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摇了摇头,“师兄精通垒对兵阵,不擅奇门遁甲,你与他同战桑山雪林,应该领教过他布兵的本事。”
薛敬点了点头,的确,立州军在八万八千泉三水分兵之时,陈寿平所布“蛇蟠阵”气吞山河,步步直取先机,委实厉害。
二爷又道,“除此之外,我还想到一个人。”
“谁?”
“当年薛广义引军攻陷前朝皇都时,曾因明州九镇绝户一事与那人滋生嫌隙,最终他二人恩义破裂,致使那位对薛氏皇族忠心不二的无双智士惨死在狱中。”
薛敬一惊,“你是说高凡的生父西穹?!可他不是死了么?”
“他是死了,但他当时还有部下在逃。”二爷道,“鹿山的生母曾与我说过,当年明州九镇亡族后,西家曾有五名死士救走了襁褓中的高凡,其中两人在护送他逃离明州时战死,剩下的三位——第一位,陆善臣,就是陆向林的胞兄,也是云州鬼门的最初缔建人;第二位,向万存,据说一直跟在高凡身边,至今还未出现过;第三位,就是我要说的,他叫李禾威,是西家的叛徒。”(前情:559章)
“什么!”薛敬浑身一紧,“那这个‘李禾威’……他还活着吗?”
二爷遗憾摇头,“死了,据说姚疆死后没多久,他的尸体便被人在入丹霞关的河滩上发现了。李禾威擅占星绘相,布阵选兵,得西穹一脉传承,是他的爱徒。我审过那假神官,他坦言,前段时日太平教在西北滥杀道人,归根结底是为了揪出隐藏在教中的叛徒——此人在应忠仙尘观的玄金壁画上隐隐留下‘神官视如来’的线索,成功引导我们怀疑薛韫,再结合这次破蚩尤阵时出现的‘三寸之差’——擅丹青,精布阵,攒妙局……如此玲珑巧心……”
二爷顿了一下,刻意拉长话音,“唔……对了,据传那李禾威身边总带着一个粉面画童,这人在李禾威死后,便不知去向了……”
随即,不经意间往薛敬那边瞟了一眼,见他陷入沉思,又故意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李禾威”的名字,手指轻轻点在他手心,一字一顿。
“等一下……”殿下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捡起一块石子,在地上快速划出这三个字,盯着看了片刻,脸色骤变,“李,禾,威……那如果把这个名字反过来念,不就是——魏何礼!”
“你终于发现了。”二爷欣慰一笑,“不错,我猜这个留下线索指引我们的人,就是当年将双花池的惨景绘制成‘寸尺荒途’,还和方怀远是忘年交的那位丹青国手——魏何礼,魏老先生。至于他是不是李禾威身边的那个画童,眼下还不能确定。但我从不相信这世间存在屡屡映照的巧合,魏老先生既然能在这么多年间以丹青为信,不断地尝试着将高凡用极端手段吞灭南朝的野心公之于众,那他和叛反高凡的李禾威便不是不谋而合——他们之间一定存在着联系。”
薛敬倒吸一口冷气,眼神一缩,“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小梨风和忠途的故事。”
“记得,怎么了?”
薛敬仔细回忆道,“忠途临死前曾袒露过,泽济二十四年冬月,他是最后一批从仰山铁集撤离的徐氏铁匠。因为泅杀渡上冻不能走船,于是他们被鬼门铃刀押着,迫不得已改行旱路。当他们行径这片川渝界山的辕嵘古道时,突然遇到了一群伪装成太平教孽前来劫镖的杀兵,那些人的功夫百家百式,并不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忠途说,他们不伤铁匠,只杀铃刀。但我倒觉得,这些人其实是来营救徐氏战铁的。”(前情:573章)
二爷皱起眉,忠途和小梨风的故事他确实在牧上的时候就听薛敬讲过,但他当时的重点全都放在了小梨风给出的有关于“神官视如来”的线索上,倒是把“辕嵘古道劫镖”这么重要的细节忽略过去了。
“你的意思是,这群有组织有预谋的劫镖客,很有可能和李禾威、魏何礼有着同样的目的,是最早一批隐藏在民间的高氏反叛者、响哨人。”
薛敬深思熟虑,不敢妄言。
如今,这张覆盖在南朝疆域的巨网上,散落着无数只没名没姓的金蚕,每一只到最后剥丝抽茧,都将与“网心”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
高凡与薛氏皇族死仇不共戴天,已是不争的事实。
他这一路走来,周身血亲一一惨死,几乎全都拜薛氏皇族所赐——从一心要保薛广义开国祚、定万世,反被他构陷赃害的父亲西穹;到不惜与明州遗民同埋万人塚,也势要救他出逃的母亲西夫人;再到太原血战时,为抵御五王叛军不惜押上全族兵脉,却反被朝廷鸟尽弓藏,最终全军覆灭于九龙道的姚疆……
这每一条鲜活的人命,都将成为高凡为报复薛氏皇族,从万人鼎上亲手抠下的一片片血瓷……再将这些沾满至亲鲜血的瓷片丢进用南朝江山作鼎,人海尸山为爨,煮沸熬成的骨汤里,熬干后揉搓成香泥,点燃,看着缕缕青烟扶摇直上,兴许都不能解恨,倒是能祭奠这残破不堪的缟素江山。
薛敬心里闷闷的,冷道,“高凡不惜一切代价,要以暴虐手段颠覆乾坤,布局途中必生枝节——只要他枉杀一人,便很可能有一脉族系与之结仇。更何况这一路过来,枉死于他所布乱局下的无辜者何止千万。这些族系说不定早就在暗中集结成了反叛军,成了他登天路上徒生的盲刺。如今他借握着太子这把刀,还剩一步即登天门,在这个节骨眼上,哪怕有一根盲刺导扎进骨头,都够他喝一壶的——所以我猜,蚩尤阵中的那‘三寸之差’是他故意纵许的,就是要借我军与太平教厮杀之际,逼长期以来隐藏至深的反叛者自露马脚,然后一举剿杀。”
他隐隐地看了二爷一眼,眸光血淋淋的。
“季卿,这一次,高凡不止是要我、岭南王和薛韫埋骨界山,还有那群一直在暗中襄助我们,哪怕押上性命,也要将高凡从天关拉下血狱的响哨人……”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攥住衣摆,又伤又怒,“我要怎么救他们……怎么……救……”
他缩在那,无声打颤。
是啊,搭在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残碑上刮下的灰,叠了一层又一层,慢慢地……变得越来越重,一旦扛在了肩上,不能拆、不能卸、不能推拒、不能后退。
即便站到了悬崖边,也要硬撑起那柄伞,令所有人心安。
太平年月的“柳上烟归”和“池南雪尽”,是说书人案上的一块惊木,手边的一杯温茶,可一旦换到乱世里,就变成了狼烟枯柳,和空池雪悲。
那雪啊,又深又红……是能没骨的。
二爷伸臂勾住他的后颈,将他搂进怀里,轻声在他耳边说,“尽力而为,二哥哥帮你救。”
此处一点光亮,像是引渡着枯海里的一叶孤舟,成了这孽塔下最最鲜活的地方。
薛敬伸臂搂进他的腰,脸贴在他侧颈上,闻着他衣领里丝丝缕缕飘出的松香,觉得这个人简直是能救他命、暖他心的灵药,只要再多待一会儿,他就能活回来,变回那个八风不动,杀伐决断的镇北王。
“我一定会把岭南王和薛韫活着带回靖天,死人是构不成威胁的,只有这两个人活着,太子和高凡才会忌惮。”
“好。”
“那些隐在暗中的响哨人,他们也不能死,若他们冒头,也要倾全力去保。”
“好。”
“祝龙他们也得安全地撤出界山,不能让高凡那老疯子得逞……”
“好。”
……
不管殿下说什么,二爷都安静地应着,只偶尔殿下搂得太紧,提醒着他松开。
湿漉漉的血发带总是招烦,偏要往殿下的脖子里缠,二爷抱着他,右手腾不开,只能用左手将发带扯下来,正打算丢掉,手背忽然被薛敬按住,就见他坐起身,从束袖里抽|出另一条淡青色的发带,换给了自己。
“这条给我,出去后我帮你洗干净,你别丢。”
自己的东西平白出现在他身上这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二爷早就习惯了,并没觉得有多惊讶,正要顺手接过那条干净的,那人忽然凑过来,心口垂落的青丝被他挑起,勾着那条发带,在指尖暧昧地绕了两圈,又微微扯紧。
“我帮你绑吧,你肩上有伤,不方便。”殿下笑了笑,眼中好似悬漂着一片星海,“小时候我要帮你,你总推开我,都便宜了流星那小胖子。”
二爷无奈一笑,“怎么孩子的醋你也吃?”
“可那时你就是偏心。”殿下不依不饶,偏要他背过身去。
青丝如瀑,湿漉漉地缠于指尖,好似千丝万缕的情绕,将他整颗心包裹住,一丝风都不让透。薛敬迟迟不愿动作,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出神,好片刻后,忽然没前没后地说,“二哥哥,你活到一百岁好不好?”
“嗯?”二爷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却见他眼波一闪,黯中带殇。
遂安静地想了想,笑起来,“那我可保证不了。青丝勒马,风流云散,人之寿数有定,凡愚皆参堪不破。薛韫想要逆天改命,也似饮牵机钩吻,是要累上代价的……二哥哥虽不敢许你百年长寿,但可以答应你,待将来青丝换白,这每日晨起绑头发的事,还是得你来,也算……”
……也算你我执手一生,白头不离了吧。
“也算……补上了小时候你缺憾的那些日子。”
他刻意偏了话音,不愿将真话说出口,省得这人蹬鼻子上脸,下回得寸进尺。
好一会儿后,才听见身后那人颤抖着吸了口气,浅浅地“嗯”了一声。随即,自己的长发被他绾起,用发带缠紧,他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勾疼了自己。
“那你既然答应了我,什么炸成碎片的话以后就别再说了。”薛敬从角落里捡起二爷方才藏起来的火筒,快速收到自己腰间,话音一沉,“这玩意我收起来了,你下回再说一次,我就不理你了。”
二爷一点也不受他威胁,故意问,“不理我?多久?”
“……”
二爷靠在石壁上,端出一副“我看你这回能多有出息”的表情,再问,“一天?”
殿下脱口而出,“那也太久了……”
当即喉咙一卡,确实挺没出息的。
二爷偏过头,无声低笑。
殿下忽然凑过去,含住他唇间那朵薄薄的唇珠,温柔地咬了片刻,“一天也行,但我可以换个办法‘理’你。”
说完,更深地含进去,手指顺着敞开的衣襟往里摸,二爷轻哼一声,心腹间霎时浮起一层细密的血色蛛丝,浑身烧起了比烈酒烫百倍的火。
本来想推开他,又一想,罢了……
谁让这小子刚才失魂落魄地乞苦叫惨,可怜巴巴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可二爷转念一想,他受的委屈好像还真有天大,比海宽。
那是数万万黎民跪身长殿,销万世累劫,乞求来的这一世的好福气。
是旅人行径四海,巧遇春草夏蝉,秋林冬雪。
是鸡犬相闻,夜不闭户,是双亲安在,子孙满堂。
是多少人供香神佛,祈愿救渡的安泰山河;
是雏燕归巢,万鸟南迁的盛世太平。
……
所以,便由着他吧……
忽然,石壁后面很深的地方传来了一丝响动,二爷连忙别开脸,抬手掩住他又凑过来的嘴,喘了口气,“什么动静?”
这时,甬道深处又传来一声怪叫!
薛敬耳鸣了一阵,赶忙把身上被他勾起的那点混账火乱七八糟地掐灭,仔细听了一阵,脑子才彻底冷下来,“坏了,我刚才忙着救你,把薛韫给忘了。”
二爷被他挤着起不来,筋疲力尽地问,“你把他忘哪了?”
“你响箭里不是还说,我若能自己脱困,就把薛韫活着带出来么?结果我那一路上来,他在我手里大呼小叫,乱踢乱踹,我一恼,就、就随手把他塞笼子里……丢到浮屠金笼海了。”
“你……”二爷半抬起身,一把将他推开,快速将衣服系好。
薛敬跟着他爬起来,这才想起来问,“对了,我大哥呢?你把岭南王绑哪了?”
二爷一边整理腰带,一边淡淡地瞧了他一眼。
这时候,就听见甬道深处的浮屠金笼海里传来岭南王一声惨叫。
薛敬蓦地看向二爷,“你!你不会把他也——”
这是什么默契!连往血坑里“丢”人都这么心有灵犀?!
二爷将箭囊卡在腰间,又把燹刀丢回给薛敬,头也不回地甬道深处走去,“正好,在浮屠金笼海里王碰王,省得给他们叔侄俩挪地方了。走,听墙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