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太子不会轻易允你回靖天的——神官‘视如来’,是你燹锋断刃的第一刀。”二爷低下头,冷沉地说,“时至今日,没有退路了。”
要么弑佛杀殿,步登极峰。
要么销血碎骨,永世沉沦。
自古帝王兴替,刀斩爱憎仇亲,顿灭不入轮回,难海再无永渡浩水的孤舟。
他没有退路了……
殿下深深吸气,默默起身,“我早就没有退路了。”
他说。
“从我出生那日起,就注定了今日之征。”
殿下转身,从刀架上拔|出燹刀,刀光铮亮,发出震耳金鸣,刀柄挂的那枚铜片上刻着他的王封,刀身环绕战火,他曾一锤一锤,亲手将血迹斑斑的烈焰刻在了无惧悲笑的刀骨之中。
“千古兴亡,一朝登览。”殿下走回案前,“从来佞世,戾苍天,逆四时,群臣衰而不亲,骨血疏而不附。自明州九镇一战薛广义灭尽人伦,此后近百年,南朝山川峻干,泽无泅水,人羸车弊,泥涂至膝。当初,姚氏助剿五王虽险胜,却被迫折尽皇辱,埋杀九川;可他高氏以杀孽报复,数年来,坑百池朽肉,斩万丈悬骨。薛氏皇族与高氏余孽一丘之貉,都死有余辜。”
殿下凝视着拓图上漂浮的渔火,蔑视一笑。
“视如来?好大的口气。他自诩佛道傍身,有丹舍庇佑,就敢征瀚漠、鉴生杀——那我偏要撕烂他这身道袍看看,里头究竟供着一尊什么佛!”
随即,燹刃刀刃朝下,“哐”的一声!
刀尖一寸不错地扎进拓图中那名道君的心口,火尘剧震,整个毡帐都在颤!
“祝龙来信了么?”
“来了。”二爷连忙将袖中书信递给他,“他已领军过泅杀渡,进入川渝郡,再有两天就能过辕嵘古道。但是他说,一直还未见到太平教的踪迹,我怀疑他们那边遇见麻烦了,高凡如果在暗中督战,他一定还有后军。”
“你需要多少兵马?”
“两千就够。”
薛敬想了想,“我给你五千,从立州军的前锋里抽人。”
二爷摆了摆手,“没必要,五千太多了,川渝多山地,这么多人我藏不住。”
薛敬却寸步不让,“就五千。你把五千人带到川渝之后,留多少人在身边我不管,但你务必分派一队人马,夜行高峻,偷偷潜入岭南。”
二爷微微一愣,“岭南?”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惊,“难道你是要——”
殿下冷峻地盯着舆图,“神官‘视如来’若是第一刀,岭南王就是我的第二刀。我要断了淳王的后路,截散金丝带,端了他的老巢。”
“殿下的胃口不小啊……”二爷猝然一笑,“西北一朝险征,清叛军,杀毒教,顺便还要伐南疆?最后这两条可都不是太子殿下的皇谕,你这是谋逆欺君。”
“我不逆不欺,他也没少定我的罪。”薛敬无所谓地笑了笑,目光安忍,“既然条条大罪都够将我千刀万剐,那我何不干脆把罪名坐实?自古军权甚于皇权,镇北军的虎符他随便收,立州军的他可收不走。此番泅杀渡一战,西川军中有一个算一个,只要降服,我一个不杀。但他陈维昌必须死,我连坟场都给他清干净了。自战平之日起,陈氏军府只会听我一人调遣,不再认靖天的朝兵虎符。”
“另定炉灶养家臣。”二爷点了点头,“好。我把人算好,一进川渝,就按你说的分兵。对了,你把谢冲派给我,进岭南,我需要一个督战人。”
“已经在去川渝的路上了,你应该在路上就能碰见他。”
二爷又是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你在牧上雪族的时候,能使银三伏兵南垭风谷的五条兵道,我怎么就不能飞只鸟过去,命谢冲从富河返程,直接进川渝督战呢?”薛敬笑着看他,“跟二哥哥学的,凡事未雨绸缪,先人一步。”
“好手段。”二爷又说,“那进岭南后呢?我还需要一只灵鹿,给他们引兵。”
殿下伸手搂住他的腰,将他扯到身前扣紧,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腕上的桃木坠,“小敏和阿灵已经在川岭交界的山道上等了好几天了,他们熟悉百草和百虫,会把谢冲他们安全带进‘虫山’。淳王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岭南封地空巢无主,这些人足够了——他曾势要取我的命,我也可以扼他的喉。此战之后,万蛊归峰,琴水复渡,南疆再无杀人不见血的百草阁。我说过,你想要步量山海,我就赠你最广阔的辽原。”
殿下曾许诺,等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将开关域、复辕途、明制宪、通水航,南北川山畅行无阻。他此生南征北战,从北疆穿战西北,荡平西沙,复牧上雪族,过西川高原,入川渝南岭,很快……就只剩东都靖天了。
他践行诸诺,一路点燃百世明灯。
殿下随即自嘲一笑,叹道,“我原以为野心是被乱世的杀伐逼出来的,原也不是,我的野心是被慈忍催逼的——屠戮必断,晦乱必剿,四海必合,没商量。”
二爷释然一笑。那颗赤诚的仁心原是他亲手掏出来的,奉赠自己时,随意到像是从路边草丛中随手拈择一簇野花。
今后远山灵水,夏蔼鸣蝉,都不再是幻梦。
薛敬看向翻飞帐帘外摇雪的山巅,目光决绝。
“待我把西川雪渡的山燹踏平,去寻你。”
“好。”
薛敬点了点头,刚要转身,忽然被二爷勾住脖子,唇间冰冰凉凉地落下一个吻,“明晨暂别,今夜许你练一次兵。”
陡然间一股邪火冲顶,殿下粗喘一声,掐住他的腰,带着他翻身滚到榻上,那两件明衣在肉体凡胎上着了忍火,消磨一寸布都觉得烧。
“一次不够。”
二爷扶住他,忍着说,“不行,明日我还得骑马……”
“那你掷骰子吧,掷到几次算几次。”殿下冲他邪邪地笑了笑。
随即,手心里被莫名其妙地塞了一枚骰子,二爷吓了一跳,“从哪来的这玩意?”
“银三那顺来的,回头还他个金子打的,还不行?”
二爷没忍住,手指无意识攥住褥单,骰子不慎滚到了地上,滚了一阵后,停了。
殿下回头看了一眼骰子上的数,笑了笑。
不一会儿,短促难耐的声音不受控地冒出来。
“别出声。”
“不行……我忍不住……”
“这不是你自己提议的么?还没到一次,要反悔?”殿下温柔地拂开黏在他眼尾的湿发,声音温阔如海,像要一口将身下的人吞噬。
“饶了我……”二爷叹息着说。
殿下的嗓音略带一丝悲苦,笑意一敛——
——“我要二将军名威四海,锋镇玄堂,从此,只俯天,不求人。”
殿下浑身微微颤栗,凝叹道,“……连我也不行。”
浮世偷欢,无声涿浪。
殿下像是忽然间恼了,根本不愿任何一个人听见,随手抓起自己的明衣,塞进他嘴里逼他咬着,攥着他的下巴,狂佞地说,“忍着,再敢出一声,就重新掷一次,掷到‘六’为止。”
……
那枚骰子被两人发疯时撞倒的椅子腿扫了一下,方才的数已经变了……
殿下风卷残云地吃干抹净,事后将那枚骰子捡回来,在手心里掂了几下,又揣回袖子里。
有点遗憾地想,“还真就一声没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