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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8章 第五二八章 烟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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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薛敬无论如何也不准二爷骑马了,这一路下山平平静静,无一人再多一句嘴。祝龙就跟哑了似的,每途径一根望柱,他就下马敬上一杯酒,说上几句话,好像兄弟们都还活着,与他折柳送行一般。

直到下了山,他的酒葫芦终于一滴不剩,便恍恍惚惚看着落日发呆。

谢冲迎上来,“少主,一别万里,不知何日再见。”

祝龙眼圈通红,不知该说什么好,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递给谢冲,“你的烛山腰牌,旧的找不到了,我新打了一块,你自己收好,别让承恩阁的人发现。”

“少主……”谢冲接过腰牌,眼圈跟着一红,想哭。

“行了,两个大老爷们,抱头痛哭像什么话。”结果祝大当家先绷不住了,抄手擦了擦眼角,“我没想到……人没死呢,那老东西坟都给咱们立好了。妈的,也不知道兄弟们睡这这么多年冷不冷,这破地方冬天多难熬啊。”

……

“其实他们不冷,因为人没葬在里面。”

“什么?”马车上,薛敬忽然听见二爷呢喃了句什么,忙凑过去,就见他正盯着窗外不远处出神。

“没什么……咝……”二爷眉头微蹙,低头一看,合谷穴猝不及防被他落了一针,紧跟着内关、曲池……再观那人铁面无私的动作,脸都僵了。

活血通络这活,近来都是高老板在做,整日手把手跟着学,他也快成半个正经大夫了。

“久病成医,倒真是不假。”

薛敬无奈苦叹,“我倒希望你吃得香、睡得好,不需要我操这份心。现在下山了,听我说两句?”

“嗯?”二爷似笑非笑,“殿下要训话了?好,草民洗耳恭听。”

结果莫名其妙,薛敬又无端被“草民”两个字扎了心。

缓上好一阵,他才终于开口,“人都说心伤到极处,不会哭,只爱笑。”

二爷怔了一下,笑意收尽,遮掩似的,将脸移到别处。

“你方才学他说话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小林谷那次你不告而别——前夜你在我身上,也是这样笑的。”薛敬仔细温柔地醒着针,生怕手重了他疼,“很小的时候,十岁左右吧,刚遇见你,看你难受我什么都做不了,想着等我长大一点就能保护你了;再后来,我离开了九则峰,随军征战南北,那六年里我每夜都会看星,北辰星——那是九则峰的方向。我就觉得只要我打赢了仗,你就会给我开门;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捅了狼窝,你给我开门了,可惜灾祸又来了——战马死了,寨子烧了,兄弟背叛,幽州险些失守,穹顶血战,云伦大战……桩桩件件,一刻也不消停。而我呢?就算坐稳了北疆又怎样?还是一点长进没有,只能跟大夫学这点皮毛本事,在你身上落针。”

他凑过去,偏要在遮隐的雪光中寻二爷躲开的侧脸,“季卿,在逆天而行这条路上,我是没有家的,我只有你。那些埋在泥底血淋淋的真相,是‘那个人’锻刀诛心的手,逼你奋不顾身,他要剐的是薛氏皇族的血,你一刀都别替我挡。”

恒久的窒息之后,二爷忽然一颤,也不管手臂扎满的金针,反手攥住薛敬的衣领,将他压在车壁上,“哐”的一声——

就见他笑意收起,眼底杀伐尽显,“你听好,你走的这条路逆不逆天我不知道,就凭他薛氏皇族鸟尽弓藏这一刀刀,才真是逆尽乾坤!我管‘那个人’要剐薛家多少血,动你的就不成。你是我用命换回来的,你身上每一寸骨头都刻着烈家的血字——为你挡刀,我不疼。”

二爷嗓音温沉,字字透骨。带着落针的手轻挑薛敬指尖,与他十指相扣,恨不得将彼此的血肉以指腹相连,逆生在一起。

他倾身薛敬耳侧,用气音说,“他有他要效忠的‘吾王’,我也有——他要削骨篆香也好,焚天灭地也罢,大不了倒逆乾坤,我亲自焚给他看!”

“你——”薛敬血气灌顶,差不多炸开。

“他非要我来枕生峡,不就是想我挖开那些骨头亲眼瞧一瞧,父兄当年死的有多惨么。他要以亡骨诛心,我岂能遂了他的愿!殿下,天下兴安在得民心啊……他要毁万民,你就兴万民;他要焚肝胆,你就祭忠魂;他要天下人陪葬,你就许天下靖安!怎么?我连我烈家的坟都敢挖,他那柄诛心的刀,妄想撕得烂我?”

金针碍事,二爷指骨痉挛,烦得眉头皱紧。

“你干什么?!”薛敬被他压着,根本起不来。就见他将手腕递到嘴边,薄唇轻抿金针,故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根根拔|出来,随意丢到一边。

“你——你疯了!!”

“还差一点。”没了金针锁络,二爷甩了甩手臂,眼底弥散着炽烈的血气,“我管他要保太子也好,淳王也好,神也好,鬼也罢,哪怕是保一条狗!敢要九渡青山作塚,就是拼着挫骨扬灰为代价——正好,我也是。”

“你——”薛敬蓦地大震,握住他的后背,凌空一翻,将他压在另一侧车壁上,“你要扎死我,你再说一遍!!”

二爷深喘着一口气,拼着你死我活的拧劲,哑声说,“我说——我要助殿下逆天屠龙,封刀一柄,烂命一条。”

“……”薛敬哑在当场,心腔漏了风,有骨刺在里面来回乱撞,扎得他全身发抖,“疯子……你这疯子……”

二爷不管也不顾,似真要点燃焚天之火,撕心裂肺地说,“殿下,微臣身为将门之后,从记事那日起,学会的第一课就是‘为家国尽忠’。你说那些话,无非是不想我蹚靖天那滩浑水,你觉得薛家人血脏,不配,对吧?”

“……”薛敬粗重的呼吸声激烈刺耳,浑身剧烈打颤。

“可你有没有想过,在‘那个人’眼里,不止你们薛家人血脏,烈家同样!”

“你住口!”薛敬捏住他的下巴,威慑道,“不许你拿自己跟薛氏那群杂碎相比。”

“在他——”

“在谁眼中都不行!”薛敬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自从九龙道炸山之后,无论如何再听不惯这种话——即便是“基于事实的假定”都不行。“南朝始践国祚至今不过百年,未见几日清平年月,枉死的军骨哪里才筑起一座枕生峡?姚疆……姚疆不过是万千良弓藏尽后死透的一只飞鸟。扒开靖天那座城看看,有多少忠良死无葬身之地——宣南王军至今还是南朝史簿上居功至伟的‘大功臣’,烈家军呢?别说忠烈祠,就连‘忠军之名’都被钉在耻辱柱上为人唾弃!简直荒唐!”

他怒吼道,“这江山烂得发臭……掘地三尺还见骨霜,嵌进砖缝的泥混着人灰,连筑巢的虿卵都嫌它脏!薛氏皇族从手起刀落那日起是自作孽不可活,却要天下人陪葬!我只要一想到你、还有千万忠军再为薛氏皇族多流一滴血,我就恨不得徒手捣烂那座城、废了这江山、遂了这场‘亡国之征’!”

他无意识地松开手,双目充血,整个人摇摇晃晃,“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因为救我、养我的那个人也曾教过我——‘要为天下安,不能以佞情治世’。可是我难过。”

他拼命回护的那人手上满是针孔,全身是伤。拼尽一口气效忠的皇族,却是不讲情面的刽子手,把人心捣个稀烂,面上却还一片歌舞升平。

靳王犹如一棵劈开两半的云杉,一半被理智困缚纹丝不乱,一半则被烈焰灼身怒火中烧。

“我的母妃……是被我那位父皇杖杀的,是我亲眼所见。”薛敬紧闭双眼,筋疲力尽地说。

“什么……”二爷几乎没听清他的话,“你不是说你只在画上见过她么?”

谢冲刚到云州时曾在格子坞谈及靳王母亲“琇妃”的事——琇妃是在靳王三岁时,因言行不当被打入冷宫,直到他九岁离宫,再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琇妃在被打入冷宫后次年,曾因趁夜私逃而被内廷施以杖刑,撑了不到半个月,还是死在了冷宫里。(前情:401章)

这些应该都是年仅三岁的小皇子不知道的事,谢冲所言自己也从没告诉过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也多亏了行将,让我梦到了儿时连自己都不太记得的事。”薛敬笑容苦涩,“记得么?在盲庄的双花池,我跟你说我做过一个噩梦——我梦见跟一群宫里的孩子放风筝,我追着一只白色风筝乱跑,却发现那只风筝其实是一张被砸烂的人脸……后来我又梦见过几次那张脸。三岁生辰那日,我的确放风筝来着,也的确看见了她——她是为了见我一面才偷偷跑出冷宫的……”(前情:228章)

那年年仅三岁的小皇子在宫廊上追着一只白色风筝跑,不小心撞进了一个女人的怀里,那女人衣衫褴褛,抽簪散发,却拼着仅有的力气攥着小娃娃的手腕,惨兮兮地朝他笑——

小皇子怕极了,不断地往后缩,挣扎着叫,却见那女人不依不饶,非要扑过来抱一抱自己,她因爬墙不慎扎烂的手心满是鲜血,全都蹭到了白风筝上。

随即,小皇子的叫声引来了侍卫,女人就在他模糊的视线里被拖走了。

她被拖走身下擦了一地血,长长的……蜿蜒着……像一条红色的河。

白色风筝就浸在血河中,映出了一张惨白的女人脸,还挂着温柔的笑。

就为见那一面,琇妃在小皇子的眼皮子底下被侍卫杖杀。

死的时候,女人咬碎了牙齿没叫,应该是怕不经事的儿子做噩梦吧……

……

“启明殿外长廊,她就死在我面前,我却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薛敬慢慢起身,无论何时,这人背骨直挺,半刻不松。

“所以季卿,我虽身为皇族,可靖天城里那些人,没有一个想要我活——我自生来有族无亲,唯一的家是你给我的。若你非拼着毁天灭地也要跟那个人同归于尽,就是为给我铺一条逆天之路,大可不必。死是下下策,能同生,为什么要共死?我只想百年后与你共合一棺,一点罪都不遭。你要是不应我,我也不缠着你,外头那么大,我找别的地睡觉。”

“欸你——”二爷刚要伸手拉他,就见他毫不犹豫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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