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们一声不吭,简直是一群只管杀人的竹偶。
他们二话不说,朝着谢冲劈刀砍来,铃声震得沙沙直响,林中鸟兽衰散,发出刺耳哀叫。眼看三名刀客面杀而至,谢冲甩剑后撤,一只脚踏进水潭,水床上散落无数鹅卵石,他顺势挑起石块朝刀客身上甩去——
霎时,鹅卵石变成杀人于无形的飞蝗石,石子撕破林雾,狠撞上三名刀客的膝盖,就听几声惨叫,见几人重重地砸跪在地上。
“断他水绳!”远处一声断喝,又几名刀客冲上来,眼见暂时克制不住金云软剑和流窜的飞蝗石,便转去砍拴在葛笑身上的“救命绳”!
“不好!”谢冲紧紧护着绳索,凌空一翻,抬脚猛踢刀客前胸,在刀锋快要隔断绳索时将他踢进了水潭!
“十六爷,快上来!”谢冲一边厮杀一面朝水面大吼。
刀客不断涌近,又被谢冲甩剑挡开。可他一人之力还是抵不过断续添补的杀刀,眼见一柄飞刀划破藤叶,照着绳子砸来,谢冲收剑闪避,却忽略了从他左侧砸下的铃刀——“啪”的一声,水绳裂断!
“葛笑!!”谢冲情急之下换了称呼,在断裂绳头挣开的瞬间一把扯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力往河岸拉——绳子出水的刹那,谢冲脸色一僵!
绳头拴着的哪里还是葛笑,分明是一块巨大的水底苔石!
“你耍我!”铃刀刀客一声怒吼,狠狠劈断苔石!
谢冲还未从“活人变石头”的惊愕中缓过神,就被飞裂的碎石砸中了肩骨,他往后急退几步,又被两柄铃刀前后夹击,逼至水潭边的一块巨岩上——“总使大人,上路吧!”
谢冲拼了命也动弹不得,就见两柄铃刀朝自己当头砸下!
危急之刻,一柄金色软剑卷动水漩,犹如从水底冒头的灵蛇,神不知鬼不觉地缠上了两名刀客的脚腕——
“你们他妈的给老子上路——”
紧接着,就听两声撕裂断吼,两名刀客倒扎进水里,两双脚却留在了河床上。
葛笑从潭中湿漉漉地走上岸,擦去脖子上沾的血,甩去额发上的水珠,“老子的剑在水底躺了十三年,刚一捞上来,就有人撞上来寻死,省得喂油了。”
几名刀客也不知是被那四只漂浮的断脚吓着了,还是被水里突然冒上来的血罗刹惊了魂,纷纷后退,竟一时不敢进攻。
谢冲踉跄着走过来,看了一眼葛笑手中的金色软剑,笑了,“原来承恩阁犒赏勇士的那柄‘悬止金剑’在十六爷手里。”
“什么脚趾剑,手指剑的!这是老子显摆人事凃的金漆,你干不干这帮孙子,不干就歇会儿!老子等不了了,干完回家过年!”
“你封左,我断——喂!”谢总使令还没下完,就见葛笑疾风般冲进杀阵。
“见人就砍,见鬼就杀,哪那么多废话!”
葛笑身形如电,悬止金剑如捣破命门的钥匙,道道金光撕裂暗夜,金云使那身皮克他一身硬骨,让他厌恶至极,又被迫结下孽缘。
两人冲进杀阵,天地惊雷偃旗息鼓。
一群凿破血浮屠的幽罗面对金银两道光,被逼得节节败退。
“夺回失玉,杀了他们!”
黑潭被金鸣之音震了潭心,潭水颤起纹波。
“不好!还有埋伏!”
以葛笑和谢冲为中心,红浆铺地,树藤枝叶皆染上红霜,如黑潭上盛开的一朵血棠。被金云软剑一剑毙命的刀客越来越多,仍有更多人不断涌出来。
葛笑喘着粗气,稍稍扫了一眼,恼了,“不禁打,还杀不完!”
谢冲也觉察到了,这些刀客明显不如穹顶里那些能战。想必贺人寰来不及挑拣,索性新刀老刀倾巢出动,一招一式参差悬殊。
两人却不敢掉以轻心,一前一后继续拼战。然而铃刀人数太多,蝗风一般层层叠至。谢冲见又数柄刀撞过来,来不及甩剑,只能徒手握住快要撞断葛笑肩骨的明刀——
“谢冲!!”葛笑卷动软件,如嗜金的毒蟥,一口咬住铃刀刀身,再用力回震,软剑迅速缠上那刀客手腕,狠狠削断——
“啊!啊啊!”
葛笑一把将谢冲扯离险峰,破口大骂,“管好你自己吧,又不是老子的爹!”
谢冲哆嗦着用布条缠紧鲜血淋漓的手心,生死关头,破天荒地开他玩笑,“有你这种见天惹祸的不肖子,不要也罢。”
“你——”
正在此时,一道黒箭划开血雾,扎进一名刀客举起的手腕,直直将他撞进石岩上——紧接着,数道黒弩如雨般从四面八方砸落。
环黑潭周围浮动人影,一根金丝崩断,平题箭阵叫嚣嘶鸣,援军到了!
“咻——咻——”鸣镝响箭再次于雪夜响起,跟伦州那夜一样清晰——是蓝舟的鸣镝响箭,先是一串急促炸响,紧跟一阵金鸣。
“小王八蛋,敢骂我!”葛笑一听见蓝舟的动静,软剑霎时舞得如醉酒的狂龙。
谢冲一边帮他打掩护,一边还得提防伺机伏杀的刀客,忙得不可开交,这家伙简直比横冲直撞的野孩子还难带!
谢冲坠着步子,左右手开战,忍无可忍地吼他,“别发疯了,蓝舟说什么!”
葛笑挥剑卷杀,所行之处血肉迸溅。
这座不悔林跟他八字不合,既累他跌落万丈,又使他脱胎换骨。记得十三年前,他就是这样劈开恶兽的牙爪,将那个血淋淋的少年从泥里挖出来的。
耳边鸣镝不息,他朝着响箭的方向不顾一切厮砍,一步一杀。
“他说让我们将敌军引至不悔林中线,二爷要封门杀狗!”葛笑咬紧牙关,朝幽林一声低吼,“东西被老子从潭底刨出来了,有种来拿!”
雪风撕裂九霄,鸣镝撞响血月。
靳王驾马飞驰,一路向东,越过三道裂谷,一道冰涧。
身后的不悔林越来越远,却依稀能听见林中激斗的动静。
越往山岭急奔,风雪声越急,靳王来到山岭最高处的一片野竹林,林叶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竹顶,在两扇深林之间豁开一条纵入寒渊的雪路。
靳王跳下马背,一步压着一步,缓步向前。
忽然,竹林窸窸窣窣传来声响,一排黑衣杀手走出密林,将靳王围在了中心。
殿下并未急着拔刀,睨着正前方戴着斗笠的黑衣人,“还不让你这些狗东西退下,滚过来给本王行礼。”
杀手缓缓让开,茫茫雪林裂开一条不见尽头的黑缝。落雪压弯山的竹冠犹如倒插进笔池的毫峰,垂头丧气地弓着腰,滴着墨。
贺人寰取下斗笠,走到靳王面前,单膝跪地,规规矩矩行礼,“叩见殿下。”
靳王微微垂眸,握紧燹刀的手指一根根回拢,“围杀当朝皇子,是什么罪名?”
贺人寰抬起头,狡猾地笑起来,“殿下误会了,此刻不悔林里都是祸国殃民的叛匪,死不足惜,微臣是来护您周全的。”
“诡辩。”靳王没下令起身,贺人寰就只好跪着,“你举着屠龙的刀,把本王当叛匪来剿。禁行令封人不拴狗,发了疯的畜生也敢在本王面前叫唤,让他们把刀放下!”
贺人寰深吸了一口气,终还是朝周围的杀手摆了摆手。
众人退开几步,收刀回鞘。
靳王围着贺人寰转了半圈,眼神始终落在他抠进雪地的拳头上,“鬼门铃刀、金云使……贺阁主执掌承恩阁,既号得动暗门杀手,也催得动御前精锐,不知是不是京师的风水养人,将阁主逆生的翅膀吹硬了,竟敢飞到本王的地界撒野。”
贺人寰低低一笑,“殿下说笑了,微臣的翅膀再硬,纵也是朝廷的鹰犬,心向吾皇,半分不敢僭越。此番携密令北上,是京师接到传闻,说北疆有一群耗子在啃庄稼,眼下正值冬藏,若不尽快将土里的耗子窝掀开,待来年春雷一震,可不又要闹灾?”
靳王微微欠身,良久沉默之后,脸色一沈,“本王教训烂透舌根的狗东西,通常就一个办法——割了它。”
“……”贺人寰一惊,连忙朝四周意欲拔刀的杀手使了个眼色。
靳王抬起身,环视而笑,“不过贺阁主是何等人物,怎能与那些狗东西相提并论。您是御前暗卫统领,麾下金云使近千人,是云首他老人家的左膀右臂。本王就算再想拿他的心腹开刀,也得顾念新岁皇案上喜添的荤菜——毕竟,捆上火架的猪羊,是要留全尸的。”
贺人寰的拳头再次攥紧。
“说点正事吧。”靳王无视了他匿藏杀心的眸光,望着半山上正冒起硝烟的不悔林,“现在那片林子里除了本王的人马,都是你派去的伏兵,包括雨危船渡藏匿多日的‘茶商’,本王暂且不计较他们打哪来的,就单论你——”
靳王眉宇间一凛,声音不怒自威,“这些日子你在幽府二十三县上蹿下跳——雇杀手、猎逃兵、围剿不悔林……有一样算一样,不过都是你用来转移视线的手段——你的剑从来都指在本王这里。所以即便不悔林被重兵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了粽子,你这一‘层’棕皮永远要等在最外头。”
“殿下英明。”话说到这里,贺人寰索性不再藏着掖着,“微臣的目光自然始终追随着您——微臣方才也说过,此番北上是为了帮殿下灭鼠的,在老鼠清灭之前,还请殿下不要离开微臣的视线,这些兵马真的是来保护您的。”
靳王低眸一笑,“软禁我?还是干脆杀了我?”
贺人寰的嗓子眼发出“咯咯”的奸笑,抬起头,双眼血红,“殿下是微臣头顶的一片青天,微臣多年来藏在暗无天日的泥底下,连束光都见不着……就这么胆战心惊地活了十三年。当年也是在这个地方,您侥幸从乱刀中活了下来。自那之后,南朝的天就变了……青空朗日一分为三,您是从枕生峡那座烂透的骨山缝里活生生挤出来的一条真龙——殿下,微臣斗胆,跟您做一笔交易。”
“嗯?”靳王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贺人寰的脖子仰得更直了,“您如今执掌北疆,是北境的封王,但京师那座城里尚且没有您布下的网。靖天早就已经握在别人的手心里了,就承恩阁一扇门还没关。只要殿下肯随微臣回京,承恩阁对您敞开的就不仅仅只有一扇门,不悔林里您那些兄弟、朋友都能活。”
片许后,靳王冷飕飕地笑起来,“贺人寰啊贺人寰,你可真是狗胆包天。看样子,云首已经放弃你了?”
“……”贺人寰瞳孔剧变,紧绷的眉梢青筋直跳。
“你知道回京之路是死路一条,就算你把谢冲和葛笑的人头兜回去,把那块玉佛找到,云首也不一定允你活。索性你就使暗兵把关隘闹得鸡犬不宁,那林中一场胜负不明的血战就是你敢跪在本王面前开出的天价——本王应你,他们不一定活,不应,你立刻让我血溅当场。毕竟,本王的项上人头比他们都值钱,对吧?”
“您有的选吗?”贺人寰额头褶起的皱纹试探般翕颤,理得光净的下巴上一点胡茬都不见,“您抛下重兵,一路疾马到此,不就为单独见臣一面?殿下,这座山啊,全是微臣提前埋下的炮仗,微臣死里求生,望您成全。”
贺人寰说到这里,郑重其事地收起笑,虔诚地匍匐在靳王脚下,磕了个头。
殿下默默拔|出燹刀,刀刃折光,淋漓一身清雪,“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本王翻山越岭来这见你。这里是雨危山深雪岭,朝东一路疾马,仰见荒月,俯瞰极渊,本王是来见心上人的。你爱死哪死哪,别扰了本王赴约的兴致!”
绷紧的竹梢立时断裂!
倏地,竹林中腾起百丈烈火,浮起遮天蔽日的浓烟!
贺人寰一个“杀”字还未出口,耳畔旋风忽至,碎发激颤——却见数柄黑弩如千百梭鱼同时入海!
那排刚要拔刀的杀手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被射来的弩|箭从后背扎了个对穿,一个个砸倒在地,身下洇出一片黑浆。
贺人寰见情势逼紧,袖中立时弹出两只早就准备好的银色利爪,怒吼一声,朝着靳王猛扑过去,利爪像是长在他的指骨上,每一根指头都冒出血淋淋的倒刺,靳王横刀力挡,被贺人寰的力道狠撞退几步——
“既然殿下不让微臣活,那咱们就同归于尽!”
靳王折身闪避,利爪卡紧燹刀刀刃,擦闪烈焰——耳听弓弦力震,殿下情急之下侧眸,就见山岭黑渊的方向闪动红色火光,他力拼不敌,索性借助巧力,引贺人寰在雪丘上急追猛扑!
山岭震荡血雾,银色利爪像是要将对方的胸膛剖开,一招一式都使出了屠命的力道!眼看利爪擦过燹刀,迸裂一串急火,就要拧开刀柄,抓向殿下手背——
又一声弓弦震颤!
——正是现在!
“呀——”贺人寰利爪上的尖刺眼看离靳王的胸膛只剩半寸!
殿下的双手蓦地一松,干脆弃了燹刀,向右侧翻去——
同一时间,弓弦再震,最后一支弩|箭划破厉风,带着刺骨逼人的杀劲,从山岭的上风口直扎过来,贺人寰来不及闪躲,被弩|箭击穿左心,向后激撞出数十步,狠狠钉在一棵雪竹上。
“呃……你——”贺人寰呛出的血瞬间浸湿了前襟。
高处的山岭极渊掀起万尺冰障,迷离一片血雾。
那人站在从血渊归来的山口,玄衣束发,缓缓放下仍在空撞的弦弓。
“方才有句话阁主念错了。”二爷踏着垒起的尸山,从极渊血岭缓步走下,“从枕生峡那座烂透的骨山缝里活生生挤出来的人不是殿下——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