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薛敬从祈天灯后探出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什么毛病?”
二爷笑起来,“你写的什么?”
“等会儿给你看。”薛敬不光带了笔,连红墨都带来了。
“我刚才见过余定心,他说他不回烛山了,留在山里陪弟弟,让三雪带他领了拜山令,改明在生杀帐进香。”二爷拿指腹磨着灯骨上冒头的毛刺,鲜少见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我还想把主寨重修一次,老万当年偷工减料留下的麻烦还有不少,生杀帐里的摆设我也想换一换……你、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薛敬将笔搁在一边,吹着灯纸上未干的墨渍,“不容易,你可终于活得像个人了。”
“什么话。我哪里还能不是个活人?”
薛敬看着他,语重心长一声长叹,“这些年你从来不是讲权术,就是论谋略,要么也是无时无刻算计人心,哪操心过这些事?莫不是九则峰山雪有灵,让二哥哥转了性?”
二爷一声嗤笑,没想理他。
“可我喜欢你这样。”
薛敬自幼心胸坦荡,开心的、不开心的,向来直言不讳。真诚得过了头,倒让二爷觉得自己平日无端猜忌所用的话术,多么伤人似的。
“你来看看我写的!”薛敬好容易吹干了墨,讨赏般将人扯过来。还非要用手心一行行挡着,只准他读一行,看一行——
好在二爷有耐心,像早年哄流星那样,随着他挪开的手一句句跟念——
“星月归天”
“雨雪归地”
“鲲鱼归海”
“二哥哥……”
二爷语声顿住,身体骤然一轻,被殿下搂着腰抱起来,放坐在弯折的树干上,仰起头——“二哥哥归我。”
这句“归我”还特意用红线勾个圈,小孩子都没他这么幼稚。
祈天灯霎时勾断了扯线,连带着怀里那盏,数十盏灯渐次腾空。
薄雾环绕灯身,旋转出无相花火,带往银河一心祈愿。
“哪学来这些肉麻招数。”二爷扶住他的手臂,免得摔下来。
殿下答得十分理直气壮,“讨你欢心的本事刻进骨头里,我生来就会。”
“……”二爷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随手摘下一颗熟透的柿子,咬了一口,度进自己嘴里,“唔……”
甜腻的柿香在舌心泛滥,像是要一路腻进胃里。
他自己曾说过,金秋红曲足年,想尝尝寨里的酒;
他还说雪松枝长待修,生杀帐的虎头落草要剪,石斛非得择了泡茶,冬至那日,要为九龙道放千盏祈天灯……
他说过的话一一应现,就只剩林子里这些熟透的柿子没摘。
“你说冬至回家,让我摘给你吃,甜么?”
“……”甜得人舌根发腻。
薛敬将他架在弯曲的树干上,挂在枝头红彤彤的软柿被折腾得来回来去晃悠。二爷没处躲,往后靠又怕易折的枝干撑不住自己,便只能不前不后地僵着。
“走吧……回——唔……”
话也不让他说完,殿下就迫不及待地逼他将剩下那口果肉吃完。
每一粒柿子都能被唇齿吸咬出片状的软籽,晶莹剔透的,咬一口就跟碰着心似的。几滴粘着果肉的露汁血一般从唇边挤出来,顺着这人颈侧惨白的皮肉往胸前淌,这一幕看进薛敬眼里,简直要将他忍到极处的情欲再次炸开。
“对了,我从幽州带来了几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毛病,亲到一半不亲了,没事人似的聊起正事。
二爷想抬手去擦,却被他摁住手脚,一动不让动。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喘了口气,问他,“……怎么憋到这时候才说?”
薛敬将眼神从他淌水的颈肉上撕下来,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一到家就忙着伺候你,哪有工夫说别人的事?”
“……”
薛敬不忙着作恶,只是拿舌尖撩开他脖子上粘着的狐绒,往那颈间哈气。见这人浑身难耐地发起颤,皮肤下一层层浮动细密的血丝,身上简直比暖熟的柿子还烫,倒把殿下自己看得血脉喷张,一点说正事的心思都没了。
“别……”二爷一手撑着上下晃动的树干,一手推他。左右张望这片寂静无声的柿子林,实在后悔干嘛放着好好的夜宴不吃,非跑到这来没事找事。
这人简直是翻山越岭跑回来要他命的,像一只饿急的野兽,闻见肉香就发疯。
薛敬掀开二爷缠紧的腰绳,粘着果汁的手指摸进去。
“呃……”二爷吓得急忙按住他的手臂,怒了,“你这人……怎么一回来就没完没了,成天到晚就动这么点心思——等、等!咝……”
他骂到一半语声忽而一软,半点威慑都没了。
“重回靖天,九死一生,我不要你跟我去。”
“……”二爷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心口的皮肉就要一并磨烂了。
可他这回拼命忍着一声不吭,仿佛挂满枝头的火柿不懂规矩,长了眼一般。
“统共就过这一个太平年。过后,管他明刀还是暗箭,大不了把命押在那张椅子上。可我发现,我比从前怕死了。”
“……”二爷心尖一抖。
“二哥哥可怜可怜我……”
殿下软烂的气息喷着烫人的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万般无奈的恳求,专挑他心坎上最软的那块肉掐。
“坏事做尽,再求我可怜你……讲不讲道理?”
“我最讲道理了。”
二爷刚还没来得及心软,就见薛敬低头从衣襟里咬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贴着自己的唇缝逼他抿着。
“这是你自己画的押,不敢赖账吧?”
“你……”他一张口,纸片就掉了,飘落雪面。
纸上的落款清晰可见,是当时在云州格子坞这人发疯时逼自己画的。
“五次三番,随遇而安”——这种见一次讨一次打的狗屁承诺多少沾上点流氓耍赖的无耻伎俩,亏他能贴身带这么多天!
“你、你还要不要脸了!这种东西还一直揣在身上?也不嫌丢——”
“丢人?”殿下不光胆子大了,口气也不小,“命丢了,这东西都不能丢!”
“……”二爷气结,只能抓紧他的手臂才不至于滑落树冠。他觉得自己这姿势太逆天了,头一次让人按在柿子树上干这种事。
薛敬却跟没事人似的,语气一本正经,“我跟二哥哥聊聊天,想不想听我带来的好消息?说话。”
“……”刺烈的雪风与情火相撞,满眼都是火柿爆裂时飞散的霞烟,比一朝入喉的红曲还烈。二爷的后背磨着树干的木凸,两扇蝶骨不由自主向内夹动,热汗浸湿后背,顺着骨缝淌下来,又接进那人捧着腰间的掌心。
二爷实在受不了,急喘发起抖,“废什么话……要么痛快点,要么滚……”
……
中途,二爷费力地睁开眼,望见雪月之间,闪过一簇流星。
莽莽荒原寥无人烟,只剩下依偎的彼此了。
“冷不冷?”
二爷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被情念吞噬的刹那间,他微微蹙眉,仰起头,仿佛在黑暗的夜空里寻到了最亮那颗星——这簇星火,延续了他苦撑十年的烂命。
救赎不成,不如同归于尽。
相拥而簇的身躯像是祈天灯上缠绕化火的灯丝,有灯芯烤着,烫得死去活来。
在那片一望无际的雪峰上,他们可生,可死,却不可离分。
……
等二爷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好在人活着,还被完完整整地摆在池边的草垫上,身上换了干爽的衣服,连软靴都换了新的,端正地摆在一边——明显有备而来。
殿下用手心接了一捧热泉送到他唇边,二爷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怎么……你躲我?
二爷低头试探性地抿了两口,扶开他的手腕,冷沉的眸中全是怒火,“劳尊驾高抬贵手,放在下活着过个年。”
“……”殿下深知这回折腾他有些过了,连忙往后退了半步,与他保持距离。
二爷环顾四周,“这就是你说的北峰泉洞?”
“是。”薛敬小心翼翼地答,“趁你没来的时候来我先来过一趟,把池底的石砂清了才敢抱你进去的。”
二爷冷眼看着他,“难为殿下,知道今夜回不去,不忘把我的药带过来。”
“咳……”薛敬瞥了一眼包袱里露出的半拉药瓶,连忙起身挡住他的视线,狡辩道,“我是想带你逛逛那片柿子林,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逛到这来了……”
“什么好消息?”
薛敬猛然一顿,“嗯?”
二爷靠在石头上,清浅的语声在泉洞中撞着回音,“你不是说从幽州带来了好消息,不是骗我吧?”
“没有!”殿下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动都不敢动,“胡仙医,还记得么?”
二爷当然记得幽州丛中坊里那个动不动就骂人的老大夫,“老人家怎么了?不会让你捎话来骂我吧。”
薛敬哭笑不得,“流星差人送信来幽州,询问他老人家愿不愿去大都。胡夫人走后,老头家里没人了。他把流星当孙子看,都快想出病了。恰好流星派人来问,老人也愿意,我就顺水推舟,备好车轿把他送过去了。流星在信里说,还欠胡爷爷一篇‘百草集’的字帖没默完,问他愿不愿北上亲自查阅功课——太医院的丁兆松告老还乡后,还缺一位专为大皇请脉的帝医。”
“难为他了。”二爷长叹一声,停了片刻,又问,“那他有没有——”
薛敬知道他想问什么,转身包袱里拿出一个银罐,放进二爷怀里,“他说新岁不能陪二爷赏火,就送了这个过来。”
银罐沉甸甸的,抱在怀里都嫌大。二爷打开盖子,发现竟是一整罐剥好的核桃仁,每一颗都完完整整,丁点琐碎的核皮都没见。
二爷将银罐抱紧,“都是称帝的大人了,也不怕有心人编排是非。”
薛敬收起笑,“他很谨慎。没有直接送来鸿鹄,也没有给我,走的是南北药材的私运,收信人是胡仙医。是老人家辗转托初九递进王府的。他和我一样,知道二哥哥喜欢,又懒得剥,所以把来年份的都备好了。”
二爷捡了一颗放进嘴里,少年悉心地砸开每一粒核桃,连味道都带着思家的草香。薛敬见他出神,将银罐从他怀里拿走,包好包袱缠在胸前。又躬身为他穿好软靴,将手递给他——“走,我背你回去。”
二爷没有犹豫,伸手被他扯起来,瘫在他肩上。
他们一同穿过柿子林,走上那条点火的山路。
一路下山,还能望见走马坡未散的酒宴。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好消息吗?”
“有。”薛敬忽然停了步子,转头笑起来,“阿灵已经回了岭南,找到了当年闭关的大巫——明年,你的点火人就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