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将月影染作昏霞,一瞬间,山海俱寂,只剩人洋。
“不是你的错。”二爷俯身他耳边,话音温抚,像是要在碎裂的心镜上捧起一汪能倒映完整人像的热泉。
“即便苦海筑舟,也要看他们自己愿不愿意登你这艘船。有些人能渡,有些人善渡,有些人试着去渡,有些人不配渡。自古逢乱,亦如川芎藁本、蛇床蘼芜;蛇举首尺,象见其牙,都是自己的选择,与你的慷慨赠予没有任何关系。怨怼太深,都扎进骨头里了,你许的那一亩良田,他们要不起。”(注1)
可薛敬偏有些不信,寄许地问,“复明州之名,让万人塚里的孤魂野鬼重见海风……也不愿吗?”
这明明是问句,却似赴汤蹈火后被所救之人背刺一刀,发出的一声似不甘又似释然的兴叹。他像是学成归来的游医,空一身济世之能,却难抵凡子膏肓命数。
见他始终攥紧自己的尾指,不情愿闭眼,二爷侧头安慰道,“定然有愿的,要不,我再去帮你劝劝?”
明知道是在安抚自己,殿下却十分受用,笑着说,“二哥哥舌灿莲花……能使亡鬼挑灯,请死卒烹茶……年年久世,皆余茶香。况是几个被洗了髓的疯子?”
“贫嘴。”
随即,哄着他吃了药,请军医再来诊了脉,再守着他沉沉睡去,月上中天,二爷这才起身出了殿门。
李世温已在门外守了半宿,此刻见他出来,忙跟上去,不紧不慢地跟着,叹气声比脚步声都大,二爷觉出他有事,回头看了一眼,示意他直说。
李世温立刻绕到他身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将军,属下办错事了!请您责罚!”
二爷低头看着他,“将那些教孽引上佛顶的事?那是功,不是过,起来。”
李世温站起身,却还低着头,“怎么不是过?若不因我执意下令开山门,也不至于将藏在教孽中的那些暗军一同引上来,王爷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他此番受伤……还有旁的原因。”
李世温一怔,“可我分明看见,他是厮杀中不慎中了崖对岸射|出的冷箭。”
二爷捻动手指,像在自言自语,“是啊,他是因护我中的箭……可若不是他一开始自个走了神,那支冷箭不一定能伤着他。”
“走神?”李世温不解,“王爷领战时向来严阵以待,因何而分心?”
二爷琢磨了片刻,摇了摇头,“不清楚。对了,谢冲回来了吗?”
“还没。”李世温犹豫了一下,艰难开口,“将军,还有那薛韫……他……”
二爷继续往前走,随口问,“他的尸体不是还在悬岩上搁着,怎么了?”
“是搁着。”李世温跟上去,“但咱们方才走后,他就被那帮疯子,唔……反正眼下就只剩一副烂骨头,我让人用袍子盖着,要怎么处置?”
二爷微微抬头,望向硝烟未散的杀佛顶,没想到薛韫死后,竟被曾孝敬过自己的教众凌食血肉,只剩血淋淋一具白骨无处安放,估摸着连山林都嫌他脏。突然间想起薛敬那句“明山作塔,洪流为钟,人齿、活甲凌净尔身……”
还真是一语成谶。
二爷叹了口气,轻一拂袖,“葬了吧。烂骨成泥,也算他善养群山了。”末了又补了一句,“记得埋深一些,免得骨头渣从石缝里蹦出来,再惊了鸟雀。”
李世温迟钝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绕过前殿,来到半山上。此刻的金莲池已彻底葬身深涧,冲下山崖的泥洪流速渐缓,将一个个金笼冲到坡势稍缓的半山腰,高高堆起,如一座黄泥砌成的沙丘。月光消匿血色,笼子里那一具具枯槁的婴骨,像在母胎里安逸地睡着了,有些孩子被他们的“母亲”们取出,抱进怀里,身体前后摇摆,齐声唱着歌谣。
不久,便碎碎叨叨地连成一片。
弯弯的那只月牙,好似变成了云柳编织的摇篮。
“这是明州九镇的童谣。”一个小士兵在不远处长吁短叹,“我儿时听我爷爷哼过的。据说明州人喜乐,出海的渔民都会在船舷上架鼓,吹海笙,妇人们就在岸上以船歌相和。可惜这些曲子大多没传下来……”
“我好像听过这首歌……”李世温轻声说。
“白鸟归,鱼花尾,三月三时朝天北;
船浪高,送渔樵,我把灯吹,你偏将鼓敲,
窗明户净听海声,云贝影,水中摇;
雨雷风尘齐作祟,歇不了,歇不了;
折花揉棉遮软耳,莫将我宝儿闹……”
曲声并不凄厉,透尽温软,和先前他们在战中喊唱的教歌全然不同,倒似乎将这群人的那股子疯病治愈了。
一曲毕,李世温缓过神来,断定似的,“我是在襁褓中听到的。”
二爷转头,见他正自出神,便隐晦地说,“世温,若想寻,凭你颈后那个印子,不一定寻不到。”
“将军。”李世温打断他,“我姓李,您赐我的命和名。那之前的我活得不痛快,不想要了,就当我是从遇见您那天才活的吧,就当我……是幽州人、伦州人,哪里都好,就不能是……”
——蒂连山。
“你是我烈家人。”二爷笑了笑,“帅府的行兵册上,早添过你这一笔。以后,就跟人说你是云州人吧。将来若要娶媳妇,帅府给你下聘。”
李世温双眼酸涩,瞬间红了,杵在原地,又无声无息地杵成了一块木头。
片刻后,突然有一个女人颤巍巍地走上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李世温一下子醒了,箭步上前挡在二爷跟前,怕她怀里又揣着什么火捻。
可这女人并没打算做什么,她双眸噙泪,遥遥地望着他们,期许般问,“一亩良田,还算话吗?”
……
紧跟着,更多人聚过来,不一会儿跪满了半山。
他们不断地询问着,那一亩良田在哪得,问北原上的废军怎么去寻,问马鞍辔头能不能折成银子,问那名姓籍贯能不能自己选,还问,能不能将这些金笼子带走,他们想自行安葬……
他们喋喋不休地问,李世温就结结巴巴地答。
二爷便从人海中悄然退了出来,留李世温一人在原地招架不住,忙不迭地左右寻人,他也不管,偏要落个清闲,把这麻烦人的累活丢给他办。
“倒也无须我苦口婆心地规劝,还是有愿意清醒的明白人。”二爷浅声一笑,心道,这不也救下了不少人么。
金莲再开时,会有七宝灌身,那才盛得起普世救渡的神佛。
“殿下,这杀佛顶,当改个名了。”
可他一时也想不起改成什么,低头突然瞧见石缝里长出了一朵黄色小花,在雪岭寒风中瑟瑟盛放,好不矜贵。
棘蕊映雪而生,不忌凛冬。
“映雪金山。”二爷轻飘飘一叹,“就它吧。”
不多时,一名侍卫走上山隘,“二将军,谢总使回来了,急着寻您。”
二爷“嗯”了一声,加快脚步,回到了灵耀观的前殿。
谢冲一见到他,立刻迎上来,“季卿,藏匿在周围的弩军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