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叫嚣着愤怒,清剿叛逆的杀心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女人从死人堆里随手捡起一根荆杵,死气沉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希冀的微火。
在众人声声讨伐的罪诏中,她每走一步,声音一颤——
——“此身生于蒂连山,我认命了。这么多年,我一次又一次地妥协、服从、保持缄默、贱卖己身……换来的却是什么?”
荆杵磨地,金火肆虐,扎透了无数盲从者的眼。
他们被女人缓慢向前的步子逼得连连后退,浑浊的罪火烧透了半边天。
——“换来的是杀戮、背叛、毁灭、孤寂、生离死别……和不得周全。”
——“我不过只想救儿子一命,再多看他一眼,你们就将我当做叛教斩杀,你们说你们该不该死?”
火光再次激烈闪烁,那些麻木不仁的“血猿”好似一群听不懂人言的怪儿。
女人转动荆杵的手指微微缩紧,疯癫无畏地笑起来,眼神却彻底清明了。
——“把那座蒂连山凿开,向下深挖百尺,仍见婴儿火骸,每一条‘红带子’上都沾满了火巢里母亲手心的血。”
——“‘吾主千寿?’——他配吗?”
——“‘罪福必应?’——他应过吗?”
她用死火复生般血红的双眸,盯着烈火中那一具具自贱生魂的死灵。
——“若我是猪狗不如身,那他也当下一次地狱。”
——“我敢生这身逆血,便无惧死火。死后烂骨成沙,飘到哪算哪……不想遁地垆,亦不愿登天门。”
——“只想我儿余寿安遂,人事双全。”
她的眼神猛然一缩,冷冽道——
“孽教无神,不供罪佛。”
“醒醒吧,诸位!”
就此,杀机一线。
霎时一阵骚动,她对教义的质疑和否定,彻底激怒了盲从者脏秽的心——枕骨钉撞破万丈业火,如从浮屠塔尖灌入人世的滚滚泥流。
那座倒|插进杀佛顶的救世塔,号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它有九层,却比人世间任何一片污浊都脏。
塔尖盛开一朵金莲,绽放着糟践人命的圣光。
寒世清苦,自醒自觉之身屈指可数,大多碌碌无为,无辜终老,死于无知的坚守,向来无药可救——正如眼前这些宁死不愿醒悟的“浑猿”。
女人奋力挥动荆杵,怒吼着,似要亲手捣破那尊自诩神佛的替身以良善为名缝制的假面,又似要彻底斩断自己与那座“巢山”朝夕相处的前半生。
突然,枕骨钉撞在荆杵上,杵身断裂,女人被冲力带着,狠狠砸在荆棘丛里,她胸膛一鼓,蓦地呛出一口鲜血,喷了自己满脸。数名教孽猛冲过来,无数荆杵落下,眼看就要将女人的胸口砸碎,她自知无力回挡,索性放弃般闭上了眼——
死亡,她自始无惧。
从前了无牵挂,可此时此刻,多想再看他一眼啊……
……
陡然间,金鸣声震——“锵”!
一柄短刃从女人身侧斜插过来,断然挡住了那些残忍砸落的荆杵!同时,女人只觉身体一轻,那人搂着她的后背向旁侧一卷,手心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脑。
她左眼蒙着血,只右眼强撑着睁开一条缝,“是你……”
鹿山反手将短刃扎进泥地,躬身将女人背起来,回头朝向那群死灵,冷声问,“说,想怎么死?站着,躺着,还是跪下。”
……
女人伏在鹿山背上,温柔地笑了,“要不就跪下吧,我还从没见过这帮畜生跪别人。”
鹿山从石缝里拔|出短刃,朝刚刚随他抵达的重甲兵挥了挥手,沉声道,“好。”
交锋片刻后,二爷和谢冲携金云使终于也从南峰赶到了。
两方援军几乎是前后脚到,被八门阵火反弹出来的士兵一见这阵仗,纷纷拾掇起四分五裂的战心,再次挥舞着刀兵杀回了敌阵。
鹿山于激战中不忘回头朝二爷吼道,“李世温已经入阵了,死没死不知道,阵外这些人交给我,你去帮他!”
“好小子,敢使唤起我了。”二爷勒停赤松马,看了一眼鹿山那边的战况,对谢冲说,“三哥,调几个人,去助他!”
谢冲应声,立刻令几名金云使前去协战鹿山,又打马回来,“季卿,小鹿怎么带兵过来了?他不是和少主去守界山外圈了么?”
二爷仔细掂量着阵口的方位,随口答,“这小子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出兵的时候又挪不动步子了,还不肯明说,阴阳怪气地骗我改主意。我索性上了他的当,换了个人随四哥去守外圈,让小鹿来乌岩嶂外,埋伏着伺机而动。”
“难怪他比咱们还先到一步。”谢冲看向八门阵,李世温他们进去已经有一阵子了,却不知里面的战况,心里随之一沉,“幸亏小鹿带兵赶过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阵?那女人不是知道路吗,怎么李世温他们还会被困住?”
“看着像……‘蚩尤阵’。”二爷眉心舒展,好似摸清了分寸,“传说上古,黄帝征战蚩尤,七十二战而不克,昼梦天帝授符,一元龟出水赐其一阵,曰‘天乙遁甲’。阵中设九宫、布八门,共一千八百个假阵眼,千变万化,终将蚩尤断斩于涿鹿。我猜,太平教为防叛教者将关窍泄密,该是在战前改变过阵眼的方位,那位夫人久不奉教,不识生门也正常,我原本也没打算世温他们能攻破此阵,能战至此地已是不易。三哥,叫你的人守住阵口,我要破那个阵眼。”
谢冲点了一下头,“好,那你当心!”
随即,二爷故意撞了一下马肚,伏在马背上的岭南王身体被狠颠了一下,呛出一口浊气,马儿驮着两人,重甲紧随其后,正式进入“悬关八门阵”。
一进入八门阵,周围立时变成灰蒙蒙一片,连外头的火尘都散了。
此刻分明已是黎明,阵顶却犹如罩着一个山盖,将雨未雨,黑云如幢,昼不见日,夜不见星。周遭摆阵所用的石垒全都身盘铁锁,一圈绕着一圈。石垒将狭窄的山轨分割成无数条不见尽头的岔道,每一条都似通向生门,又似踏之必死。
“小心别碰这里的一切,包括石垒上的盘索。”二爷朝身后嘱咐道。
“是,将军!”重甲兵们连忙收攒起刀兵,每踏出一步都小心翼翼。
二爷催着马,绕过一排黑压压的石垒,见前方幽火不断,鬼影成尘,轻轻笑了一下,“您那位三尺身长的小皇叔可造不出这种高明的奇门遁甲——设此阵者,野心蓬勃,表尽其逐鹿东都之意,蚩尤都要被他老人家气活了。”
岭南王的双臂被他向后绑着,头抬不起来,根本不知走到了哪,也看不见他说的什么阵,只好奇他是怎么猜出“神官”的身份的,于是阴阳怪气地嘲讽,“就单凭一句‘火烧明厦水,业降三寸身’,你就推断出那神官是孝王?二将军莫不真的是诸葛再世。”
二爷催马在原地踏了几圈,回头对兵长说,“留八个人在我马蹄踏过的圈里布火,待会儿看我的火信再点。”
“是!”兵长立刻领命去办。
二爷这才反应过来,岭南王方才似乎是跟他说话了,“哦哟,谬赞了。您那位小皇叔自觉将真人和替身这两层皮缝补得天衣无缝,却也不是毫无破绽。”
反正还要在阵中绕上几圈,二爷索性跟他闲聊起来,“我初到应忠时,孝王殿下的镇西王府刚刚着过一场大火,人去楼空,我连他老人家的影子都没见着。无奈之下,我只得前往他时常光顾的土茶社打听一二。老板说,二十多年前应忠曾刮过一场很严重的沙暴,是孝王殿下亲自带人去鸣沙渡排的沙,还因此和应忠官府发生了冲突,僵持一月后,鸣沙渡突然发生炸沙,将原本堵塞的河口彻底填死。应忠城掌管西北十一运路,百船司更是在鸣沙渡一手遮天,却因为那次炸沙,鸣沙渡不再走水,无奈百船司被朝廷下旨销撤,彻底断了这条从应忠直抵丹霞关的水路。紧接着,西川高原上的那条‘天关路’就开了——”(前情:555章)
二爷低头看了岭南王一眼,收起笑音,“这条贯穿西川高原的雪路一样能入关中原,过泅杀渡,逐渐成了百姓口中东渡京师唯一一条衔接西北的运路。百姓皆言孝王殿下造福一方,功不可没,非但帮他们开辟运路,东进西出还分文不取,简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可他当真是为了救民于水火吗?不,他是为了运金鸣砂!他自知控制不了为朝廷金令马首是瞻的应忠百船司,又无法越过丹霞关上刑令的眼,若要长年往靖天运砂还不被关隘兵搜检,鸣沙渡必断——于是才有了当年未明原因的炸沙,和疏通河口时与应忠官府莫名其妙的僵持不下。”
岭南王嗤笑一声,“就凭这个?”
“这只是其一。”二爷道,“其二,我去西北之前,曾向李潭打听过太平教,这才知道,原来前阵子在西北各地无故虐杀道人,并不是他们第一次闹事。”
岭南王费力转头,回看着他。
“泽济十二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孝王殿下初迁至应忠封府。隔年就有太平教人以‘骨殁人焚’的手段烧杀了两间民舍,是孝王亲率城防军围剿,只用三天就平了事,没有惊动正规军。于是从此,这位在世人眼中爱民如子的道君王爷便与那个前朝毒教结下了‘梁子’。坊间传言,太平教虐杀道人其实是冲着孝王去的,因此他前阵子才不得已逃离应忠,暂时躲了起来。那他躲到哪了?不会是躲来这川渝界山,挖地窟、置分坛、布兵阵、藏残尸了吧?”(前情:551章)
“……”岭南王深深吸气,未接他的话。
二爷叹了一声,“明面上做出一个与太平教结仇、不共戴天的死局,暗地里则执掌此教,利用那条名正言顺开辟出来的‘天关路’,光明正大地养人、运砂、建蒂连山!一黑一白,一阴一阳——一个‘西北孝王’,就如他画中所绘的仙人之姿,长身九尺,遗世独立,信佛奉道,为民请命,不沾声色犬马;另一个‘神官视如来’,身长三尺,形如幼猿,杀心肆虐,残暴无度,甚至不惜以‘采生折割’的残忍手段作践生身。薛韫自始用这两具人身,既在坊间树立起他初镇封地时帮剿孽教、恩泽万民的威名和声望,又在暗地里扶助高凡,成全了他们逐鹿东都、瓦解皇族的野心。殿下,您若有您小皇叔一半的心智和手段,也无至于沦落至此,被我捆在这马背上,连脚都挨不着地。”
“你——”岭南王怒急,却怎么也抬不起身,只能徒劳地在马背上挣扎,连最后一点为人的尊严都被这人无情地践踏成渣。
这时,众人绕过一段矮石垒,进入一片开阔地。
这里战火烧灼,散落着无数刚刚阵亡的战士,却不见李世温的身影。
一名小将紧跟上来,紧张地问,“将军,他们不会出事了吧!”
话音刚落,就见东方亮起响火,正好是八门阵中“休门”的位置。
“是李副将军的火信!他们在大阵东边!”小兵嚷道。
“嘘——”二爷按住他的大嗓门,想了想,“休门天蓬,坎宫,遇水则破。”
一个学过点先天八卦的老兵听出点门道,连忙说,“可这里没河没湖的,天上又不下雨,要怎么引水?”
二爷扫了一眼这一地的教孽尸体,灵光一闪,“水没有,血有的是!麻烦您传火信给世温,让他在东方以血泉布阵。多补一句,别傻乎乎地割自己的肉,放敌人的血。”
“知道了!”
随即,响火向着东方李世温所在的位置腾空,不一会儿,那边便以响火回应。
火尘在黎明前的星盘上溅落、崩裂,夜幕成金,犹如搁浅在矿丘上的陨星。
“殿下,想不想亲眼瞧瞧,那位‘三尺身’一直以来肖想自己的模样?”
二爷催动战马,来到空地中央。他身着月白色长衫,腰缠素带,广袖随清风一拂,似要兜揽天星朗月。不染痴尘的眉眼一弯,一滴春霜凝落鬓角,顺着发丝滑落,碎溅在手背上,瞬间折印出无数尘影,同时映出了大阵中的八门九宫——
“远古圣身置天阵,邀入一千八百门。”
霎时,八方动,血阵开,荒古尘风吹震了今世屠戮者远诛孽海,威慑神鬼的编钟——“铛!”
二爷凝声低诵,每一声都如雷霆降世,震得人心鼓发闷——
“死门天芮,坤宫镇北,以石土垒之;”
“伤门天冲,震宫东北,壤火置泥下三尺,待春雷罚动;”
“杜门天辅,巽宫西南,风生木长,向背择日;”
“惊门天柱,兑宫东南,寻沼土,燃艾生烟,凝水成泽;”
“生门天任,艮宫西北,于石塔下布火,山形动,则盾兵销;”
“景门天英,离宫镇东,日昃之火,祭以焚空。”
他说到这,话音忽然一顿,“开门天心,乾宫正南——”
士兵们忙得不可开交,一名参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将军,正南位怎么做?”
“乾位在天,天门即山门。”二爷冷冷道,“等。”
“等……等什么?”
二爷看了看日出的位置,“待日光移至‘中宫天禽’的位置,就一起点火。”
“是!”
于是,这一寸光阴简直度日如年。
众人屏息凝神,高个子的人叠着人,奋力拨开遮蔽日光的藤蔓,好不容易在头顶打开了一扇能看见晨晖的“叶窗”。
又过片刻,晨阳终于东升,光束落入大阵,并缓慢地往所圈的位置移动……
“到了!”也不知是谁激动地喊了一嗓。
二爷当机立断——“炸!”
八门各方位同时引火——轰!
骤然,脚下地皮大颤,由阵口卷至山脚,掀起一扇扇滔天火浪!卷起沙石、泥草、断索……铺天盖地袭来,火窜云飞,拔石揠草。
相互簇生的石垒上原本缠着的圈圈铁索,此刻成了不能碰的“火捻”,一垒炸,则垒垒炸,一个挨着一个……不一会儿,就炸毁了半目大阵。
由藤蔓厚厚扎成的“阵顶”被火浪掀开一道天井,久不见光的山阵像是一瞬间活了……栖息于泥眼下的万千窟鬼畏畏缩缩地睁开鬼眸,只来得及看一眼天光,就像是被蜂虿蛰伤了,齐声发出凄厉的惨叫,如撕裂魂魄的风环,绕着大阵漂游一圈后,鬼啸忽地一收——“嗡”的一声!
心鼓的激荡还未全消,星辰却已悄然落幕。
满目烟尘如闺帘般缓缓滑落……只见“陨星”泽洒的大阵之上,正南方山门的位置,降下一束晨光——
——阵眼暴露了。
自此,山门前再无遮挡,通往杀佛顶的这条登顶之路彻底一马平川。
炸阵的动静来得太突然,死守在山门前的教孽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纷纷躁动。
方才被困于东阵的李世温终于解围,连忙带兵赶了过来;鹿山和谢冲他们将阵外的敌军清剿干净后,也急忙赶至。
三军汇首,却不见二爷的人影。
谢冲随手拽住一名参将,急问,“二将军人呢?”
“他……他说带着岭南王去抓……抓什么神官替身!往山门那边去了!”
谢冲劲鞭催马,回头朝鹿山和李世温道,“剩下的这些教孽交给你们,把他们赶上山,咱们在金顶上汇合!金云使——”
“金云使你全部带走,我俩一个不要,使唤不动!”鹿山将重伤昏迷的女人护在身前,冷道。
李世温想多帮他找补一句,嗓音却瞬间被山门前激烈响起的杀声吞没,他二人相互看了一眼,极有默契地一声“冲锋”,几乎严丝合缝地合在了一起。
风鼓一响,重甲列阵。
群兵踏过悬关八门阵化作的骸土,冲战杀佛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