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李世温短促地应了一声,“只有‘她’知道乌岩嶂该怎么走,你方才不是任性胡为。”
“可是二爷不让我去,你能放我走吗?”
“不能。”李世温斩钉截铁道,“别的都可以,只有这条不行。”
“王爷不能当‘饵’,他得活着。”
“你也得活着。”
鹿山淡淡一笑,“我命如草芥,若此战能为路引,杀灭视如来,我死得其所。”
李世温背脊僵颤,指骨攥紧又茫然分开,反反复复,不知所措。
“我的命不值钱,你就让我——”
“你别说了!”李世温难得一次大声嚷他,人像是被擂鼓猛夯了一下,浑浑噩噩地发起火,“你的命不值钱,那我呢?我也是从那个火——”他忽然顿住了,挣扎着嘶喘,“……罢了。军令如山,我不会放你走的。”
李世温不敢在这待了,逃命似的走出毡帐,结果刚一掀帘,就见二爷站在帘边,吓了他一跳,“将军……”
“很气人,是不是?”
“我……”李世温没前没后地,又开始忙不迭求情,“将军,您别怪他。”
“行了,你照我说的做,别惊动他。”二爷附在李世温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李世温立刻领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二爷这才掸了掸束袖,躬身走进毡帐,见鹿山正坐在床上发呆,冷道,“你这一大早,闹得营中鸡飞狗跳,把人一个个都气走,是想造反?”
鹿山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滚下床,单膝跪地,“二爷,我错了。”
“你错哪了?”
“你还未布兵,我不该擅作主张。”
“别的呢?”
“不该扰闹军营,没规没矩,以下犯上。”
二爷坐到案前,摩挲着指尖,“还有呢?”
“不该……不该自轻自贱,寻死觅活。”
二爷侧眸看着他,冷肃道,“道理你都懂,就是不说人话,对吧?”
鹿山抿起唇,嘴角的伤口渗血,顺着下巴往下淌,他伸手蹭掉,一声不吭。
“我看看你的伤。”
鹿山往后一躲,硬邦邦地说,“已经好了。”
“血呢?”
“刚咬破的。”
二爷叹了口气,“祝龙揍你,你气他吗?”
鹿山摇头,“他揍得对,我不气。”
“那烛山银枪呢?”
“不接。”
“为何?”
鹿山抬起头,“我又不姓祝。”
二爷笑起来,“可你姓鹿啊。”
鹿山冷眉蹙起,“我娘又没嫁给他。”
“……”二爷慨叹一声,无言以对。的确,鹿云溪生前与祝家毫无瓜葛,死后又被桑无枝葬回了祖籍,祝龙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厢情愿。
鹿山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犹豫着问,“那这一战……谁去蹚乌岩嶂?总不能真的让王爷打头阵,你放心?我——”
“我派去乌岩嶂的人已经启程了。”二爷打断他道。
鹿山猛地站起来,“谁?”
二爷抬起眼皮,话音立沉,“让你起来了吗?”
鹿山连忙又跪了下来,微微低头,“不敢。”
二爷摆起一副冷脸,肃然道,“鹿山,你既拜在我麾下,就得守我的规矩,再像刚才那样闹上一场,我就把你逐出军营。”
鹿山浑身一凛,单膝立刻改为双膝,恳切地央求,“别……别赶我走……你说,什么规矩。”
二爷沉默片许,言简意赅地挤出两个字——“听话。”
鹿山低低伏首,颤声说,“是,我听话。”
二爷这才收起冷脸,伸手扶了他一把,话音温和起来,“我不让你去蹚乌岩嶂,是因为那个女人必须得去,你和她,不能同行。”
“为何?”
“因为我不信任她。”二爷沉道,“即便她自称是你的生母,也诚心献出了界山图,但她始终是明州九镇的遗民,经年受那些乱七八糟的教义洗髓,恨薛氏皇族入骨,偶现疯癫之象——只有你是他唯一的弱点。所以你得离她远些,最好让她以为你落在了我的掌心里,她才不至于跑到王爷面前疯。”
鹿山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明白了,我是她的后顾之忧,只要我不跟她在一处,她就只能听命引路。那我不跟她同行,你派我去哪?”
二爷从袖筒里拿出界山舆图,展开指给他看,“和祝龙一道,守好东出界山的剑门关延天峡,若有暗兵来犯,绝不能允许任何一人冲进界山。”
鹿山看了一眼界山图,狐疑道,“难道暗处有诡兵埋伏,要坐收渔利?”
“聪明。”二爷低声道,“剑门关是东出川渝郡的最后一道天堑,延天峡又是天关水路的必经之地,若有天兵来犯,必是从剑门关进山。”
“你是要我和祝龙断了进出界山的东路山门,会是什么人来犯?”
“什么人都有可能。”二爷道,“高凡这些年从金丝带上攒下的银子,怕是都用来在靖天打点养兵了。我派了探子往界山外围探查,尚无一人带回消息,我猜……他们一个都回不来了。”
“什么?”鹿山浑身一震。
二爷倒十分镇定,“如果高凡已经埋军在外,那如今我们都已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视如来便是高凡用来消灭我等的最后一个‘饵’。”
鹿山骤然一惊,“什么意思?视如来也算是高凡的左右手,这些年来太平教为这条天关水路养出了无数拥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说弃就弃?”
“他是保不住了,不得不弃。”二爷隐隐道,“西川军败北,西北军府一朝合并,太平教覆灭之势已成定局。既然保不住,倒不如用视如来的命,多换两颗等价的人头,也不枉神官大人追随高氏这么多年。”
鹿山琢磨着他话音里暗藏深意的两个字,心里不舒服起来,“……‘等价’?岭南王也就罢了,视如来的命,怎可与王爷的命等价置换?凭什么?”
二爷赞许一笑,“你倒是会抓重点。不过现在情势紧迫,恕我暂时不能多言。你尽快收拾收拾,随四哥启程吧。”
鹿山乖乖地“嗯”了一声,起身时忽然一顿,“二爷,你派去乌岩嶂的人,是李世温吗?”
“是。”
“他会有危险吗?”
二爷轻轻吸气,笃定道,“王爷会竭力保他周全的。”
“不……”鹿山嗓音发抖,“王爷还是尽力保护好自己,李世温……就让他自求多福吧。”
二爷淡淡一笑,“你倒是一点都不护短?”
鹿山绝然道,“我和他的命,是你二人的,要,便拿去。”
二爷无奈道,“我和王爷为什么要你们的命?”
“因为……”鹿山眨了眨眼,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浑身上下,也只有这条命值点用。”
他说完,便打算离开,二爷忽然喊住他,“小鹿,出身入世虽由不得人选,但没有人是永远活在入世那一刻的。你往后的路还有很长,自毁自贱的话莫要再说了,听着怪心疼的。”
鹿山颓着肩,默默地点了点头,抬步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辕嵘古道正式分兵。
一个信兵快马冲进军营,踉跄着撞进毡帐,“二将军,界山有战信传来!”
“说。”
“之前您放进界山用来‘钓鱼’的五辆空辇,其中有一辆钓出了太平教的教孽,现就在靠近甘亭关的伏龙涧流窜,离王爷驻兵的寻星岩很近!”
二爷立刻来到案前,盯着舆图——伏龙涧在界山的东北角,一个极不起眼的方位。不管是岭南王还是鹿山那个“亲娘”,他们都曾说过,伏龙涧中隐藏着太平教一个极小的“附巢”,无须重兵施压,就能轻易剿灭。如今突然因空辇现身,八成是为了试探靳王驻扎在寻星岩的兵力。
“视如来果真有些脑子,空辇虽令他混淆,却没真的上当。”二爷又问,“王爷那边出兵了吗?”
“目前还没有!”
身旁一名参将上前,“二将军,太平教一旦猜到之前咱们放进界山的辇轿都是空的,上头根本就没有岭南王,视如来就不会主动出击,咱们便永远钓不出他隐藏在界山的主要兵力,如此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二爷捻动手指,琢磨了片刻,“你方才说,若知道所有辇车都是假的,视如来便不会暴露主兵力——那我若将‘空辇’变成真的呢?”
那参将一愣,“您……您什么意思?”
二爷收起界山图,拂袖一掸,“去寻把铁锁过来,川渝郡群山巍峨,这么好的景致,不赏也是浪费。我这就亲自带上岭南王,去巡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