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气未退的少年形单影只,第一次成功猎狼,还在想着能讨一碗羊乳,赠给心上人喝。其实就算真的讨来了,他也不敢赠。最多趁夜里,偷偷爬到那人的房里,挤上两滴羊乳到他手边的药茶里,晨起若无其事地递给他,当做是他喝过。
——“我听牧人们说,第一次成功猎狼,可以讨一捧羊乳赠心上人,我能么?”
——“为心上人讨的那捧羊乳,得是在斩百狼的时候。你还早呢……计个数。”
“七十五……七十六……”
……
“七十九……”
……
“八十三……”
……
“八十六……”
……
“九十四……”
……
薛敬每一次挥刀,就报一个数。
十年荏苒,无数次挥斩封刃,劈开如墨般浓稠的永夜。
直到这条雪路的尽头,燃起一寸微光。
——“狼,是生冷不忌的猛兽,闻见血腥气就会癫狂,为了获取猎物,饿极了连山虎都敢咬。同时,它们又有血性,有耐心,毕生一念,只认那只狼王。”
——“殿下,擒贼先擒王。”
陡然间,犹如黄垆之火践踏红尘,人、兽、鬼、神,不得骤分。
殿下双刀并进,以迅雷之速翻上断崖,在那只头狼还没反应过来之际,燹刀如一柄纵入极渊的利锋,一刀划裂他的狼腿,惨叫声刺耳,薛敬不闻不动,眼光似百尺冰封,右手扼住它的脖颈,左手的短匕毫不犹豫挥斩,劈断了头狼口中,那枚能扎透心房的狼牙。
再一声惨啸!
那只头狼还没死,却像是被这“猎物”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吓着了,拖着淌血的伤腿挣扎着爬起来,前身俯地,不断往后搓。崖上和崖下伺机而动的群狼看头狼不再强攻,也跟着纷纷后撤,都不敢再近。
这条雪道的尽头,正在观战的牧上骑兵早已看呆了,人群里不断发出惊吼。
达瓦朗高坐在马上,显然也被这南朝人的杀气震慑了。
方才要闯洞的手下脸都白了,下巴差点脱臼,好不容易吞了口唾沫,才转过头,“族、族长……他一人战百狼……赢了?!族长,他真是来求医的吗?”
……
忽然,远处的狼啸停了,荒狼道上,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风雪声。
达瓦朗浑身一凛,极目远眺,“怎么回事?!他人呢?”
众人纷纷去寻,然而这条雪道上无声、无人,只剩下飘落的碎雪。
忽然,淡红色的雪花扬天飘洒,有几片落在了达瓦朗握住刀柄的手背上。他眯着眼,往雪道上看去,只见无数道血汤顺着雪道蜿蜒而下,往低洼这边流过来,似滚过千万条浸泡着泥肉的血蜈蚣。
“啊啊!!”
众人吓得不断后撤,群马受惊,不断发出匝匝声和嘶鸣。
终于,雪雾散尽,朝阳升起。
荒狼道正中矗起一座雪色狼山,它们被堆砌成高耸的锥柱,圆滚滚的,好似一个发了酵毛,正从身下渗血的白面馒头。
所有人的呼吸都凝固了,达瓦朗握着银刀的手心不断溢出细汗。
突然,左侧山脊传来一阵刺耳疾风——“不好!”
手下一声大吼,“族长,小心!!”
“哗啦”一声——那人踩着雪风,似踏过尸山,特来寻仇的亡命徒,从近三层楼的雪脊上一跃而下!坐在马上的达瓦朗闪躲不及,被他攥着衣领狠狠一扯,被拽力带着,一同翻下了马背!
两人翻滚一阵,达瓦朗的后背,率先撞向另一侧山石——“呃啊……”
紧接着,一柄短匕快他一步抵上喉间,达瓦朗定睛一看,只见这人浑身浴血——疯眼、佞眸、狂心。
他像是一尊手抵万骨的人世杀佛,手段凶残,杀孽不计,眼神却还似灵鹿般温澈,刀刀断喉,没让他的雪儿子们……受一点罪。
原来杀戮和悲悯,是可以在一个人眼中并存的。
达瓦朗犹自愕叹,甚至忘了自己的喉咙上还正抵着刀锋,忽然就见这人血唇微启,轻轻地吐出最后一个数——
——“一百。”
“二哥哥教过我,凡能号战百兽的‘狼王’,都是凭这柄封刀镇服的。”
紧贴着达瓦朗的手臂,殿下反手将燹刀深深地扎进雪地里。
“……”达瓦朗倒吸一口冷气,这才明白,他口中所谓第“一百”头狼,说的竟是自己。
殿下深吸了一口气,语声郑重,“族长,我答应你,穿行雪坝的青松垭我给你打开,从此两族互市,再无风雪拦阻;我会重建双生崖索桥,还你我两族缔亲之家团圆;贵族战死西川的勇士,我虽召不回来,但我可以在西川雪线上点燃祭火,明灯七日,送他们还乡。我定铲灭西川军,为这片高原换一色天。”
“你……”
不光是达瓦朗,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这时,那只被砍伤的头狼一瘸一拐地爬过来,像一只被人驯服的猎犬,只敢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步都不敢靠近。
殿下回头看了一眼这只头狼,转头一笑,“方才答应过族长的,我还——”
他忽然扬起匕首,刀尖向下,当即就要往下落——在众人的惊吼中,殿下的刀尖却根本没有落在雪族族长的心口上,而是在快要落下的瞬间,反手刺向了自己的肩窝——“噗呲”一声,血水迸溅!
达瓦朗的脸色彻底吓白了,惊愕地望着他,“你……你……”
“肩肉最韧……”
他每说一句,刀尖就往下划一寸。
“腹肉最嫩……”
一寸。
“腿肉最硬……”
又一寸。
“脊肉没什么嚼头……”
再一寸。
“心肉最干净……我只能留给他,你们拿不走。”
直到快到心尖的地方,刀锋顿住,他嗓音似裹挟杀虐,又似温着雪——
“族长,您的雪儿子们,看上了哪块?”
……
一道血口越划越深,血水一滴滴砸在雪地上,然而那些雪狼此刻即便闻见了,也不敢近身,竟还不断地往后缩。
达瓦朗僵硬的身体开始微微发颤,在场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大概毕生都没见过这么疯、这么狂的人。
“请……”薛敬轻轻拧眉,咬着牙,换了一个字,“……求您借我族医,为我家哥哥治病。”
达瓦朗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按住他的手,将那柄刀拔了出来。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对手下说,“快去请族医,再给他们准备一顶毡帐!”
“是!”手下们立刻去办。
达瓦朗目露敬色,“我族一向敬重有情有义的英雄,敢问尊姓大名。”
殿下看了他一眼,踉跄起身,什么都没答,拿撕下的布条将伤口随意一缠,撑着回到雪洞里,将二爷裹好,抱了出来。
达瓦朗坠着他的步子,“这是你什么人,让你豁出命去救?”
殿下脚步一顿,“他于我……心之所想,命之所系。他是我的天,他没了,我的天就塌了。可是他的天太大、太广,一个人撑太累了,我得帮他撑。”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转头对达瓦朗说,“手暂时腾不开,麻烦族长大人帮我拿一下刀。”
达瓦朗点了点头,走过去拔|出燹刀,还没琢磨明白,忽然看见剑鞘上挂着的一枚小铁片,一个篆刻小字不经意间飘入视野——
然后他愣住了。
雪族族长活了四十三年,头一次用一枚小铁片,把自己砸懵在自家的雪道上。
温暖的毡帐里,炭火灼人。
二爷人还没醒,飘远的意识却已经回来了,他这次梦了很长,像是跟着一缕魂飘到了极远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草场上还有一群羊。
为什么会有羊?
他还正在羊群里转悠的时候,忽然整个人好似被一缕光扯着,一把拽了出来。紧接着,被人热乎乎地搂着,舌尖一软,似在被迫吞着什么……
“咳咳……”
“你、你醒了?”
二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肚子不怎么疼了,手臂疼,刚要抬手,被薛敬按住。
“正扎着针呢,你别乱动。”殿下忙按住他,“那牧上大夫下手可真狠,刚才还往你肚子上扎,我拦着不让,他还骂我。不过肚子上的已经拔了,现在只剩下手臂上的,让多等一会儿。”
二爷静静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你怎么说服他们的?”
“我……”薛敬转过头,从身后拿出一个水袋,不紧不慢地打开。
二爷皱起眉,“问你话呢,你怎么……唔……”话没说完,这人又贴过来,硬逼着灌了自己一口。
“你给我喝的什么?”什么玩意,这么难喝。
“羊乳。”薛敬用袖子擦了一下他的唇角,“好喝吗?”
“……膻。”有些话,得照实说。
殿下脸一黑,“你吃羊肉的时候怎么不说?”
“那能一样吗?”
“不都是羊身上的?”
“……”
片刻后,殿下像是很不满意他的回答,又缠着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喂羊乳吗?”
二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仔细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
殿下不依不饶地问,“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
二爷搜肠刮肚,似乎有些印象,又好似没有……难道是他小时候,自己无意间说过什么?可这腻人的吃食,自己打小就不爱沾,应该不至于说过自己喜欢之类的违心之言吧……再去观薛敬的神色,仿佛自己多想上一刻,他的脸色就沉下去几分,也不知道自己刚刚睡醒,哪里又惹到他了。
二爷怕他真恼,连忙想转移话题,“这些事先放放,你先告诉我,怎么让他们——”
薛敬却忽然压过来,打断了他,“这事不能放,你先喝完,喝完再问别的。”
于是,殿下就不让他继续废话了。仰头灌了袋子里最后一口,不由分说地堵住二爷的嘴,霸道地灌了进去……
热腾腾的羊乳,仿佛十年前的少年,执意捧上的一颗真心。
二爷嘴被他堵着,热乳好似一条能抵百难的命,是这人赊来的,拼命地灌进了自己的嗓子。
似乎也没那么膻了,还挂着一丝甜……太腻了,从舌根到胃囊,都在烧。
太多了,一口总咽不完,白色的羊乳顺着嘴角流下,差点划过耳垂流到枕头上,又被薛敬用舌尖接住,重新送回嘴里。
他说:“一滴都不能浪费,全喝完。”
“……”也不知道一口羊乳,他疯个什么。
然而殿下已经快被他气晕了,太阳穴青筋直跳,冒火的嘴角恨不得燎起火泡。
这人自己说的话,却忘得一干二净,可真没良心……
不过,好在那袋羊乳,他一滴没剩。
白色的羊乳似凝着泪光,不小心黏在他下巴上,只看一眼,殿下就发狂,于是,变成了更深切的一个吻。
“二哥哥诚不我欺,要给心上人攒这样一碗热羊乳,还真是得斩满百狼。”在把人差点亲晕过去的时候,殿下这么一想,又觉得解气。
他这流水一般的十年光阴,如电如梦。
得一人心,赠一人命,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