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体里的血已经流尽一半,能感觉到自己不断下沉,像是泡在五官尽闭的瓮池里。她这一生短短暂暂,一共也没活过几年,见过岭南春光,漠北雪原,重遇了哥哥,还见证了百战复苏的万家灯火。
好像还挺值。
“小敏哥,跑快点,得活着取血……”阿灵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说。
小敏步子加快,喘息都在发颤,“阿灵,你别怪小敏哥。”
“我一点也不怪你……我早就说过的。”阿灵的眼光逐渐涣散,手腕处本能开始凝血,她只能拼命挣开伤口,钝痛如刀割。
这条通往渡口的狭长栈道变成了一条永无止尽的暗甬。
身后涌来拉战的人越来越多,嘈杂的闹声震耳欲聋,不断有冲锋的人被自己获救的家人劝下,同样也有更多不听劝的和自己人打了起来。
不消片许,血溅当场。
几名引战者不听劝阻,和冲上来拉架的城民发生了冲突,那名喊得最激烈的屠户在横冲直撞时一斧子砍在老妪的大腿上,血水溅在她儿子的身上,儿子撕裂惨叫,苦兽般扑上去,和屠户绞打成团。
根本不需要官军逼迫,渡口成了城民自己人恶斗的疆场。
小敏背着阿灵快步在乱战中穿梭,阿灵挣扎着抬头,看向码头上堆砌最高的草垛,“小敏哥,爬到草垛上,快……”
小敏转身绕过正扭打在一起的人群,眼看就要接近了,这时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那个……那个女孩就是药童!她要跑!”
小男孩扑到最前面,张开细弱的双臂,试图拦住丧失理智的这帮疯子,“不要!姐姐是来救我们的,不要伤她!”
——“鬼话!!全是鬼话!!官府看人下菜,连救人都区分对待!”
——“凭什么先救你们!我们也是良民!”
——“人善被人欺啊,好人全让你们当了!”
——“抓住那个女孩,不能让她跑了!”
……
疯子们哀叫遍野,有的匍匐在地上撞头,喊自己半辈子奉公守法,连鸡都不敢杀;有的骂天下乌鸦一般黑,现在的官军和呼尔杀、杨辉一样残暴;有的教唆人吃人,死一个救万民,那是她舍生取义,祖坟冒青烟;有的则大义凛然,哭叫着自己甘愿最后一个得救,手却伸得最长,冲得也最快。
果然在死活面前,满眼都是烂透肚肠的好心人。
“阿灵,他们不值得。”小敏艰涩的嗓音里尽是愤怒。
“是……但哥哥不能被他们骂,一个字都不行。”
终于,小敏在快要冲到草垛时被疯子们拦住,他的第一反应是将阿灵转护在身下,疯子们将他扑倒在地上,撕他的衣服,一口接着一口咬在他的手臂、肩膀、腿上……
“小敏哥!!”阿灵想挣扎起身,却被小敏死死护着,一点皮肉都不暴露给他们。
他就像一根快被啃烂的骨头,咬着牙,冷汗落下来。
拉架的城民扑过去救人,却被疯子们大力掀开。他们不忍心,一次次冲过去,一次次被打得四分五裂……
“小敏哥,你放开我,放开……”阿灵不断嘶吼。
小敏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身体纹丝不动,后背的皮肉被撕咬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活像误入地府的生魂,被恶鬼咆哮着扯碎一般。
他终于活成了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舍身成仁,不惜命。
“我挡住他们,爬!”小敏的身体僵硬地扎在垛前,像一只木楫。
阿灵从他身下钻出来,拼命往草垛高处爬。更多的人扑过来,攥住阿灵的脚踝,试图将她向下拖拽。
就在这时,一条软鞭横甩过来,卷着拖拽阿灵的疯民狠狠掀开。
“妈的,给老子死去!!”葛笑断喝着冲进乱战,“老六,救人!”
薛敬紧随其后,两人是扯着拴在桅杆上的绳索,踩着河上的冰面从河对岸荡过来的。
“阿灵!!”薛敬横刀断开疯民的围攻,扑到草垛上,将阿灵扯进怀里。
“哥……”阿灵的两条手臂已经看不清刀口了,全是泥血,她就像是一株人人仰望又唾手可得的人参娃娃,脚面也被那些人咬伤了,血淋了一地。
葛笑一眼见小公主全身是血,暴怒,“老子今天大开杀戒,来一个,杀一个。”
随后,他手里那条鞭子就跟生了灵一般,缠住那名屠户的胳膊,狠狠甩向一旁的板车,尖利的木刺扎穿屠户的大腿,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鲜血就迸出来。
“老子废你这身烂肉。”
随即,劲鞭卷着那屠户肩膀,大力一扯,木刺连皮带肉反向拔|出,再听一声凄厉惨叫,那屠户被重重抛起后狠砸在石台上,石台被砸出个黑窟窿。
葛大爷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只要逆了他的鳞,皇帝老子来了他一样杀。
不一会儿,以那条鞭子为界,圈出一个以草垛为圆心的血环。
阿灵盯着草垛最高,意识逐渐模糊,“哥……你别生气,是阿灵不懂事……”
薛敬浑身打颤,撕衣摆的手狠狠打晃,想帮阿灵止血,却被她按住。
“乖,哥哥给你止血……”
“哥,就剩最后这些人了,你背我到河边吧……”
薛敬气得直发抖,“不救了,咱们不救了!”
“就差一点了……别前功尽弃……”阿灵枕在他的臂弯里,气息羸弱不堪,“如果不救,他们会一直骂你……”
“哥哥一点也不在乎……”
“可是阿灵在乎……”阿灵细弱的声音发起颤,“阿灵听了会不开心,比放血还疼。求你了,哥……你抱我到上面,阿灵有办法的……”
薛敬被逼得进退两难,心血溢出,染透胸前的衣甲。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滑落,一滴滴砸在阿灵的手心里。
“哥哥不哭……阿灵不疼的……”
身后雪崩万丈,砸烂了一颗颗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
血圈逐层外扩,疯子们手中的利刃不断砸向葛笑和小敏。
和平年月里的一切纷争,无非“不公”二字,没人动刀,他们也能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薛敬搂紧阿灵,撕裂般一声惨叫。
就像那一年启明殿外母亲凉透的尸身,如今再来一次,他却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他活无可活,一无是处。
生民与亲者始终难以两全,即便心骨四分五裂,他还是救不了天下人。
更多的疯民继续涌上来,那个拦人的小男孩再次奔出去,拦在他们前面,“求求你们,姐姐会救我们,你们退下吧!”
“滚开!!”为首那人双眸充血,举起的铁锤照着小男孩的颅顶狠砸下来。
“不要!!!”众人惊叫。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重箭劈风而来,在那疯子手起锤落的刹那,重箭穿透他的喉心,将他凌空向后撞开数丈,如一片四分五裂的兽皮,砸翻无数草垛,死死地钉进远处的瓦墙上!
“咣”的一下——弩|箭狠狠摆尾,那人瞪大双眼,血喷了自己一脸。
霎时,众人静默,连冲锋的疯子们都开始下意识往后退。
只见河对岸的陈寿平放下手中的弩,举起令旗,一声厉吼——
“滥伤无辜者——杀无赦。”
团团围起的弩|箭再次架设,统统朝向渡口。
阿灵见状,再一次扯了扯哥哥的手腕。薛敬怒喘不定,只得抱起阿灵,晃着攀上垛丘,将小公主放下。阿灵抄起匕首,在自己臂弯处最后划开一道,血水从垛丘滴下,一滴滴流进河面的冰层里。
在冰层面上开出一朵朵济世救人的血色金莲。
下一刻,疯民齐齐涌到河边,捞起带血的冰块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苟活如兽。不一会儿,他们又在冰面上打了起来,唯恐吃进肚子的血冰少人半片。
脚下冰面终于在推搡中碎裂,不少人失足掉进了冰河里。
……
终于,乱战停了。
夤夜散尽,竟不见朝阳。
大雪弥漫渡港,河面浮起一具具僵冻成型的鬼雕。
士兵们终于将获救的城民驱散,分批送回瓦棚。
“阿灵……”薛敬抱起阿灵软绵绵的身体,却见她脸色槁若死灰,不断地轻晃着她,“哥哥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晨光洒下渡口,皑皑白雪遮掩了血圈,天地尘寰,只剩下他们兄妹两人。
葛笑冲上来,扯着嗓子大吼,“都瞎了么!救人,快救人!!”
军医们提着药匣纷纷爬上垛丘,捏住小公主的脉,露出难色。
“怎么样?!说话啊!!”葛笑急吼。
老军医吞吐了半天,艰难摇头,“王爷,公主殿下几乎废尽体内一半的血啊……”
“……”葛笑全身一僵,血鞭掉在地上。转身一把揪住小敏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怒吼,“你小子干的好事!!你他妈站哪边?!老子这么多年以为你是个好人,结果……结果你他妈是个叛徒!!”
“……”小敏喘声嘶哑,无论葛笑怎么弄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阿灵。
阿灵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强撑着睁开眼,“别怪小敏哥,他是被我逼的……哥,别治他的罪……”
“不行!”葛笑气得发抖,咬紧牙,一字一顿道,“老子要他给公主赔命。”
“不……”阿灵攥住薛敬的手指,恳求般摇了摇头,“哥……你放了小敏哥,别怪他……我是药童,本来就活不过二十岁……”
她的身体开始反噬般往外咳血,一口接着一口,薛敬手足无措,堵都堵不住。
“阿灵有点困,睡一觉再去跟二哥哥道歉……”
“别睡,阿灵别睡……”薛敬几乎是在央求她,“阿灵,阿灵!!”
阿灵在哥哥撕心裂肺的叫嚷中,安心地闭上眼,攥紧薛敬的手心微微一松,在快要坠地的片刻,被一个冲过来的身影稳稳接住——
“——我赔。”
薛敬浑然一颤——“住手!!”
却已经来不及了,就见小敏抽|出一段削尖的竹管,反手插|入自己右侧肋下,还嫌不痛快,甚至在肝胆撕裂处狠狠转了一圈,直到竹管全部没入体内,一股浓稠黑血从竹管冒出,顺着草垛流下。
众人大惊失色。
薛敬怒吼,“你疯了!!”
小敏毫不犹豫拔|出竹管,从竹管浑浊的浓血中流出一粒青色水珠。他将这粒水珠颤巍巍递过去,塞进阿灵苍白的唇间,捻着她的下巴逼她吞咽下去,头重重一栽,一口气再提不起来……
葛笑大惊,“你小子给她喂的什么?”
小敏支离破地笑了笑,“巫童的胆珠。”
“什么……”薛敬凝着血红的双眸,盯着小敏有胸扎开的血窗,那根竹管直直插|进他的胆叶里,胆破了,红绿色的脓血不断涌出,半点不见犹豫。
“公主说的没错,药童天生食蛊。蛊物和药血共生,蛊死了,人就没了。哪怕最烈的蛊王,其血种进药童体内,最长的寿命也就那二十年……所以他们送出岭南的起镖船上,从来都只有十几岁的孩子。”小敏硬撑着气力,咬死每一个字,“五十年了,没有一个药童能活得过二十岁,除非——”
“除非什么?”
小敏伸出手,覆在阿灵手腕的朱砂鹤羽上,拖欠罪责的心囊好似终于在这一刻如释重负——“除非活取胆珠。在药童仅剩半口气时,这世间……还有愿意为她献祭的巫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