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II
- 八年后 -
多亏几小时前刚下过的雨,闷热的夏天总算有了些清爽感。在雨水的冲刷下,路面变得很潮湿,一不留意就会踩进泥坑。荷雅门狄提起裙摆,小心避开飞溅的脏水和污泥,在大街上疾行。
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淑女,虽然从衣料的材质上一眼就能判断她并不属于贵族阶层,但若要冒充一个有着良好教养和谈吐的殷实之家的大小姐,还是完全能够以假乱真的。
穿过人群熙攘的街道,在摆满了摊位的市场尽头,一阵噼噼啪啪的打铁声渗入了人们叫卖的闹声中,荷雅门狄的目光随着声音的指引划过目的地——一间生意兴隆、炉火不熄的铁匠铺。
“噢,尊敬的爱梅莉斯小姐,下午好。”铁匠铺老板是个目不识丁言行鄙陋的粗人,但是在面对腰包鼓鼓的顾客时,待客的礼仪极其到位。
“你好,”被呼唤着近两年开始使用的假名,荷雅门狄沉静的冰蓝色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不动声色地和老板交谈起来,“我按约定时间来取货。希望我要的东西你已经做好了。”
“当然,当然。整座布达城都知道我的店价格公道,品质出众,童叟无欺,从不拖欠。”老板陪着笑脸,从伙计手上接过一个细长的东西,把外面包裹着的油布徐徐展开,好让客人查验成品,“这是您上周预定的剑,您看是否满意?”
他之所以对荷雅门狄毕恭毕敬,实在是因为这位稀罕的客人预付的定金数额非常高昂。荷雅门狄可不想被这么个猥琐的老头喋喋不休地盘问,去回答一个看起来干干净净的良家女性为何会对舞枪弄棒的男人把戏如此痴迷的蠢问题。她塞给老板足够多的钱币,以堵住他的嘴。
轻盈而锋利的细剑在荷雅门狄手中熠熠烁烁,闪着银白色的寒光。她先是掂了掂剑的重量,检验它是否顺手,再用指尖触摸剑身,感受其坚硬耐磨的质地,仔细端详了半晌,荷雅门狄感到颇为称心,爽快地把尾款交给老板。
她特地为这次出行的裙装配了根皮带,方便把剑挂在上面。固定好剑的位置后,荷雅门狄转身离开,迅速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作为逃难的犯人,她需要武器防身。用剑能使自己看起来不像一个龙术士,因此,她摒弃了用魔力或者坚冰制作剑的手段,打造了一把真正属于她的剑。不幸遭受了龙王的诅咒,她的实力和体力均不如从前,能用这种手段迷惑敌人的眼睛,自然再好不过。
在卡塔特接受训练的那半年时间里,她表现出对使剑的超高兴趣,向用剑高手奥诺马伊斯请教并掌握了初级水准的剑术,但如果细究其中的原因,倒不是她多么好学,纯碎是出于母亲对她的影响,让她发誓一定要掌握这门技艺。荷雅门狄本身并不是一个喜欢沉溺在鲜血与暴力中的人,能用和平方式解决问题,她求之不得。一身杀人的本领,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因此对她来说剑只要拿得趁手就够了,好比农夫耕田的锄头,船匠造船的木板。她不沉迷战斗,可战斗却总是缠上她。
为了逃避记忆中的飞雪,她离开了在比得哥什南部小村庄那个经营了一年的家,这几年间辗转了数个城镇。遥想当年叛离卡塔特,至今已过去八年,她遭遇过大小几十次的追捕,没有一次让猎人得手。有龙术士的魔法作为底牌,应付实力平平的追踪者完全绰绰有余。
现在,她住在布达。由于住地更换得太频繁,她不再耗费钱财和精力建房子了,她吃得又少,龙术士的特殊体质使她每天不需要进很多食也能有充足的能量,省下来的钱主要花费在衣着、香料,及旅馆的住宿费用上,这是她日常开销的大头。布达是座繁华的大城市,赚钱的渠道五花八门。人民较高的生活水平使草鞋这类东西很难卖出去。比起物质,人们更注重精神上的需求,也更追求美学和艺术。在这里,荷雅门狄基本靠卖花和卖画维系生活。为了购买一把质量上乘的宝剑,她几乎花光了一整年的积蓄。
之后的经营方向究竟是要提升产品的竞争力和销量,还是去拓展其它业务呢,荷雅门狄不禁冥思苦想起来。除了时常和房东、鲜花市场的老板和几个穷苦潦倒的不知名画家打交道外,她在布达没有别的朋友。她知道自己在这儿是个不受邻居喜爱和欢迎的人,因为她太不同寻常了。她好像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一个与大家不同的异类。生活中,她形单影只,难以亲近。男人们用眼神强|奸她投在墙上的身影,着迷于她的脸蛋和身体同时又蔑视她的人格,女人们则厌恶她的独立和清高,隔三差五编排她和单身男画家们的花边绯闻。她走在街上,总是低着头,不带表情。只因为人们觉得她孤僻,爱摆架子,自视高贵,便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荷雅门狄从来不在乎他人的想法。她用自己的力量,为自己遮风避雨。
不过,有时间为生计和人际关系发愁,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这意味着,至少最近没有奉龙族之命审判她的“正义之士”来搅乱她的生活。非要说有什么问题能让她感到困扰,那就只有“龙王的诅咒”了。
这世上没有不会淡的疤,但却有不会好的伤。在龙神殿身中的黑魔法,已经如噩梦一般跟随她八年了。像荷雅门狄这样级别的龙术士,只要血液循环或吸气吐气,就能自产魔力。这个天赋相对一般术士而言,可以说是不同的次元,等于心脏处装了一个“炉心”。可即使这样,也只能勉强抵过诅咒的消耗。
八年间,诅咒陆续发作过许多次,且频率逐渐有慢慢增多的趋势,产生幻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为了不使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突然晕倒,她可以说几乎拼尽了全部的意志力。
想事情正想得出神,一股不寻常的气息顷刻间飘然而至,荷雅门狄刚好走到已寄宿一年有余的老式公房二楼楼梯处,握着扶梯的手忍不住攥紧。
不是龙族也不是术士的气息。这庞大的、震动了她敏锐感知力的诡谲气息,居然是久违了的老敌人——达斯机械兽人族。
“该死,这怎么可能……”将这句轻声抱怨混杂在周围人群的吵嚷声中,荷雅门狄把鬓边的发束整理至耳后用以安抚情绪,在与经过她身旁的房东点头打了声招呼后,便飞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大门。
如果这时候布置结界,说不定会打草惊蛇。她决定什么都不做,先观察一下敌人的动向。
接下来整整一周,她都没有出门。她不想在逃亡期间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这段虽然偶有磕绊但大体上来说还算平稳的生活,可不能就这样被毁了。
敌人的情报必须掌握。这位技术高超的龙术士,派遣了多只魔力使魔潜伏在布达的各个角落侦查敌情,它们被伪装成城市极为常见的麻雀,鸟瞰全城,没日没夜地替它们的召唤者研究这群行迹成迷、来历不详的达斯机械兽人族。让她稍感宽慰的是,敌人在最初有一些小规模的活动迹象后,很快就进入蛰伏期,没有任何恶性伤人事件发生,仿佛在寻觅崭新而合适的居住地。但也有不好的消息。敌人的数量恐怕不是简单的几只或十几只。他们不是闲散的游荡者,他们是一支完整的军队。
根据头几个小时的粗略估算,荷雅门狄认为敌军的人数起码在五百名以上,甚至有一千名,而他们真实的数量,可能远比她预估的还要多上许多倍。因为在入侵的当晚,这些异族就好像集体接到了命令似的,熟练而巧妙地把自身气息抑制了下来。即使是曾经的首席龙术士,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窥测到全部。
她想起了一件旧事。
那时,她刚逃离卡塔特约两周,住在雅麦斯带她去的爱沙尼亚人的镇子里,高空中那一阵阵来自卡塔特山脉方向的雷鸣声将她吵醒。这支异族军队,莫非与当年那些明显是因为战争而起的恐怖巨响有关联吗?他们是和龙族作战的敌方残军?
她当然不可能获悉答案。唯一能确定下来的是,这群身份未卜的敌人,就像她这位被废黜的前任首席龙术士一样躲藏在了布达城。恐怕在适应城市生活的同时,也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吧。这座由匈牙利王国守护着的光荣城市,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邪恶异族的秘密基地,作为这一荒诞剧目的见证者,荷雅门狄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她静默地允许这一切发生。一名龙族的通缉犯,是否应该履行龙术士的沉重使命,去清剿这群有可能危害到市民的恶魔呢?荷雅门狄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短暂动摇。但很快,她就挣开了道德的枷锁。生存时刻受到威胁的她不愿再为卡塔特卖命,除了自保外,也没有余力去战斗了。她慢慢撤下全城的监控。只要那些异族不与自己起冲突,那么她会和他们“友好共处”的。
一个天气明朗的清晨,阳光射进了她房间的窄窗。多日来被迫闭门不出的荷雅门狄忍耐到了极限。终于,她决定出门吹吹风,小心而低调地到街上晃一圈。
屋外空气清澄了很多,机械怪物们的污浊晦气都消失不见了。那些异族找到了理想的栖身地,已经融入到正常的人类生活中了吗?她很希望现实不是如此,但如果一切已成定局,她也无法阻止。
荷雅门狄仿佛被这群安身立命的怪物鼓动了似的,也将自己的气息掩藏起来。抑制魔力对她来说本是件很轻巧的事,可如今她被诅咒缠身,施行起来不比从前那般遂心应手了。
啊,诅咒……乖乖蛰居的异族没来找她的麻烦,可是这强韧而可怕的黑暗魔法,却永远都不肯让她好过。
“呼……”顿时感到气虚的荷雅门狄立刻停下脚步,护住不断跳动的心口,努力平复呼吸。又有一场艰巨的抗争要来了。不仅肉|体上的痛楚,精神上的压力更是如山洪一般向她袭来,令她不由得捏紧了腰间的细剑。短短半分钟,她就汗如雨下,前襟全湿。眼前摇晃的街景开始出现叠影,人们的身形变得怪异而丑陋,直到所有的一切都变正常为止,她才慢慢松开手,像一个蹒跚学步的稚嫩婴儿重新走动起来。
她找了张街边的木制条纹长椅坐下,从随身携带的一小包迷迭香中取出两片花叶,塞进胸前的衣服里。每当诅咒发作、伤口扩大时,都会溃烂化脓,无可避免地带上血的腥气。常人愚钝的嗅觉至多只会觉得她这人体味比较重,然而,它们逃不过龙术士的灵敏感官。她知道自己有时候会变得很难闻,就像一条充满血腥味的臭鱼。花重金购得的香料已成为她维持正常生活的必备品。它们为她去腥,让她的身体时刻保持清香。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香味可以保证,但是健康……
冷汗还在流。眼中的画面仍旧时不时地晃动,闪烁。路人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清澈温暖的晨光在他们的瞥视下变得暧昧和冰冷了。明明温度很适宜,可她却犹如身处于最酷寒的冬日一般浑身颤抖。失去了重要之人、之物的悲痛,再一次涌上荷雅门狄的心头……
从与关系亲密的契约者的冷战,到与八百个异族战斗,到十场热闹非凡的庆功宴,再到他的背叛……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了,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时至今日,她仍然常常有种不真实感,总觉得自己只是做了场特别漫长、至今都没能醒来的噩梦。可是无数次被追杀的境遇,无数次被诅咒压得喘不过气,贯穿胸膛的痛苦,午夜梦回的悔恨,全都在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无可挽回。
当她从梦中醒来,思绪回到现实后,天边的太阳已经换了一个位置了。夕阳的余晖慵懒而明艳,好似那个人的头发。天快要黑了。时间的流逝,让荷雅门狄猛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从早晨到黄昏,都呆坐在一张长椅上昏睡着。她拍拍脑袋醒醒神,而后站了起来,这时她才发现,下方是一张雪白的公园长椅。这惊人的事实,令她完全怔住了。
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穿越了大半个布达,来到这里坐下的呢?闹市的街景,被夕阳下美丽宽垠的多瑙河替代。纵使她失去意识许多次,却从来没有这么严重的症状!
“……”茫然望着被落日映红的河水,荷雅门狄忽然失去了人生的方向。河的对面是荒废的佩斯城。稠密的、远比布达城更多更清晰的雷压气息,包围了她。原来他们不止潜伏在她居住的城市,还霸占了对岸那座荒芜萧条、更方便藏匿的姐妹城。也正是因为附近的气息过于鱼龙混杂,她才没有马上注意到百米开外在薄雾和缠藤环绕下的那个东西。一座幽静肃穆,附着微弱的结界力量的死人墓。
支撑身体站立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将她的大脑控制得死死的。荷雅门狄勉强维持住表面的波澜不惊,两腿却开始发颤,冰蓝色的眼睛看向迷雾笼罩的地方,定格在那一座座阴森的建筑上。有某种可怕而腐朽的东西在召唤她,等待着她的探寻……
XXIII
- 十一年前 -
从第一名医师走进她的卧房,然后委婉地摆手离开,已经过去了两年。
荷雅门狄还记得他的话。“你们的孩子活不到成年。”——一句将她打入深渊的死亡判决。
但她的双亲是如此爱着她,始终都没有放弃,后又陆续请来新的医师为她诊治。家里的积蓄逐渐耗光了。高昂的出诊费是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一笔沉重的负担。这些年夫妻二人尽量缩衣节食,以求泼出去的钱能换得一个好结果。登门而来的医师都是当地有名气有口碑的人物,可他们每个人的毕生所学,都对荷雅门狄的诡异病情毫无任何帮助。
她的病很怪,总是时好时坏。精神稍好时,完全能正常下地活动,到村外的树林抓小动物,和邻家的孩子们扔泥巴捉迷藏嬉戏打闹,仿佛她从未生病一样。不过常去捡贝壳的海边倒是再也没去过了,家人很担心她跑得太远,会忽然看不清眼前和脚下的景象而落水。当她精神不好时,就只能一整天泡在床上,像一只萎靡不振的病猫,连续好几天发低烧。慢慢地,双亲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变多了,像是认定她患了绝症,要在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多陪陪她似的,让她非常沮丧。可当她认真询问他们时,他们又总说没事。
“你们什么时候再给我添个弟弟?”这天,身体不适的荷雅门狄又只能与她的床和枕头作伴了。在母亲的陪伴下,她突然天真地问出这个问题。床边坐着的昆特西雅还没想好怎么作答,她又摇摇头,小眼珠子调皮地转了转,“不,我不要弟弟,我喜欢妹妹。你们什么时候再生一个妹妹啊?”
“你知道的,你父亲身体不好。”
“和我一样。”她落寞地看向天花板。那里有母亲为她装的贝壳灯。“但我会死在他前面。”
昆特西雅深吸了口气,努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轻轻抚摸女儿半金半白的头发。这不是荷雅门狄第一次说要他们夫妻俩抓紧点再生个宝宝之类的戏语了。以往女儿总是这样开玩笑地说,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兄弟姐妹陪着玩,而他们家却是十分罕见的独女。可现在,这不再是简单的玩笑话。六岁的女儿,已经开始思考死亡的问题,考虑这个家是否能后继有人的问题了。
幼年白头只是第一个征兆,紧随其后的是视力和听力的逐渐衰退,湖蓝色的明亮眼眸褪变成冰晶般的浅色,就好像盲人一样。近两年,她的反应力和行动力也慢慢不行了,无论做什么都比同龄的小孩慢一拍。正处于释放天性年纪的小女孩,在命运的捉弄下,变成了一个行动不便、暮气沉沉的老人。
昆特西雅的泪早已流干。“你女儿的病无药可医。”“她太奇怪了。小小年纪就得绝症,恐怕最多只能活到十五,十六岁。”她的心被这些犹如利刃的判言深深刺痛。丈夫斯塔德不仅要担心女儿每况愈下的身体,更是为妻子日益憔悴的精神状况忧虑不已,他彻底打消了离家出海的念头,拖着一条跛腿,代替心力交瘁的妻子,为女儿不明其由的病情在外奔走。
“别说这话,傻孩子。我和你父亲没打算再要孩子。你就是我们家唯一的继承人,是我们最爱的小芙蕾雅。”昆特西雅的眼睛里充满母爱的力量,坚定得仿佛可以融化一切,“你得振作,让自己好起来。多想点开心的事。”
“啊……那我可以学剑吗?我一直都想像你一样,一手拿剑一手拿盾上战场。可威风了!”荷雅门狄露出崇拜和痴迷的神情,抬头望向曾身为盾女叱咤战场的母亲,“你可以教我吗?”
“当然。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被女儿提起往事,昆特西雅心中一阵激奋,不禁回想起婚前那段跟随劫掠队首领上阵杀敌的峥嵘岁月,悲苦的情绪渐渐释怀。“我们明天就学。”
“我还要学着像父亲那样用斧头砍人……不,劈柴。”
“也可以学。但我保证你不会喜欢的。”
“因为太重了吗?”
“因为愚钝。又笨拙,又费劲儿,还没什么实用性。就像你的蠢父亲一样。”
被逗笑的小女孩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母女二人维持着微妙的气氛,谁也不去戳破。她很清楚自己可能无法继承母亲和父亲的武艺。因为身体因素,因为医生们一致判定她活不长。可就算那些判断是正确的,她也至少还有约十年的时间可以活。即使是有限的生命,也值得绽放。那就在她最后的光阴里,达成她的一切愿望。
昆特西雅让她睡一会儿,给她唱了她儿时最喜欢听的摇篮曲。荷雅门狄困意渐浓,不禁连打了两个哈欠,可还没等眼睛闭起来,门外就响起颇为急切的脚步声。是斯塔德回来了。
听声音,不像是一个人,他好像带了客人回来,而且步伐中充满了喜悦。
“昆特西雅,快来!我们的宝贝女儿有救了!”父亲兴奋的叫声让荷雅门狄几乎要碰在一起的眼皮一下子撑开了。
一名裹着厚重亚麻质地的灰袍的六旬老人,在斯塔德的欢迎下缓慢进了屋,见到床边的母女后,向她们鞠躬致意。
昆特西雅看向丈夫,“这位是?”
“下午好,夫人。既然您的丈夫找到了我,那我也没有隐瞒身份的必要了。请容许我自我介绍。我叫林恩,是一名术士。”老人的声音低沉而苍劲。
“他是专业的。”斯塔德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他告诉了我很多。小荷雅没病,她只是有某种……某种特异功能,是这样吧?”
接收到男屋主求助信号的老术士低了低头,“是的。你们的女儿是一个天生的术士。她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副虚弱的样子,是因为体内的力量太强,她控制不住才会被反噬。这严格说来不是病,而是一种福分,一种天赋。但再好的天赋也得有伯乐指引才行,否则就会变成累赘和灾难。必须有一个人引导她的力量,直到她能完全掌握它们为止。”
卡塔特因内乱失去了首席龙术士,急需新的人才储备,这一绝密消息,通过做密探的朋友传到林恩耳中。似乎是在眷顾这位蹉跎了大半生的老人,上帝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指引他来到这个疑似有龙术士适合者人选出现的聚落。他一听说这里有个小女孩的病症和当年的首席龙术士候选者雅士帕尔极为相似,立刻像发现了宝藏似的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如果能顺利把这一等一的人才举荐给龙族,那么他晚年的养老生活就不用发愁了。当然,对于这两个蒙昧无知的凡人,他不能透露太多,以免惹祸上身。他最多只能说到刚才那些话的程度。有关龙族的任何事,他一句都不能说。
林恩紧接着又讲了一大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穷尽各种顺耳的词汇进行游说,想要博得这对夫妇的认同。斯塔德早就在路上被他说得坚信无疑,只需再说服女屋主,他的目的就可圆满达成。
“那么,我们要怎么做?”听完,昆特西雅将信将疑地问。
“说难很难,不过说简单也很简单。让令嫒跟着我外出修行。”他一边说,一边用慈祥的目光朝床上的女童望过去。
荷雅门狄第一眼见到这个老人,就本能地不喜欢他。她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个陌生老头的身上有种让她觉得不舒服的特质。
他脸上没多少肉,尖锐的骨头披着皱巴巴的皮,粗糙得好似老松树。嘴里没有几颗牙,整个嘴巴深深地瘪进去,笑起来格外诡异。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书写着虚伪。头上的每一根银丝,都透露着危险。他并不是情真意切地在关心她。他的亲切笑容,是演给父母看的,而不是出自他的真心。
“要怎么让我相信你不是在胡诌呢?”母亲的质疑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噢,夫人,难道您以为我是个人贩子,说了那么多掏心掏肺有理有据的话只为拐卖您的女儿?”林恩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后,一挥手把荷雅门狄床头柜上的贝壳烛台点燃了。在三人的惊愕声中,又大手一挥,熄灭了才刚点燃的烛火。
大显身手的老术士得意地笑了笑,将枯瘦的手臂再次裹进灰袍。为了骗取他们的信任,牺牲一点魔力也是值得的。
“你们现在该知道我不是什么江湖骗子了吧。”震慑住这对夫妻后,林恩以平淡甚至有些漠然的语调继续诉说着,“有些话我就直说了,令媛活不过20岁。不,如果放任她的魔力继续暴走,照此趋势发展下去的话,甚至连15岁都很难。她会先失去光明,坠入黑暗的深渊,再慢慢听不见大自然美妙的声音,直到最后,彻底变成一个丧失自理能力的人。不受控制的力量会夺走她的生机,最后她会像一块燃烧殆尽的炭,干裂,破碎。想必你们已经找遍全芬兰的医生了,可是有哪一个能像我这样准确说出令媛的病因和症状呢?恐怕只能含糊其辞地说几句安慰的空话,再厚颜无耻地骗走你们的医药费吧?”
夫妻二人无言以对。
“而我此次的出诊是不收费的。”林恩特此强调。
“可你要我和我的女儿分开。”昆特西雅仍不愿松口。
“只能这么做。我明白您的不舍,但是她必须跟着我进行修炼。我刚刚做的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把戏。以令嫒的天赋,将来绝不止于此。她会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术士,甚至……比我更强。如果你们执意要耽误女儿的前程,我只能深表痛惜。她的病不会害死她。而你们的傲慢、无知和固执会。”为了让他们更放心,林恩索性把更多的情况坦白出来,“我的术士朋友们都在卡特加特海峡南岸的哥本哈根。我不会带她离开太远的。而且我保证每隔一段时间就让她寄信回来,不会断了与你们的联络。”
“那就给一个期限吧。”斯塔德神情凝重地问道,“你要带走我们的女儿多久?”
林恩思考片刻后,慎重回答,“八年。等令媛十四岁时,不管她的修行成功与否,我都会把她带回来与你们团聚。”
昆特西雅陷入深深的忧愁,丈夫走过来与她相拥,给予她下定决心的勇气。两年间不断寻医问诊皆无果,留给他们的选择已然不多。
“荷雅,你认为如何?”不得不为现实低头的母亲无奈地转向女儿,让她自己决定。
我,我想待在家,学剑。我哪也不想去。
她很想把这些话说出来,可她无法抗拒老术士那双闪着奇异精光的矍铄眼睛,最后作出的违心回答,完全在她的理解和意料之外。
“我想拜他做我的师父,到外面的世界游历修行。”
“好孩子。这就对了。遇见我是你的幸运。”林恩用微笑掩盖自己暗中做的小手脚,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她的父母,“等你们准备好了再来找我。这段时间我会暂时留在图尔库。”
好心给予他们告别的机会,自认挽救了这个悲哀家庭的年迈术士怀着愉悦的心情离开了,一直到走出很远的距离,他才慢慢散去他所调动的那些用来暗示金发小女孩改变心意的魔力。虽然这孩子学魔法的天分很高,是个极为难得的可塑之才,然而稚嫩孱弱的她现在根本敌不过身为第三等级术士的林恩的力量,等她挣脱他设立的催眠陷阱,理清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时,早就是木已成舟之后的事了。
离别之日就定在五天后的上午。
趁女儿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一家人特地早起,各自做着准备工作。昆特西雅用斯塔德前一天去林中采集打猎得来的战利品,制成了一桌由烤兔肉、果浆姜饼、烤蘑菇,鱼馅面包和多种当季水果组成的大餐,又宰了一头家养的羊,做了羊肉炖萝卜和羊肠汤,为将要出远门的女儿饯别。这顿饭的丰盛程度赛过节庆活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宗教祭祀。
林恩准时赴约。荷雅门狄身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崭新衣袍和斗篷,犹犹豫豫地来到老人跟前。
“你好,荷雅门狄。”维持着恰如其分的微笑,却装作很平常的姿态,随意地朝马上要成为自己弟子的女孩打招呼,林恩期望能得到她的正面回应。
可是,荷雅门狄却对此很不屑,看向林恩的眼神里仍未消退对他的猜疑之色,小小的脸庞写满了不情愿,却无法阻止既定的命运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