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的语速缓下来,“那座‘观’既是他杜奂为纵兽|欲的逍遥窟,也是你陈维真为延续香火点的炉!你亲自动手掘坟,任无数良人血溅了满身,不烫吗?”
陈维真大口喘息,已经快上不来气了。
二爷掂量着手里那块碧玉锁,遗憾地叹了一声,“只可惜,你逃跑的时候太急了,根本来不及销毁军府里留下的罪证,于是只能留下尊夫人善后。你自己则亲自带上一双儿女,将他们混在这些‘羊’里,以‘牧羊人’的身份趁乱逃出了恒城,来到了这。尊夫人则混隐在被我们从‘观’里救出的三百二十四人中,装模作样地在血状纸上画了押,以为自己能以受害人的身份瞒天过海,可她怎么竟忘了从脖子上取下这枚刻着陈氏族徽的玉锁呢?”
“什么……”陈维真愕然失声。
“而这一路进山,沿途被你抛弃的尸体,一方面是为了掩盖方位,误导我们;另一方面,则是要用自己为‘饵’,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给你那双儿女做掩护,延长他们逃跑的时间。可你单单忽略了一个人——”
二爷抽|出一块破袖布,用划了刀痕的位置包起那枚玉锁,抬头看向那位被陈维真扼住喉咙的陈老夫人,“当年陈老夫人的夫君被自己的亲弟弟用药暗害,如今竟然又来害她的儿子了,这怎么能忍?于是她趁你不注意,将那两个孩子逃行的路线刮在了沿途那些女尸的袖口上,留下了痕。”
陈维真看向自己正用刀抵着的女人。这女人一路上山连走都走不稳,甚至有几段陡峭的山路,她只能被前面的人牵着锁链拖着走,像一条无能为力的病犬。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病得快要入土的老婆子,竟然算计了他……
陈维真绝望之极,怒火彻底烧起来,盯着陈老夫人的眼神逐渐化为凶残。他猛地扬起手中匕首,就要往老夫人的喉咙上扎,二爷立刻翻转燹刀,快速挑起地上的雪石,朝陈维真的手腕甩去——“砰”的一下!
雪石精准地打在陈维真手腕的麻筋上,他发出一声惨叫,匕首落下时刀路偏斜,刀锋顺着老夫人的耳根划过去,险些伤着人!
陈维真怒喝一声,干脆再次朝二爷猛扑来——“那就先杀你!”
可惜二爷要护人,刀势过招不能全力以赴,眼见陈维真举起一块石头再次朝自己砸来,他躲闪不及,情急之下只能用身体护住老太太,罩子似的挡着她——
“呀——”
“袁清,收手吧。”
蓦地这一嗓,似惊了疯盲的弦。
二爷茫然低头,发现老夫人醒了,该是被陈维真方才撇开那一下颠醒的。
猛然听见熟悉的嗓音,陈维真的双手定在空中,那块石头终究没敢砸下来。
“二嫂……”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二嫂’。”陈老夫人缓缓抬头,嗓音不怒自威,“冲谁呢?自家孩子你不放过,别人家的你也杀?你这狗畜,还不将那脏事儿放下!”
陈维真到底是从骨子里怕她,茫茫然退后,石头从手里滑落了……
陈老夫人暂时没去理他,抬手碰了碰二爷蹭了血的嘴角,慈眉善目地笑了一下,“这是谁家的小少爷,都长这么大了,还俊。我第一次在帅府见到你时,你才三岁,一点都不认生,围着我和应安转圈,淘着呢,晴晴都抓不到你。”
二爷扶着陈老夫人的手臂轻轻一颤,万分克制地笑了一下,薄唇微启,也不知道应说些什么,结果没着没落地来了一句,“……母亲,母亲是跑得没我快。季卿儿时不懂事,冲撞伯母了。”
是啊,眼前这位鹤发发苍苍的老夫人,也曾是他的故人。
“晴晴……”这是母亲的闺名,父亲死后,再没听人这么叫过。
他心里一疼,话就少了,嗓子被自己的血烫着了,又甜又苦。
老夫人拍了拍二爷的手,“我留的线,你叫人去捉了吗?”
二爷点了点头,“师兄应该在找了,雪路难行,那两个孩子跑不远。”
老夫人这才看向陈维真,“来,扶我一把。”
二爷连忙擦净手心,将老夫人扶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她此刻虽落难至此,却不见一点落魄的样子,那块脏兮兮的雪石倒被她坐得像是忠烈祠上的太师椅。
“袁清,你们三兄弟闹了那么多年,积攒了多少恨,你我都清楚。大哥从始至终没活成个人样,我以为你至少堂堂正正像个人,没想到,二嫂看错你了。”
陈维真的动作慢下来,嘶哑着,恨不得将牙齿咬碎,“二嫂,你别学他说话的样子,他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我看够了。当年如果不是二哥始终不答应帮他们打开西北的运砂路,我不会被他们盯上!他们拿寿程的命要挟我,我起初不应,他们就一天天地给他放血……我没办法,只好把恒城让了……”
说到这里,陈维真的后背断续抽搐,亲手揭开了陈年的疮,“他们也不真弄死他,剩一口气的时候给我丢回来了。寿程坚持着,又捱了三个月,还是没熬住,死的时候寡得跟两张枯皮似的。那是二哥死的前一年……”
二爷心里“咯噔”一下,泽济十五年……也就是二十一年前。
原来高凡撼动西北官行运路的时间竟提前至那么早。看来陈维真是从那时起就被迫沦为高凡的马前卒了,逐渐,西川军也因为淳王的关系变为傀儡。
所以陈维同也曾如父亲那般拒绝过高凡,若不应,就得死。
他活着,立州军便是强撑西北全境安稳的最后一根净骨,自他死后,整个西北于二十年内悉数沦陷。
老夫人长叹一声,“可这些,你一句都没告诉我,整个陈氏宗亲都以为敏敏和寿程是病死的。”
“一旦上了那条船,就下不来了……”陈维真像是瑟瑟地哭了,风吹起他鬓边的白发,失魂落魄的,“二嫂,你不知道那些人是怎样的恶魔!”
他突然指着二爷,眼神充血,怨毒地说,“他那个大哥,就因为他暗地里来查西北的事,我好心劝了一句,让他别碰,隔日就被高凡的暗线知道了。没过几天,敏敏就‘病’了,他们给她用了一种叫‘行将’的烈蛊,不让她活,也不让她寻死!烈衣,你哥哥……他一个镇守北疆的少将军,为什么偏要来碰西北的脏事!简直跟我那个二哥一样蠢,一样倔!”
二爷呼吸一滞,“我哥……秘密来过西北,他查什么?”
“查刀。”陈维真引着他向雪崖下的深渊看去,声音无端缥缈,“这里是仰山。这渊塚下头曾经养着一个‘铸刀’的铁集——鬼门是高家最早孕育出的死士军,他们的刀是在这雪渊底下铸成的。”
二爷再次看向雪渊深处,仿佛有一团铸刀的铁火戕破雪雾,直撞云霄,灼了天穹,在夜幕上映出一幢幢罔计生杀的鬼影。
——这座仰山雪崖下面,竟然藏着鬼门铃刀的“孕刀池”。
“五百多名徐氏铁匠一直被秘密养在这里,铸铁。”
陈维真猛一提到“徐氏战铁”,二爷打了个颤。
“那两年,‘熔丘’刚刚筑成,高凡一直考虑要将制兵的战地转移到京师,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避开所有官路,打通沿途所有关卡。于是他利用从西北过岭南、再到京师这条水路,借助淳王断铸的那条‘金丝带’,势要在那几年间,逐步将这五百多名徐氏铁匠分批、多次运往京城。可好死不死,这件事偏偏被你大哥盯上了——”
陈维真攥紧双拳,“九龙道大战那年,我不知道你哥是怎么知道的。据说是有人给了他一卷地图,图中清楚地标记了高氏在西北埋下的所有据点——蒂连山、仰山铁集、应忠、恒城、金鸣砂、太平教的分布……甚至还有那条通往泅杀渡的‘天关’路,应详尽详。高凡这才知道,自己手下生出了叛徒。他不敢再耽搁,下令以最快的速度清空仰山,否则一旦被烈家人发现,一切前功尽弃。恰好就在一年底,北鹘军府突然向烈家军宣战,扬言踏平九龙道,直捣靖天城。你哥便不得不暂时放下对西北的探查,折返云州督战。还真是不巧,战前又突然传来朝廷的密信,命燕云十八骑兵分两路出征。你哥怀疑此战蹊跷,担心会有危险,于是为了保你,用自己做了替换。我没说错吧?”
二爷轻轻呛了一下,没吭声。
“你哥哥,他可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能救尽天下人……”陈维真像是在幸灾乐祸,咕哝了一下嘴角,声音陡然间拔高,“可老天偏不承他!不袒他!不开眼!偏教他信错了人!!”
二爷呼吸紧促,“他信错了谁?说……他信错了谁?!”
“那两个焉氏和徐氏的后人。”死到临头,陈维真看戏似的,一点没想隐瞒。
二爷踉跄了一下,“你胡说……你胡说!”
“我胡说?”陈维真大笑起来,“那要不然二将军亲自去‘熔丘’看一眼,看看那两个人是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正埋头帮高凡制兵呢?饮血夹、枕骨钉、鬼门铃刀……可都是他们合起伙来铸的孽!焉同和徐明阳,他二人出卖了烈家、出卖了你哥,是你们燕云十八骑的走狗、叛徒!!”
二爷攥着心腹,胸腔里那颗心就被他从喉咙里快四分五裂地挤出来。掐紧燹刀的指骨也似要被他自己的青筋勒断,人魂分扯,只能撑着刀,才能勉强站稳。
“我陈维真才害了多少人?你哥自诩大义,害了多少人?”
“那焉氏和徐氏,他们又害了多少人!”
“这世间不是只有恶小才会害人,他们这些英雄、豪杰……他们害起人来,功德大着呢……”
陈维真嚷到此处,腿一软,滑跪在地上,恸哭起来,“可怜我的寿程……他死的时候才八岁,偏不学人苟且,非要学他二伯做英雄。放血时他一点不怕,小嘴嘟囔着……说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孽账!孽账!!老天爷不开眼,瞎了……瞎了……”
“天寿啊!”
这最后一句震碎山谷的哀吼,怒了鬼,惊了神。
陈维真始终把自己当成了高氏恶门中,居功至伟的人物,讨赏似的嚷着惨——嚷自己亡了妻,死了儿,祭了兄长,折了寿数……比谁都伟大,比谁都可怜。
就这样,老天爷还不容他。
世人奉那神前火,八十一拜菩提身。然尊者不屑一顾,覆手一翻,撅了香,掀了供,折净忠骨,负尽良人。
落雪飘飘洒洒,仿若一片片不容于天地的人灰。
二爷冷漠地瞧着陈维真,轻声笑了笑,“陈维真,别假惺惺了。你亡妻和长子死的时候,你当真心疼,当真哭了吗?”
“你说什么!!”陈维真疯了般咆哮。
二爷的话音犹似最干净的雪刺,一锥一锥扎进他那颗脏透的心里,“一个能狠心下毒暗杀自己的二哥,长年欺瞒、麻痹兄长,对其挑拨离间,以肮脏手段收买杜奂,将自己后娶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养’在那个恶贯满盈的‘观’里,甚至还对自己的亲侄将下那种毒手的人——我不信你陈维真当年会为发妻和长子的死痛不欲生。”二爷微微低头,笑起来,“有情,或许不多,对吧?”
“你住口!”
“别一副他们死了,你就活不下去的样子,戏演过了,脏。”二爷笑意不减,继续毫不留情地扎他,“陈维真,这世间有一种人,他们手肘向外,永远只为自己快活——杀伐快活,嚣张快活,欺瞒快活,纵人也快活!外人施舍一丝半点的好处,哪怕是一块狗闻了都嫌脏的骨头,他都觉得比自家人喂到嘴边的鲜珍要香。你恨透了你二哥,恨透了他死守底线不懂变通!他都死了二十年了,立州守将不离不弃,没有一人主动销撤军籍!那简泓,他独行雪漠二十年,为了一个真相,不惜撞死在你的箭眼上!凭什么只他那么高贵,是人人称颂的英雄?你不甘心,所以你疯!”
陈维真双臂剧烈发抖,心快被这一串串诛心之言砸碎了。
二爷压低声音,轻声说,“你二哥当年骂你一句就好似要了你的命,可他高凡哪怕杀了你的妻儿,你也就敢在伯母这狗吠,到他那点头哈腰,连个屁都不敢放。高凡于你,还真是九九八十一跪,好不容易求来的一尊贪心佛啊,陈维真。只可惜,最贪心不足的硕鼠,往往都是在上香的供台上,把自己撑死的!”
这时,对面的雪崖上传来重甲开道的声响,陈寿平带领立州军走上雪崖,重甲兵两列分道,士兵一前一后,抬上来两具冻僵的尸体。
“陈维真,你的一双儿女……他们给你找到了。”二爷幽幽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陈维真定睛一看,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兽的惨叫,疯了般爬过去,想伸手去够……可这座索桥断了,唯一能碰到一双儿女的桥被自己亲手砍断了……
二爷低头看着他,浅声一叹,“你为了不让他们学你长子那般再沾上‘军’,想必自打他们出生,一张舆图都没教他们看过。出了那个‘观’,就是两个白来投生的废物。高原舆形宛若天书,单凭他们自己,是走不出这片雪山的。”
陈维真怔住了……这双儿女是在他失去寿程后,用寿数从老天爷那赊来的。他拼了命想他们活下去,甚至不惜用自己作“饵”,将这些人引到这条绝路上,可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至此一无所有,他确实就是那只被自己亲手摆上神龛的供奉,撑死的硕鼠。
“袁清,你我的账,该清了。”
老夫人缓缓站起,朝着崖头一步步走过来。
“二嫂……小弟对不住你,二哥他挡路了,我也没办法。只能到阴曹地府,您亲眼看着,我给他磕头,呀——”
陈维真发出一声恶吼,从腰间扯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牧羊鞭,朝着陈母甩去,缠住她的手臂朝着自己狠狠一拽,借助冲力,两人同时往悬崖栽去!
所有人皆惊,“不好,陈维真是要同归于尽!!”
陈寿平在对岸爆发出一声怒吼——“母亲!”
就在两人半身斜向断崖快要栽落时,一柄刀疾风般从旁断落,一刀斩断皮鞭!同时,二爷拽住陈母的另一只手臂将她拽离悬崖,刀身再一旋,擦着雪面抵住陈维真的后腰使劲将他挑了回来,而后反手挥刀,干脆利落地从腰侧捅穿他的皮袄,重重地将他钉在了雪地上。
“呃……”陈维真疯了一样在地上挣,黏虫般蠕动,可惜他动不了。
“老夫人还没吩咐,许你走哪条道去阴曹地府,哪有自己就去磕头的道理。”二爷转过头,恭敬地问,“伯母,不知可否允侄儿代劳,免得脏了您的手。”
陈老夫人颤巍巍起身,走到陈维真跟前,躬身扶住二爷的手背,像母亲那样紧紧地握住他,“你这孩子的手,也不能脏。”
“……”像是被她掌心粗糙的软茧烫了一下,二爷微微蹙眉。
“我跟他之间的账,得我自个算。”陈老夫人扯下袍子上一块烂布,缠住手心,随即拔|出燹刀,看了一眼刀刃上若隐若现的火焰龙纹,“是封王之刃。”
二爷微一点头,“这是靳王殿下的刀。”
陈老夫人反手将刀刃架在陈维真的喉间,从容地笑了一下,“用这柄刀杀你,也算并没辱没你曾身为陈氏将门的光耀。袁清啊,二嫂送你一程,到了下头就去你二哥面前把头磕够了,他不让抬,你就别起。你姓陈,可我不姓——杀你,不算弑宗亲,只为报夫仇。”
言罢狠一用力,刀刃“噗呲”一声划破了陈维真的喉眼,鲜血喷出来。
他像是一条斩断了尾巴的蛇,喉间咕嘟咕嘟冒着血泡。想是老太太久病没什么力气,这一刀扎得不算深,够他死一会儿的。
可陈维真临死前偏偏拧着脖子,朝二爷这边笑了一下,嘴巴咕哝着,一口一口地呛着血,“二将军……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让你更恨……他一些……”
“嗯?”二爷一把扼住他喉咙上的血口,唇间抿起清冷的血气,忍着脏,“什么秘密?给我说完再死。”
陈维真快不行了,一句话呛着说出来,“你哥……他死得惨啊……他是被他们……咳咳……”
二爷立马撑住他的脖子,厉声问,“他是怎么死的!说!”
“他是被他们生……生……”陈维真翻着白眼,喉咙上的口子彻底裂开了,最后一句话他只能作动着唇,拧着嗓子,吐尽刺耳的最后两个音——“一地”。
随即,便断气了。
二爷迟缓地松开手,热血顺着指尖滴落,他久久地怔了片刻,人像是被抽干了似的,脸色变得跟雪一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