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不久,前朝便与海寇签下海约,承诺只要能帮他们将义军全部剿杀,立刻退让京师,将东淮全郡拱手相赠。就这样,义军和做梦都想占领东淮的海寇开战了……恶战三个多月,义军屡战屡败,始终未能寻到明州九镇的突破口。两方如果一直拉锯,从西往东的战线拉得太长,海寇耗得起,薛广义不行。况且,明州九镇正好卡在东推皇都的行兵要塞上——欲夺皇城,必先取九镇。”
女人深喘了一口气,继续说,“至高无上的皇权近在咫尺,万里封疆触手可得,眼看自己辛苦打下的城池接连失落,薛广义等不起了。他怎么能任一群海寇在这个时候剥夺自己开创新朝的机会。思来想去,发现义军迟迟攻不过去的原因,是被困在九镇中的数万万生民——海寇得天地庇护,以生民作盾,义军不敢强攻,所以屡屡败北。”
二爷眉心一紧,似乎预感到薛广义接下来要用什么计策。
“于是……为权御失控的薛广义不顾谋士西穹的反对,将前朝皇族的‘降海书’挂于旌旗上,在一天夜里,前锋军尽数换上前朝水师的军服,放火点燃了明州九镇的城楼,对明州水厦数万万计生民颁布了‘清城令’。”
“什么……”鹿山震惊不已,“你的意思是……薛广义为了从海寇手中夺下明州九镇的过路权,竟让自己的前锋军假扮前朝水师,以前朝朝廷的名义清杀海寇,不顾生民死活?那明州九镇的人呢?他们——”
“绝、户。”
女人咬死牙关,终于说出这两个石破天惊的字眼。
宝启三十七年厦,攻城三个月迟迟未果的薛广义已等至癫狂边缘。因为海寇霸占明州九镇,正好挡在了薛广义挺军直逼前朝皇都的“一线天”上——欲夺皇城,必先取九镇。
于是薛广义破釜沉舟,命前锋军挂上降旗,换上前朝水师的军甲,手执油火,冒死撞开了明州九镇紧闭的封门。海寇未料到前朝水师出尔反尔,竟敢当着自己的面烧毁“降海书”,推翻“献出东淮全郡”的承诺。
彼时前朝朝野混乱,贤将凋敝,奸佞当道。个别权佞早已被薛广义用重金收买,愿与海寇同归于尽的良将不是被奸臣逐个清杀,就是对朝廷失望透顶引咎辞官了——敢怒、敢言者所剩无几。
结果,当战火真的在明州水厦的城楼上烧起来时,前朝水师无一兵一卒请愿出战——被薛广义栽赃的哑巴亏,他们竟然连嚼都没嚼就生吞了下去。
海寇见前朝水师态度顽劣,连派个人出面商谈的意思都没有,便彻底愤怒了——海寇十三帆部战念沸腾,叫嚣着要与前朝水师血战到底。
明州九镇的数万万生民转眼间变成了一群爹不疼娘不要的破烂袄,连老天爷都不稀得怜看他们一眼。
眼看“水师”就要攻门而入,薛氏义军紧随其后,海寇手中足以震慑义军、耀武扬威的“盾牌”霎时失去了作用。他们自知不敌,临近撤海前为了泄愤,便要让明州九镇数万万生民祭海。
于是,趁着漫天催灼的烈火,明州九镇被海寇屠城了……
天塌,地陷……
浩宇人寰不见活牲。
海寇杀伐暴虐,将一个个手无寸铁的生民灌成了祭血的“人屠”。
“你们知道什么是‘人屠’吗?”女人望着空旷无际的沙海,痴笑起来,“那些海寇平日里捞了海味上来吃不完,就会用铁钩倒挂着晒在船头,风干后存上一年都不会腐……‘人屠’啊,就是晒在明州水厦的‘人鲜’。”
据传,那一战中百海里之外能闻妻幼恸哭,鲸豚哀叫,九天星河被血色浸透。漫地血虱从祭民的尸肉中涌出,侵蚀了海坝,深挖百尺还能翻出碎肉。
明州水厦掀起滔天红浪,七日七夜不见朗月。
浪头将“人屠”掀进海里,撑死了一条条不知饥饱的鱼鲨。它们和“人”一起被浪掀回了岸,晒在沙滩上,臭了、僵了……垒成高入云端的肉色塔山。
——明州九镇的海岸线上自此矗立起九座焚塔,挺进皇都的那条明光大道再无任何阻碍。
此战一出,天下大乱。
原本秉持观望态度的各方义士纷纷崛起,一心投奔薛广义,明州九镇一片烟海,九焚塔前推百里,直捣前朝皇都。
前朝日薄西山,九镇血战成了最后一根压死前朝的稻草,皇都不堪一击,义军仅仅用了三天就攻下了皇城,前朝亡国了……
薛广义于人骨铺寰的晨光中称帝,列土封疆,改年号元熙。
明州水厦血流漂橹,光是将九镇的骸骨清干净都至少要用一年半载,薛广义痛心疾首,装模作样地跪在水厦前,自贱三刀,为亡民祭思。
“猫哭耗子假慈悲。”女人往沙子里狠狠淬了一下,呛道,“要不是薛广义利用前朝水师羸弱,假扮作他们攻城,激怒了海寇,明州九镇不至于绝户!他倒是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竟还落下个哪怕殉军也不愿诛杀生民的好名声,收尽天下人心!丧尽天良啊……他不是人……不是人!他是畜生……为了他的皇帝梦,他不惜将我们赶尽杀绝——”
“‘你们’?”二爷心里猛震了一下,“哦,难怪……你们的祖辈原是前明州九镇的遗民。那那个西穹呢,他后来怎么样?”
“假扮水师嫁祸前朝的事终究纸包不住火,只要有一个人说出去,谣言满天飞。总要有人为这件事买账,对不对?”
鹿山听得心惊肉跳,“所以……西穹便替薛广义把祸水担了下来?”
女人嗓音嘶哑,“宝启三十七年仲秋,前锋军一千二百人为明州九镇殉葬,西穹私派大军攻城,致明州广夏数万万生民罹难,罪无可赦——车裂。”
“什么……”鹿山浑身抖了一下,“杀了?”
“全杀了,知道那件事的阵前兵一个没留,连战马都屠了。”女人惨兮兮地笑起来,“明州九镇变成了一个万人冢,里头不光有亡民、前朝水师、东海海寇、义军前锋、战马、信鹰、攻城用的兵械……还有西穹。”
二爷轻轻叹了口气,往刮着怒风沙海寻了一眼。
“兴许是报应不爽……战后不久,传言薛广义大病了一场,有人说他总梦到数万万亡魂将他生吞活剥。他似乎对明州那个地方生了忌讳,给南朝选择皇都的时候他毅然决然放弃了明州,决定北迁十三郡,定都靖天,也就是今日南朝的国都。”
女人笑着笑着便哭了,全身压抑着抽搐,“可是你们知道吗……即便承此覆盆之冤,西穹到死仍心甘情愿效忠他的主上——是他主动请命揽罪的。他临死前说——‘吾皇拓土封疆,王图之上不忍沾血,双手须是干净的,臣可以脏。’”
鹿山拧眉,看了二爷一眼。
二爷面沉如水,眸中不见一丝波纹。
在女人说到薛广义假扮水师攻城时,他就猜到了结局。薛广义称帝心切,绝然不会因为要顾忌九镇生民的存亡而阻碍他的抵天之路。战毕,所有知情的前锋军将士,以及那位曾反对此举的谋士西穹,势必受到株连。
自古开创盛世的明德贤主,哪怕手腕再脏再黑,也必寻金乌照路,扶摇御风九万里的时候,总得有几个倒霉鬼为他劈山断海,篦羽扬灰。
不管西穹临死前是不是当真心甘情愿揽罪,这口脏锅他是扣定了。
“既然九镇尽屠,你们的祖辈是怎么活下来的?”二爷又问。
女人轻声说,“明州九镇血战的时候,姚子凤一直领军镇北,接到明州破城的消息后,立刻赶了回去。但为时已晚,当时西穹先生已经被薛广义关了死牢。行刑前夜,姚子凤恳求薛广义见西穹最后一面,薛广义答应了。”
“在狱中,西穹半句没提明州九镇亡城的真相,只是隐隐暗示姚子凤,自己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发妻,和几名誓死效忠他的手下,要托付给姚家。他说自己的族姓受明州血战殃祸,恐对即将出生的幼子不祥。所以从行刑之日起,废族姓‘西’,改承母族姓氏。所以后来,他的儿子姓‘高’——起名‘高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