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西沙的百年沙参,吊足他一口气,我来下猛药,熬过今夜,能成。”
这时,银三快步跑上来,“二爷,查过了,动手钉人的是陈维真的一个副将,原本是西沙沙匪,五年前投奔了恒城军府,私底下管陈维真叫一声‘义父’,那千斤锁是他们沙匪一锤锤砸出来的,专门……专门为今日锁人准备的。”
二爷眼皮一抬,“人呢?”
“在底下的地牢关着呢,刚才吓唬了一下,这会儿晕过去了。”
二爷转过头,问那老大夫,“您方才说,需得是百年沙参?”
老大夫连忙点头,“没错!这玩意如今不好找啊,得快……”
二爷这才朝银三扬了扬手,眉目不惊,“去把他弄醒。你告诉他,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看见这百年沙参,少一年,我就剁他一双手,少两年,我就剐了他祭旗。凡是碰过那块铁的,西沙沙匪有一个算一个。亡族之祸,让他自己掂量。”
“明白了!”银三应了一声,立刻去办。
两位老人家狠狠抖了一下,又见这年轻人撑起徐徐的笑意,安慰道,“别怕,不是冲您。”
天灰蒙蒙的,雪下个不停。
那沙匪副将面对鸿鹄大当家的雷霆之怒,银三话都还没说完,他就吓尿了裤子,匍匐在地上,将百年沙参双手奉上。
二爷说,治匪就当用匪的手段,险行绿林这么多年,以恶制恶,他有的是招。
银三紧跟在他身后,只管溜须拍马,什么美色不美色的,别说偷摸看一眼,连头顶的小辫子他都不敢抬。
“二爷,刚刚官道上派信过来,说是行径太原的恒关粮道被王爷一道飞符给断了。”一个兄弟跑上阁楼,着急复命,“现在太原府的条案上摆着云州府的印,秦总兵亲往太原城,把知府衙门扒了个干净。飞符上说‘胆敢往西北飘出一粒粮,就要太原知府换个人当’。胡大人气病了,正躺在床上叫冤,嚷嚷不想活了。”
“不像话。他封粮道就封粮道,怎么还欺负起人了?” 二爷故意摆起黑脸。
银三不解地问,“二爷,王爷此举……啥意思?”
似乎对殿下此番远在后方的布局十分满意,二爷攒了些耐心,笑岑岑地解释,“从太原过境,是北疆通往西北的一条重要粮道。只要控制住粮运补给,民心一散,西川军必乱。而王爷又只打开了富河城这一扇粮门,是不愿逃难的百姓被战火所累,有个能暂时安家的地方。眼下丹霞关让凤言封了,北境沿边又被王爷的飞符控制,西北等同于被咱们‘笼子”一样围了起来,只要再把西川高原腾干净,殿下就能心无旁骛地料理叛军。呵,就是挺没良心的,人家胡大人又没惹他。”
银三转头撇了撇嘴,琢磨着,您可也没干什么好事!
几天前,二爷一进恒城就先让自己带人霸占了恒城府;紧接着又撺掇老百姓跑到地碑上喊冤跳大神,将“替罪羊”的事捅出来,激起了民愤;最后趁此民乱把总兵府一窝端了,连西沙沙匪也未能幸免,到现在那沙匪头头还跟恒城府的杜大人绑在一起,蹲在牢房里吃沙子呢。您二位,可真是半斤对八两!
二爷见银三上嘴皮直撞下嘴皮,无声嘟囔着,冷不丁一笑,“骂我呢?”
“没没没、没有!”银三甩着脑袋,小辫子直拍耳朵根,“夸您英明神武,神机妙算,是再世诸葛!嘿嘿……”
“只可惜,还是让他陈维真跑了。”二爷目色一沉,“搜出什么没有?”
银三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亲自带人在城里搜了三遍,也没见陈维真的人影,连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怀疑他是早料到自己此战赢不了,干脆在大将军震开城门前就藏进人流里,趁乱混出城了!”
二爷的心里凝起深深的自责,“百密一疏啊……”
自他七日前潜入恒城起,自觉做足了万全的准备,可总归还是错算了一步——那就是,陈维真对他这个亲侄将,当真下得去狠手。竟然还私通外匪,借旁人的手给陈寿平放血。难怪自师兄来立州后,一个月内音讯全无。
可惜,让陈维真趁乱跑了,还带走了重病的陈母当做人质。
这时,另一个小兄弟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二爷,不好了,大将军醒了,非要现在出去找人,我们拦不住!”
衙门客房内,陈寿平正以剑拄地,打算从床上挣扎着起身,被两位大夫和一个兄弟拦着。可他们不敢招也不敢扶,自醒转,大将军始终不言不语,周身丈许内残存的火气,太灼人。
二爷走过来,扶住陈寿平,对大夫们说,“您二位去煎药吧,这里我来。”
两位大夫连忙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二爷扶着陈寿平坐回床边,硬是掰开他快要僵折的指骨,把剑从他手心里拿了出来,郑重地放置一边。
他伤得太重了,虽然有沙参和猛药吊着,也只匀出震开城门那一口恶气,此时气散了,根本连房门都坚持不到,只能浑浑噩噩地僵在那,无声无息地发抖。
二爷朝银三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也退下,“师兄,你这样……无济于事。”
陈寿平硬抻着脊背,许折不弯。他的脸色简直比荒道上飘散的草灰还黯,也只一个月未见,他眼底的精气神散了,眸光晦暗,鬓边还掺着几丝白发。
好一会儿后,陈寿平缓慢开口,说出了自被救出后的第一句话,“季卿……这事,别让三雪知道……”
二爷点了点头,“已经交代过了,她不会知道。”随即刚要扶陈寿平重新躺下,却忽然被他攥住手腕。
“……”
陈寿平憋着嘶哑的怒喘,断续着说,“季卿,师兄成了叛军,做了佞臣……”
放眼望去,西北沙垣一片血海,可都是他老陈家做的孽。
陈大将军一生为将,半世清平。从没落下过一个兵,降过一座城。这南朝万里封疆,没有他陈寿平趟不平的山、跨不过的海。
他有情有义,一身忠胆,没想过会有今天。
此刻抬起头,透过窗叶飘进来的风冷得刺骨,把他那柄号得动百万行伍的剑锋快要吹折了。他没胆气低头看一眼,肚子里流出的血到底还是不是红的……
他不怕疼,就怕脏。
“想我自来满口仁义,不赞同你的为臣之道,可到头来……”陈寿平自嘲一笑,话音沉甸甸的,“自清平年月传习至此的‘将论’被老陈家追捧得比圣谕还高。‘为将者,生于疆场,死御国门,除非卸甲,否则,剑无忍锋。’可我没想到,陈家人的刀锋始终向内,还真下得去手。”他狠狠闭上眼,一声叹息,“如今西川军谋反,恒城叛离,西北大乱……全拜我族家臣所赐。而我无能为力,错信佞亲,落得此未战即败的下场。百姓朝不保夕,骂我等不忠不义,是叛军走狗……我认……我认……”
二爷虽不忍他这么说,却也没打断他。
陈寿平攥住他手臂的身体剧烈地发起抖,血红着双眼,盯向案上的将军剑,决绝道,“等有朝一日西北乱平,我自当用此御赐宝剑,以死谢罪。”
二爷安安静静地听着,还是一言不发。
他明白师兄此刻的心境,聚不起老陈家溃散的军心,拦不住东征的叛臣,救不了流离失所的百姓……安不了心,立不住命,一世清高,枉为人臣。
他不甘心。
二爷惜叹一声,“师兄,你的心劲啊,可太高了……心眼又干净。可这世道烂透了,偏不允你干净,你便要容忍自己手脏——学学我。”
陈寿平撑着所剩无几的气力,苦笑道,“可在我眼里,你是最干净的……跟少年时一样,没变过。”
“少年?那可真太远了……上辈子的事。”二爷起身到案前倒了杯水,缓缓问,“师兄,你知道前阵子你说要在陈氏军府换任之际回立州掠阵时,我为什么没有阻止你吗?”
陈寿平微微一愣。
二爷转过身,将水杯递到他手里,“因为扎进西北陈氏的这根肉刺,必须由你的剑锋来挑。令尊在世时,就曾试图消解西川军和立州军长久分化形成的矛盾,可即便竭尽全力,他还是无法根除兄弟间产生的裂痕。从那时起也许他就清楚,西北这碗水余生是端不平了。北疆在去年刚刚初定,西北的乱战就来了,这可不是巧合。那个人手段狠毒,想要借此瓦解南朝军府,进而一步步吞噬整个薛氏江山。师兄,他是带着从祖辈起累积百年的怨怒来的,绝不会手软。”
二爷微微低眸,看向陈寿平腹部的重创,皱起眉,字字如震。
“逢此哀世,上无明主,下无仁臣;奸佞当道,百姓离所;鸟兽飞散,冻骨无殓。你往那荒原里看一眼……人拜鬼,鬼守尸,尸无坟,比比皆是!哪还有天理可讲?师兄,你口中的大义凛然,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二爷渐渐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我是要将那个人的心肝挖出来的,没剩几分良心了。可你不一样——”
陈寿平硬生生顿住。
“你是值得吾王封杰拜将英雄啊 ……”二爷温沉一笑,眸中隐隐流光,“既然浮身于宦海,泥深泥浅,水清水浊,皆由不得你选。你的剑只管杀敌斩佞,若有朝一日沾上自己的血,那才是不忠、不义、不臣!千斤锁你自己拔|出来也好,省得我费尽口舌,你还不信。”
二爷站起身,手扶在他肩上,“师兄,痛快点吧……死你都不怕,剿灭窝鼠你怕什么呢?你不会连料理家贼的剑都拎不动吧?它可没那把锁沉。”
凛风吹扶荒火,天阳怒不减春。
陈寿平攥紧的指骨微微一松,万尺坚冰封动了……
二爷扶着他靠回枕上,眼中厉色收尽,淡淡道,“好了,下个月就是要做父亲的人了,还这么任性,什么死不死的,你是要让三雪那丫头带着两个娃娃守寡吗?跟我说说,你在立州到底是怎么着了那陈维真的道,别尽想些有的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