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敬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后身体稍稍恢复了些,伤口换了药后,又进了些米粥,就开始左右寻人。
老军医蹲在旁边熬药,被他问了几遍后,笑眯眯地端着药碗走过来,“二将军在前山与谢总使说了会儿话,这会儿又去查教众归顺的名录了,忙完就来。”
薛敬接过药碗,一口饮尽,这才反应过来,“归顺?有多少?”
——“三千又二。”
二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话间,人已经走了进来,“不过我过来的时候,见有两个正在地上撒泼,骂你给的一亩良田太少,非要多换三亩,贪得无厌。我瞧着,这两人就先别录了,拉去给薛韫守坟,正好取个整。”
紧跟他的小士兵应下一声,忙不迭地转身去办。
二爷将喝空的药碗接过,递回给军医,“老先生,殿下怎么样?”
老军医欣慰地点了点头,“伤情暂时是稳住了,热度也退了些。只要别再与人动武,好好养上一段时日,没问题的。殿下的底子好,年轻,恢复得快。”
又仔细叮嘱了几句,老军医便带着两个医童离开了。
“一醒来就找人,孩子似的,比流星还粘。”
二爷坐到榻边,静静地看着他,结果自己一来,这人就不吵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薛敬的嗓音有些哑,似还没从惊梦中醒过神,“你也许久没睡过觉了。”
“打仗么,免不了披星戴月,习惯了。”
两人的眼光霎时撞在一处,二爷率先移开,若无其事地为他掖了掖被角,正预转身,手腕忽然被他在被底攥住了。
“那……要不要来睡会儿?我紧着醒这一阵,你便能睡一阵了。”
二爷轻轻挣脱开自己的手,转身倒了杯水,“不用,我不困。”
今夜的烛火格外凄冷,即便凑得很近,也感觉不到温热。他二人各揣心事,安安静静地,一个躺着睁眼,一个安坐垂眸,谁也没再说话。
好片刻后——
“机祥节——”
“机祥节……”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顿住。
……
“你都知道了。”薛敬看向他。
“嗯。”二爷转过头,眸光隐去,不愿他觉出眼底的心机和算计。
“我让人去谷底寻回来了,你瞧瞧。”说着,便在被子底下,将那枚竹片粘进了薛敬掌心,轻轻按了按。
薛敬顺势攥住他的手,将那枚竹节紧贴在他的掌心,一起压住。深吸了一口气,“‘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主于后;君若不许,臣不敢将;君若许之,臣辞而往’——这是‘无天’的践酒辞,此言一出,生死无归。他们向来只承陛下口谕。二哥哥,兄长杀我,叔父杀我。我爹……也杀我。”(注1)
说罢,轻轻笑了一下。
“……”
二爷的心口随着他最后一声轻笑,与窜动的烛火一起,猛地抽了一下。刚欲开口,却见这人的眸中并未出现预想中的哀怆和憎恨,甚至连思绪都瞧不分明。好似扎进心口的这一箭连同他自认身为皇族的劣根,都一并被自己连皮带肉地拔去了,冷静得让人忌惮。
果真,自古帝王家的悲欢、恩许,都只悬立于剥净亲疏的敬畏之上,先前所有猜忌都还是自欺欺人,父子、君臣之别,只在穷图匕见时最殇。
“从来杀我的,都是至亲之人。”他说。
二爷反握住他的手,安抚道,“先不要多想,死无对证的事——”
“但我理解他。”他又说,“玄堂面北,只能是一马平川,容忍不下孤山。”
二爷贴近他耳边,“烈家二十万军魂在护,百万军列阵,你不是孤山。”
“但你们不是为我称王而生的。”薛敬沉声说,“你们的血……也不应流在皇戚血拼的修罗场上,不值得。”
二爷弯起唇角,“可那皇戚血拼,殃祸已逾百年。凡夫受累,多少人无家可归。于我、于世人,皆是余生难安的活罪。殿下,我们沐雪已久,许久没见过东升的晨阳了,难道不值得与您并肩一战,有生之年再见一次万里无云吗?”
薛敬憋着一口气,声音闷进被子里,“可我不想再见你流血。”
二爷拿指尖在他心口凌空一点,“你不都帮我流了么?这箭本是冲我来的。”
停了片刻,“好了,我方才说死无对证,让你不要妄下结论,也并非纯粹安抚,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
“哪里不对?”
二爷拿另一只自由活动的手撑在他枕侧,用气音问,“那个对你亮机祥节的杀手,当时离你很近,可他对你下杀招了么?”
“……”薛敬一愣。
当时战况复杂,乱箭射过来时,自己同二爷被逼至崖边,突然一个黑衣人闪到自己身前,腰间的机祥节恍惚一闪,人就不见了。自己一晃神的功夫,刀势就慢了,紧接着崖对岸的冷箭就朝二爷射过来,自己来不及挥刀,只能拿身体去挡,这才不慎中箭。现在回想,那个亮机祥节的杀手似乎确实没有对自己下杀招。
二爷道,“按理说,‘无天’里个个都是比金云使还难对付的暗锋翘楚,他都与你如此近身了,为什么没有杀你?却只是亮出了暴露身份的符节给你看,偏要你知道他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吗?何必呢。”
薛敬怔了片刻,这才彻底反应过来,“难道你的意思是……”
“嘘……”二爷用手指掩住他的话音,轻声说,“事关重大,还未有实证的事,绝不可轻言妄断。”
薛敬立刻攥住他凑近唇边的手指,有些迫不及待,“可我有一个疑问……自从遇见薛韫,自从他告诉我姚疆有后,我就一直在想,那个遗孤现在在哪?高凡毕生死忠于姚氏,对姚疆更是故剑情深,他所做一切都是为报复薛氏江山,为此,不惜葬尽天下人。既如此,他会把姚疆唯一的血脉藏在哪呢?若是我,我定然始终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还有……薛韫临死前说的什么‘横十’,什么‘春屏’……”
“伤痨若不好好养,会积久患的,你怎么这么操心?”二爷苦笑着打断他。
薛敬顺便揉搓着他指甲边被自己抠出血的倒刺,敛眉道,“我这是近墨者黑。”忽然不知怎么的身体一动,扯了心口的箭伤,倒抽起一口冷气,牙齿打起颤。
“怎么了?伤口疼?”二爷连忙起身,“我去叫军医……”
“你回来……”薛敬没捞住他,只能尽力喊,“回来。”
二爷见他惨兮兮的样子,只能顺势坐回来,手任他攥着,不跑了。
昨日还生龙活虎,今日就连每一次呼吸都是撕扯的。二爷心里一紧,眼神落在将熄未熄的烛火上,“殿下,以后……以后别再为我挡了。”
“他们杀不死我。”薛敬坚定道,“只有伤你,能要我的命。”
“……”二爷浑身一僵,眼光像是剥落的瓷碎,一片片坠进杳无声息的火汤。
薛敬见他始终低落,稍稍欠身,开起玩笑,“嗨,那老头下的什么药,药劲儿这么猛,我这会儿眼皮子打架……快看不清你了……”
二爷无奈俯身,刚想凑他近一些,忽然后颈被有力的指骨握住,随即两片温热的嘴唇贴上来,在一阵恍然的柔火中,加深了猝不及防的这个吻……
“……”
他们吻得极深,连舌根那点苦涩都在共享。
窗烛淌了一桌白蜡,凝尽最后一点幽火。
他们在未知月明的深更,硝烟笼罩的尘殿里,彼此依附,从未有过分离。
薛敬一边亲他,一边将没受伤的右手费力地往下挪,挪到他腰间轻轻一攥,唇齿也不松,含混道,“我差不多要睡着了……下回醒,你这能不能长点肉?”
二爷忙按住他的手,作势威慑道,“都这样了……还不老实?”
殿下才不惧他,他这会儿病着,最适合邀宠,不管怎么搓揉,这人也只是嘴上不愿,身体却并不后退,反而在往前倾。于是又攥着他亲了一阵,眨了眨眼,咂摸两下,“嗯,比那老头的麻药管用。”随即轻笑着一叹,“二哥哥舌尖上长了一朵仙人草,能起死回生,让我长生不老。你再赏我一口,让我活得久一点……”
“咝……”腰间一软,这人不躲了,随意他碰。
这样的妥协和顺从,是薛敬兴衰起落的岁月里,离经叛道的歧路上,无尽险峰的云巅,唯一一点弥足珍贵的期许和奢望。
他与恶神交手时,险些贱沦为嗜血杀伐的饿中鬼,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只剩这点温存果腹。
……
“好了……行了……”
片刻,二爷的唇间被他吮得起红,洇着血色潮丝,也不知是他自己咬的,还是这人没轻没重地学狗磨牙。心火一阵一阵翻上来,身体微微发热,呼吸也跟着不畅。二爷抬起头,欲擒故纵似的,不想他再碰,偏偏这人饿久了,循着热气又贴上来,粘着继续亲。
……
“季卿?”谢冲的声音忽然从窗外冒进来,还算他识趣,没直接闯门。
“等、等……”二爷连忙扶住薛敬的手,头歪到一边,猛喘了几口气,抽空朝外应了一声。
谢冲的嗓音很轻,薛敬的脑子里嗡嗡直响,没听清他说什么,“你们在搜观,搜什么?”
“就搜你方才说到的‘横十纵九’。”二爷抚平呼吸,重新将腰封系好,这才转头对谢冲道,“三哥,进来吧。”
谢冲大步走进来,脸色阴沉地像在刮蜡,“整个灵耀观搜了一遍,没找到你说的什么有完整人脸的雕塑或画像。我觉得,就算是有这东西,那假神官生怕引火烧身,即便画过,也指定全部刮花了脸,怎会留下完整画像?”
薛敬左右看了看他俩,莫名其妙地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谢冲见二爷一脸的筋疲力尽,不想他费力,便将方才几人说到的有关于女神像的事,一五一十地与薛敬叙述了一遍。
……
薛敬听完,看向二爷,“季卿,你为什么那么笃定,这假神官一定会留下那个叫‘纱阮’女人的完整画像?
二爷重新将蜡烛点燃,透过熹微的火晕,他的眉目隐隐如刻。
“因为……那是落在他心尖上的一片雪,珍贵着呢。”二爷拿小刀轻挑着烛蕊,低声道,“他那样的人,生来一无所有,一朝入局,尽享荣华。这么多年来,最恨是薛韫,最敬也是薛韫,既忌惮于他的手段和权势,又自以为是地偏想在他面前卖弄。薛韫得不到的、肖想过的、唾弃过的,那假神官一一尝遍——生于泥沼,极步云巅,唯一没有得到的,就是这个叫‘纱阮’的蒂姑。”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心道,也对,否则这女人的名字不会出现在那张名录上,还被薛韫在生死关头当成足以保命的筹码。
“后院的画室搜了么?”薛敬问。
“搜过了。”谢冲道,“全都是没画脸,或者被刮花了脸的画像,认不出人。”
薛敬细想一阵,忽然开口,“那便只剩下一个地方——”
二爷微一蹙眉,“哪里?”
“一个他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的,走到哪就能带到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