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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1章 第六一一章 三千尘甲(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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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心道,这人在十数天内屡次犯禁,试图撞破绳规,反复试探无天的底线,左右不过是为了揣摩御前示下的口谕方圆几何——究竟是令无天将镇北王带回京,不论伤残,哪怕留着一口气都算交差,还是说……“回护周全”这四个字里还包括临危辅战。

“揣度圣意,是会招祸的。”二爷隐隐提醒。

“那我要继续吗?”薛敬低声道,“我押全注在无天身上,就赌他们必然要护我全须全尾。”见二爷隐隐露出不安的神色,又道,“你要与康兆朴试火,我这边也得冒冒险。”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二爷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宇县之内,承顺圣意。离靖天越近,朝争也就越近,东宫和内阁中还有无数把暗刀横在明殿上,坐等着你忤逆圣听,好趁机引祸,你还偏要往御前死士的刀尖上撞,就不怕他们回京后,在陛下耳边吹风吗?”

“吹就吹吧。”殿下无所谓地说,“当年离靖天万里之遥时,也没见朝争远离过我,总不过伸头一刀的事,眼下只有得无天助力,咱们才有可能在两天之内尽缴东运水师的辎火船,试试吧,行么?”

这人分明是先斩后奏。

二爷听出了他的话音,笑说,“想必殿下已经有对策了,是摆好了局等我落子,说吧,来前你都干了什么?”

未料这般真心示好的态度也会被他一眼看穿,殿下下意识抬手摩挲着鼻尖,犹豫着承认,“我那个……我来之前,放了点风声出去。”

二爷端坐起身,“什么风声?”

薛敬倾身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随即屏气凝神,坐等他发难,没想到这人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不够。”

“什么?”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我说你押的注不够,既然要放手一搏,就得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二爷的眼神中明显愠怒,可话音却是朝向自己的,薛敬听得心口发麻,略显惊讶,“你竟都没骂我鲁莽。”

“骂过了,有用吗?”二爷懒得看他,淡淡道,“来都来了,若不将此行你不计后果押上的命注从无天那赚回来,白白涉这一趟险,净亏。”

殿下却无声地笑起来,火热的潮吸喷到他耳垂上,“我来这一趟,命注可没押在什么狗屁无天上头,是押在你身上,已然赚回本了,没亏。”

“你……”

此刻江风一吹,船身摇晃,跟填满的心口一样,沉甸甸的。这才发现天野已然泛白,于是殿下起身,准备送他去东岸。

“你还没告诉我,打算怎么加注?”一边摇桨,一边问。

“先按你自己的步子走,届时静观其变。”

瞧他那副得逞满足的样子就窝火,于是二爷故意卖了个关子,少说一句就少一次烦,奈何还是低估了这人的没脸没皮。

船泊岸后,薛敬扶着他钻出船篷,刚要抬脚上岸——“等一等!”

二爷腰间那条手臂忽然用力一紧,随即腿弯被勾住,身体一瞬间腾空,被他稳稳地抱起来,“将军征前不涉水,我抱你上岸。”

随即箭步踏上岸礁,涉水时,云靴不慎被涟漪打湿,站稳后,才将人放下来。

二爷哭笑不得,“这又是从哪学来的浑话?”

“我自己编的。”殿下大言不惭地说,“怕你腿软,湿了靴。”

二爷不愿与他瞎贫,吹哨唤来了赤松马,与他道别后准备离开,薛敬突然想起来,忙将腰间的燹刀解下来,递过去,“拿着吧,你身边没有近身兵刃,唯一一把匕首还送给阿灵了。”

二爷推开他的刀,“不必。”

“可是……”薛敬知道他不会接,坠着他的马紧走几步,忧心忡忡地说,“你没有短兵怎么行?你的烈家枪在幽州,又没带过来,要不我——”

“好了。”二爷勒转马身,最后嘱咐他道,“后夜子时之前,我定逼康兆朴将所有楼船转移进琴水。你我在此暂别,万事小心。”

说完便纵马消失在密林中,没半分拖泥带水。

薛敬站在原地,直到白马彻底在视线里消失,才将眼神收回。

片刻后,几名黑衣杀手从深林中走出,其中一人上前,“殿下,马车已经备好,该启程回京了。”

靳王将那支装花汁的空瓶默默塞回袖拢,用束带扎紧,没什么异议,“走吧。”

抬步时又回头往密林深处看了一眼,像是穿透林障,看见了那双幽邃的眸光。

林深处,二爷从树后走出,望着渐行渐远的舆车,朝身后紧跟上来的小敏问,“夜里传声江岸的笛信,递出去了么?”

小敏恭敬道,“回二爷,我已经在沿路留下了四方灯信,银三已经带咱们的人马在去鹿雪晴沙的途中了。”

二爷点了点头,又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他,“你立刻快马至南岭雨林,按我舆图中标记的位置布蛇,顺便把里面夹着的一封密信散出去。”

小敏收起信,不假思索道,“您放心,整个南岭雨林中的蛇虫百豸都是您的御下死卒,小敏以我命担保,不会让六爷遇任何危险。”

二爷浅浅一笑,转头瞧着这个已然端坐南岭羽见台,手握金丝骨笛的少年大巫,一瞬间有些恍惚,仿若数年前九则峰上雪松林那场再造之恩,还是昨夜星雨。

“好孩子,长大了。”

小敏立即跪地,“二爷,小敏没有变,要一辈子伺候您。”

“伺候我做什么?”二爷示意他起身,“好好侍奉公主,一辈子护她周全。”

“……”小敏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哦,对了,”二爷又想到什么,上马的动作一顿,“许你一张‘不死令’,这一仗若赢下,日后跟六爷请命时兴许用得着。”

小敏一愣,想都没想,赶忙接过。却没明白二爷是什么意思,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命可以请……不过“不死令”是免死金牌,放眼九则峰十数年间,还未有人得此殊荣,刚想多问一句,就听见战马奔蹄的声响。

再抬眼,一人一马已然消失在密林深处。

晌午入人疆马道,韩通早已在营门口等着他了。

“季卿,你可回来了!”见赤松马入营,韩通忙迎上来,脸色沉沉。

“怎么了?”二爷跳下马,将马缰抛给旁边的小兵,扶稳韩通的手臂。

“禄明快不行了,想见您最后一面。”

二爷一怔,快步朝魏家军帐走去。

军帐中,魏禄明已近弥留。

他是“戎砻甲铸”魏氏最后一个族人,原名“纪禄明”,是当年魏老爷子从战地捡回家的孤子。作为养子,纪禄明和独子魏青云一同承袭了魏家铸甲的衣钵,魏老爷子倾囊相授,从没将他当成外系来养。然而魏氏甲铸在十三年前那场惨战和后来的返征途中全部战死,族门绝迹,只剩下纪禄明这个和魏家没有任何血脉联系的孤子,揣着“戎砻甲铸”最后一册传承孤本,改换族姓,跟随十八骑遗族藏进川渝深山,将自己视作魏家在世的最后一个传人。

烈元帅曾说,铸甲人通常血性,只有铭恩敬义的性情中人才能铸出“子曰无衣”的“同袍”,烈氏明光甲上的每一片金鳞都是魏家人一片一片亲手缝上去的,每一片金甲背后都有用云盖松粉镂刻的一片青色竹叶,那是魏氏的族徽。

这些铸甲人的眼中藏不住半粒沙,宁百刺以针,无一刺以刀——所以九龙道后的回征之战,除了传承人魏禄明被勒令不准以外,其余魏氏遗部无一人留足。

然而不幸的是,魏禄明还没等到与妻子绵延子嗣,就在五年前一场与鬼门的交锋中伤了身,俞老爷子穷尽毕生所学,也没能治愈他脏腑的重伤。

从那之后,他缠绵病榻,苦苦捱到半月前,病情忽然急转直下,陷入弥留。直到昨夜灵帐中姜茺临死前爆发的一声惨叫,魏禄明回光返照一般被他唤醒,被妻子搀扶着来到灵帐外,亲眼见到了多年来不见踪迹的烈家后人。

“二将军,我对不起义父……对不起魏氏全族……‘戎砻甲铸’要在我这断根了……”病榻上的人还剩最后一口气,瞳孔已然放大,刚过不惑之年的身形却枯瘦如柴,形若槁木。

“您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二爷坐在塌边,暖声一笑,“我那刚扯破的战袖上还落了几丝股线,等着您好起来帮我补呢,我这手太笨了,针孔都穿不好。”

“补不动了……”魏禄明紧握住二爷的手,双眸逐渐失焦,“早就看不清针孔了……临死前还能看您一眼,是禄明之幸……把东西拿出来吧……”

旁边早已哭肿了双眼的魏夫人忙从身后拿来一个包袱,摆到魏禄明手边。

“听说您的明光甲十三年前便在雪滩一战中遗落了……这些年,我废人一个,无事可做,便只能在灯帐里铸甲,用尽五年,又亲手为您铸了一身银甲,想等着有朝一日,再赠予您……魏氏全族生生世世只愿为烈家军铸甲,我们手里的金线干净着呢,只为缝明光甲上这一片鳞……”

包袱打开,银色戎甲端捧于眼前——

披膊练色生花,渐渐月华;巾领同冠日晴火,如浸红曲;胸甲上两枚护心镜澄澈如泉,盔甲通身绣银鳞,淋遥空雪瀑,濯似杨花;束甲绊呈霜华素色,彰显祥瑞的五色之质;腰间甲环绣骨瓷白蕊,甲带是死火融烬之色;臂护浅刻焰羽曦云旗,天南初雪将尽,整身银甲尽显背倚明山的高洁。

人说“介胄不拜”,为将者背抵万山,俯仰天地,不跪玄堂。

银甲傍身,还附上一柄长剑——

剑鞘制鹿兕纹铁,剑佩绣云破天青;剑柄入剑锋处环刻夜云,月望至晦则明,环月壁缀点星火,持短入长,倏忽纵横;银锋三尺,绣火焰云纹,刃开四方,剑芒不避,近之濡,望之邃,杯水能见眸影。长锋所至,上彻晞池,下问黄垆。

“剑甲归主,还请二将军赐名。”

“还请二将军赐名。”

“还请二将军赐名……”

……

帐内账外,喊声震天彻地,噼里啪啦地跪了一片。

二爷左手覆在银甲上,右手执三尺长锋,缓缓道——

“与诸位一样,我也曾流亡人海,深陷泥浊。生无拜将,死后无名,实在难孚众望。十三年来时溯如流水,不知今夕明夕,唯九则峰上天雪染晴的山与月,夜夜伴着我,捱过了最难的那段岁月。我总想着,若有朝一日还能寻回族脉,磨长锋、铸战甲,闯一趟天门的话,就用初登九则峰那年,小殿下从石头房外的断崖上捡回的两块雨花石作名,一名‘雪既’,一名‘晴山’。”

走马既寻燕云雪,明曦灼燹复晴山。

天燹燃烬,重山沥雪。

日出,星不见,藏锋三尺,不与月华争辉。

剑甲得名,便成为勇士身侧忠心无二的“铁将军”,除非身碎,否则,永不背主。

“雪既甲……”

“晴山剑……”

魏禄明呢喃着这六个字,像是完满了苟活至今最后一个执念,剑甲既已交付,他身魂散了,气息也散了……

“二将军,保重……末将先行一步。”

“不……”

二将军指尖发木,最终还是没能接住那只与掌心擦身而过的手。

“戎砻甲铸”最后一丝血脉枯亡于人疆马道,从此这世间再无魏甲传人。

二爷轻轻闭上眼,心似刀绞。

“季卿愧对父帅,没能保全十八骑全部族脉,让‘戎砻甲铸’绝此于世……”

“罪过。”

……

雪既甲,晴山剑。

好似承接着汩汩滚烫的鲜血,自他心口涌出……

一滴滴砸落尘土,碎了一地芦花。

此刻,天阳正午,却似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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