,一路从人间撞入鬼府。
纵顶的刑天木抖落花瓣,那人正如一只长在满冠琼花中、被折了翅膀的血鹤。
靳王惊恐的眼神终于在看见二爷的样子时彻底裂开了……
多日来压抑的理智转瞬化作灼日的怒焰。就见他疾风一般闯过血池栈道,在杨辉手起锥落的瞬间将他狠狠撞开,燹刀划过树藤,断开竹管,手臂缠住二爷的腰,一把将他凌空抱离。
二爷整个人脱力地栽进他怀里,气若游丝地笑了一下,“又不听话,自己跑进来做什么……”
“喂糖。”薛敬含着一口枣花蜜,贴着二爷浸血的软唇,温柔地渡进他嘴里,粘着他的舌尖仔细地啄了一下,“疼的时候就该吃糖,觉得甜,苦的滋味就淡了……二哥哥教我的。”
年轻人充血的眼眶满含热泪,声音发抖,全身震颤,几乎托不住自己的身体。
这一刻久别重逢,千疮百孔的心脏已经被恐惧震得粉碎,祭奠着失而复得的心伤。他闯九焚塔、杀千军、闯危城……就只为掀开那只“岁月”的囚笼,将十二年前那间封雪的茅屋里仅存的一抹甜味渡进自己口中,执拗深情得让人心疼。
杨辉怨毒的眼神像是要将靳王一口吞没,他攥起细锥,步子一转,照着靳王露出的后心扎了过去——
“闭上眼。”薛敬躲不开,只能朝二爷温柔地笑了笑,抬手遮住他的眼睛。
“噗呲”一声,那根细锥从薛敬后背的肩骨没入,扎穿一个血洞,透至前胸——
“呃——”
“小辰!”二爷眦目欲裂,攥住他的后背翻身要挡,然而薛敬根本没给他机会,再次搂着他一转,将他稳稳地护在身前。
“我在,再不许人伤你分毫。”
那只细锥再次扎进来,又一次洞穿了他。
“!”
薛敬却连眼角都没颤一下,抬手攥住没入骨肉的细锥,丝毫没感到疼似的,毫不犹豫从后背拔出,转身一把扼住杨辉的手腕,狠狠一拧,然后将他整个人撞在刑天木上,一锥钉进了他的右肺——
伴随一声撕裂惨叫,薛敬邪佞地笑起来,“本王剥你这身皮,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你在他身上放的每一滴血,我要你百倍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