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宝贝的女儿,你离家至今已有四个多月了,我却觉得恍如隔世,仿佛你的离开已逾一年。你的信我们在昨天傍晚收到了,托盖娜的福,信使非常勤快,没耽搁太久。听说你在哥本哈根吃好住好一切都很顺利,我和斯塔德才终于放下惴惴不安的心。希望你在下封信中能更多说一些你的身体健康状况,我太想知道了,毕竟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不得已让林恩把你带走的。当然,我也很喜欢听你分享你修行途中的趣闻。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把我的剑盾从我那积灰的陪嫁箱底里翻出来了。它们还很锋利,尚能见血,渴望能觅得一个新主人。我的甲胄你还穿不下,等你长大些再说。盼你早日回来,我的小荷雅。多吃饭,多睡觉,保持充足的营养。我们爱你。」
「女儿,多日不见,一切安好?这次的信我们已经收到了,我和你母亲商量再三,决定换我来回这封信。眼见你的修行渐入佳境,我很欣慰。我的腿也好多了,至少能直起来走路了,看上去就跟没瘸一样。我想等你回来后,说不定我俩还能面对面练上几下。你有乖乖吃饭和睡觉吗?别忘了你母亲的嘱咐,这也是我对你的嘱咐。林恩对你好不好?我想我的眼光应该不至于出错。他会尽力帮助你的,前提是,得有报酬。钱夹在信纸里,留着点儿自己用,其余交给林恩。等你的下封信。」
「我亲爱的、宝贝的女儿,一晃又是数月过去了。我看了你的信,由衷担心你目前的居住环境能否使你安心养病。我希望那几个臭爷们别总是上门打扰到你。一个林恩就够我操心的了!无论怎样你都要认真严肃地对待你的病,即使它们最近没发作,你也不可掉以轻心。记得蔬菜和肉都要多吃,别偏食。马上要入秋了,衣服不可以少穿,别让自己着凉发烧。我的荷雅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女孩儿,她不会叫我失望的,对不对?好孩子,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我的心时时与你同在。」
「女儿!转眼就要春天了,你近来怎么样?就在昨天,多莉给家里新添了一头小羊羔!噢,它是你离家那年冬天瓦拉生的羊,你没见过它,现在它也成为母亲了,真是光阴似箭。你走了以后我时常想,或许当年我不该放你出那道门。可是听你说病情渐好,我们的相思之苦也算值得。昆特西雅刚和我吵了一架,她实在太想你了。我说,要不我们再加把劲儿生个女儿?话一出口我便知这是我人生中最蠢的一个主意。她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关心你,不爱你了。噢众神在上,我哪有不爱你,我只是不忍看见她日益消瘦,只是想解除她的思女之苦而已。我不太会写这玩意儿,你懂我的意思。在我和你母亲心里,你是独一无二的,没人可以替代你。昆特西雅说不要在信里写这些不开心的东西,但我觉得,应该让你了解我们的真实感受。你是我们家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我们的生活因你而改变。也确实如此。因为你的信一来,我们就停止争吵了。哈!这真是比任何甜言蜜语还奏效!爱你。」
…………
父母俩会交替着写信,询问她的近况,告知她他们的近况,并表述他们对女儿的无尽挂念。捏在手里的纸张边缘已有些泛黄,最早的那几封皱得连字迹都不太能看清了,但它们依然是荷雅门狄珍爱的无价之宝,给予她克服一切困难的勇气。
再忍忍,她想。为了不让父母忧心,荷雅门狄的回复内容向来报喜不报忧,从没有提过在外摸爬滚打的这几年自己所受到的精神挫折和□□磨难,就连与林恩紧张的师徒关系、与林恩朋友们抗争的经历都没有说。她可以继续忍耐。再过两年,便是这趟坎坷旅程的截止日期了。只要熬过最后的这段时间,她就能回家。
然而现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在荷雅门狄十二岁生辰的前三个月,她休眠已久的恶疾卷土重来,并急速恶化到双眼近乎失明、听力骤降如聋人的地步。短短一周,所剩无几的金发就全部掉光,新长出来的白发完全替换了它们。那双纯净且带着暖意的湖蓝色明眸,黑瞳仁在不断变小,眼珠变成稀薄的冰晶色,像个瞎子。花骨朵般的少女,俨然变成了一个迟暮者,尽管脸上没有半条皱纹,气质却与垂死的老人无异。
这是因为荷雅门狄的魔力在一天比一天增多,有了天翻地覆的量变和质变,与此相对的,她当前程度的魔力同调方法又太过于浅显粗陋,根本无法满足她处理多余魔力的需求。
对于天资聪颖的弟子,林恩自然很清楚以自己的能力已经没什么能教她的了。他冷眼旁观这个病体沉疴的少女把房门反锁,与床榻相伴,每日仅摄入最低量的食物和水维持生命。春天使万物复苏,嫩芽新枝调皮地探进她的窗台,病床上的她却只能呆呆地躺着。这次病情的复发,再也没有变好的趋势。高烧烧得荷雅门狄满脑子都是迷糊的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勉强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倒下:绝不能让林恩借此机会闯入她的房间,伤害到虚弱的自己。
她想,如果她注定要死,还是更希望能死在自己家中的床上。
某日,昏睡着的荷雅门狄如梦初醒般听到一个声音,林恩的脚步似乎在往宅子大门口移,而后的稳当关门声证实了这一点。她暗自惊讶于自己竟暂时恢复了以前的听觉,等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有马上回来的迹象。于是她挣扎着挪动躯体坐起来,将逃亡路线在心中过了一遍。虽然无法保证能熟知哥本哈根的每一条街,但这好歹也是六年时间里她最常住的城市,码头的位置自是了然于心。在亲情的驱动下,她拿了床底的信和背着师父私藏的一点钱,跑了出去。
林恩当晚在离家五条街的花店后门台阶上找到奄奄一息的弟子。有熟人告诉他,酷似荷雅门狄长相的女孩在这儿昏迷不醒已有两个钟头。他把累倒的少女连同财物一并带了回去,喂了点简单的吃食后,送她到床上安歇。
羸弱的鹤发少女仰面朝天,静静地呼吸。林恩没有走,在一旁看着她。他会生气吗?会因为她不辞而别,擅自外出寻找回乡的路而惩罚她吗?荷雅门狄冰冷地猜想着每一种可能,慢慢睁开了双眼。
床边的老人目光阴沉,似乎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你的病来势凶猛,几乎吞噬了你的生机,我印象里那个活泼而上进的弟子瞬间不见了。但你并非一无所有。你还有我。你还有大好未来。只要有我在,我就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的生命提前凋谢。”
对于直到现在都说着假话的老人,荷雅门狄只是面无表情地睥睨他,以不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小女孩该有的冷静口吻,平稳地戳穿他的假面。“其实,你很羡慕我的魔力吧?我一直都知道,你想将之据为己有。那就这么做吧。把我的魔力,全部拿走……这样,我就不需要再忍受痛苦了……”她淡然道出这无比冷酷的事实,唯有心头还抱着一丝幻想,或许师父会感动于她的真诚,以此作为筹码换来回家的机会。
“果然,我对你一点也不喜欢。”终于不用再伪装自己,林恩的目光变得更加凶险,犹如一条毒蛇原形毕露。
他做梦都想吸取她的魔力为自己所用。可魔力是她的私人固有资产,他没那本事夺走。纵使他真能练就一身抽取别人魔力的邪术,也拿她毫无办法。她的魔力会再源源不断地生成,永远多过他,永远比他出众。林恩承认自己对眼前这过于耀眼夺目的少女怀有嫉妒之情。这些年,逐渐长大的荷雅门狄出落得亭亭玉立,老林恩却比几年前更苍老了,看向风华正盛的少女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暗含着妒意。丑恶的嫉妒使他常常抓心挠肝,后悔收了这么个处处比自己强的学徒。如今,看到重病不愈的她每天都在受苦,林恩的心底忍不住升起无限的快意。
而若要彻底熄灭这团明亮得让老人嫉恨的火焰,只有一种手段——把她杀死。
但是,他想让她更痛苦。
徒弟的感官正迅速变得衰弱,恐怕时日无多。他原本就打算将她引荐给龙族,最近也一直在为促成这个事儿托人找关系,所谓的带她14岁时回家的诺言只是骗骗她父母的说辞罢了,他从未真的想要去遵守。经过这次的出逃事件,林恩意识到,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必须尽快送她到与世隔绝的卡塔特山脉,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黑暗的交易在当年的夏天完成了。临行前,师徒二人走得太仓促,荷雅门狄来不及把家书带走。这些被女孩儿珍视的思念结晶,只在林恩客厅的火盆里留下了点点焦迹。
XXVII
- 五年前 -
深夜——至少以荷雅门狄一天训练结束的时间来判断确实是深夜——失真的阳光依然照耀在广袤无际的卡塔特大地上。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龙之爪”的临时住处,荷雅门狄脑中一遍遍默记着今天奥诺马伊斯交给她的魔法新知识,随手拿起一件干净的浴袍走进浴室。
作为一名预备的首席龙术士,她的魔导课程被安排得密集而繁重,在老师的严厉鞭策下,她正积极地朝她即将要成为的那个角色在发展。回程路上的长跑,是每日训练中最累的一环。基本上洗浴完毕后,只要稍稍看一会儿龙语相关的书,眼皮就会死死粘住。她无暇思考其它的事,如何去处理与雅麦斯恶劣的主从关系,如何尽快适应和龙族打交道,如何顺利通过最终试炼,以及将来如何回到父母身边……所有所有的事,都没有余力思考。固定的生物钟会准时叫醒她迎接第二天的训练。每天就过着这样简单、重复而充实的生活。
从浴室出来后,荷雅门狄一如往常准备在睡前看一会儿书。在自发研究龙语的过程中,她越来越发现龙语是一门很神奇的语言。它历史悠久,充满底蕴,念起来极具穿透力,还自带魔力。普通人读起龙语来,最多只会因为它有大量的卷舌音而留下拗口难学的印象。可倘若念诵者换作强大的术者,就能够使它释放出魔力,成为震撼人心的魔音。如果截取某些龙语词句和术士的咒语绑定在一起,让二者的力量集中倾注于一点的话,无疑会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她想,那一定是足以令人惊叹的伟大力量。
看着书本上龙飞凤舞的精美字体,在知识的海洋里徜徉了十分钟,荷雅门狄的眼睛渐渐有些酸了。正要给自己盖上被子,突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
有人在敲别墅一楼的门。那拼命使劲儿的撞击声,仿佛一个打劫的恶棍想把她的门砸开。荷雅门狄找了件针织披肩穿起来,遮住单薄的睡衣,让自己尽可能少露一点皮肤,显然是已经预料到在她睡觉时间前来骚扰的人会是谁。作为远比对方强大的术士,她早就把不速之客身上的魔力探知得一清二楚了。
“开门啊!嗝——”老林恩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炙热的目光盯着为他开门的少女,“噢,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这该死的老头子又喝醉了。荷雅门狄想。他嘴里,衣服上,满是她厌恶的酒臭味。他从前就特别贪杯,看来即便到了新的环境仍旧死性不改。最近他没来监视荷雅门狄上课,正是因为他新交了几个守护者朋友,沉迷于打牌喝酒没空搭理徒弟。荷雅门狄即使不打听,消息也总会自动传到她耳里。
“我已经睡下了。如果没事的话,你……”
“真是个坏女孩,竟然把为师拒于门外。我当然有事。让我进来。”
“不,你要说就在这儿说。我不会让你进来的。”
死缠烂打了一阵,林恩终于放弃了,两只手扒拉着门框,伸长脖子往房里张望。荷雅门狄勉力挡着门,不让他看也不让他进来,他就视线下沉,盯着她微微起伏的胸部,醉意绵绵的眼睛里透出猥琐的光芒。
“我现在教不了你魔法了,但有些东西,你还是得听我的。你一定要和你的契约者搞好关系。他是你在这里能够立足立稳的关键。我听说你们好几次闹得不开心?嗝,这可不行。你要讨好他,竭尽所能博取他欢心,哪怕……献上你的身体。我可是听人说,上一代首席龙术士阁下就因为没处理好和契约龙的关系,才会被告刁状成了杀人犯去坐牢!你、你啊,嗝,你要是搞砸了这件事,那你就真的是蠢姑娘……”
后面的话,她没再听。如果不把他赶走,他可能真会在酒劲的作用下啰啰嗦嗦烦她几小时。荷雅门狄厉声轰走了林恩,心中没有一丝愧疚,她甚至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想着万一他赖死不走,她就喊人把事情闹大。还好林恩向来吃软怕硬,朝弟子发泄了两句后,悻悻然离开了。荷雅门狄把大门反锁起来,愤然上了床。
她在第二天早上五点醒来,花了二十分钟完成洗漱和吃早饭的任务,和过去一个月的每一个平淡早晨没有任何区别。可让她奇怪的是,今早送餐的守护者的表情有些不对劲,目光从侧面审视她,让她很不舒服。那张欲言而止的嘴,又有种想说什么却努力憋着等她问的感觉。荷雅门狄不是个擅长和陌生人搭讪的人,既然他不说,她也不会主动问。
出门小跑着赶往训练场,一路上,窃窃的私语四下迭起,伴了她一路。由于“龙之腹”的训练场离守护者宿舍很近,总会有一些守护者跑来关注她的日常训练。他们穿着的高档盔甲能随随便便买下她家乡的一座小农场,然而他们的整体气质却与光鲜亮丽的着装大相径庭,总是贼眉鼠眼,鬼头鬼脑。对于这群游手好闲爱凑热闹的男人们评头论足的哂笑,她早已是见怪不怪。但今天的情况似乎与往常有点不一样。她能感受到他们看她的眼神里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凝重感。只要经过这些银铠战士的身边,就总有异样的眼神粘在她身上。更为反常的是,连平常对她不怎么感兴趣的龙族,这会儿也很关注她。她看见远方龙海上有两头懒洋洋躺卧着的海龙,在发现她的身影后,立即抬起脖子朝她侧目而视。终于,在训练场大门前,有一个叫奥利弗的年轻守护者来到她身前,告诉她这个噩耗。
“您的师父林恩,两小时前被发现死在了……‘龙之爪’山脚。”
什么?她的惊讶卡在嗓子里。
“死亡时间大约是昨晚十点至十一点。看尸体的死状和留在山石上的划痕,像是……自然坠崖,失足摔死的。”
她呆呆地嗯了一声,守护者又瞧了她几眼,鞠了一躬然后退下了。
这人最后的那句补充是什么意思?怀疑是我杀死了林恩?可是林恩……他到底……
刺耳的蜂鸣在荷雅门狄脑中炸响,她竭力稳住心神,去回想昨天夜里与林恩见面的事儿。十点,那正是林恩离开的时间。难道在被她怒怼了一通后,他一下子没想开,心情郁闷到跳崖了?可看他夸夸而谈精神亢奋的模样,并没有要自杀的倾向啊。亦或是,他实在喝得太多了,看不清下山的台阶……
在去往训练场的路上,荷雅门狄整个人都处于恍惚之中。昨夜被林恩羞辱后,她气忿难耐,有一瞬间真的巴不得他快死。别的她都可以忍,可他竟要她出卖□□去巴结那头她讨厌的火龙……他把她当什么了啊,一块踏板,一件能换取他优质生活的商品?荷雅门狄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想把屋顶掀了。但是等真正睡着后,却又一夜无梦,睡得格外香甜,完全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没想到一觉醒来,林恩他居然真死了。一想起师父那张总是皮笑肉不笑的老脸,她就被强烈的恨意和羞耻感压得喘不过气,实在没法因为他的意外身亡而对他挤出一丝怜悯或悲痛。她知道他把自己弄来卡塔特,是为了让她回不了家,而他自己也能从中谋得好处。他已经因为推荐荷雅门狄有功得到了一笔不少的钱,然而他却贪心地想要更多。
林恩和奥诺马伊斯的交接工作其实很早就完成了,可贪恋于卡塔特美好生活的老术士却用各种手段拖延下山的时间。他死皮赖脸地住在龙王安排给他的华美居所,他一辈子都没住过这样奢靡敞亮干净舒适的大房子,加之他年纪又大了,自然舍不得离开。龙王也早就看出他想仗着举荐的功劳赖在卡塔特养老,过他梦寐以求的晚年生活,便放宽到允许他在山上住半年直至荷雅门狄毕业。谁能想到,这个好命到接近七旬高寿的年老术士竟酒后出了意外,一命呜呼。
还有一年多,荷雅门狄就要满14岁了,这是他们约定好要回家的日子,可是他就这么死了,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
“你来了。”在抑郁的心情中走进训练场,直到被奥诺马伊斯叫住,她才缓缓回过神。
“老师,我刚听说……”
他做了个了解的手势让她收声。“我们会为林恩举办一场葬礼,将他的尸骨葬于‘龙之角’山脚的墓葬群。”
荷雅门狄凝神听着,尽管表面看起来很平静,两只不断交叠揉搓的小手却暴露出她的真实情绪。奥诺马伊斯问她有什么想说的,她才娓娓道来,“昨晚我见过他。他喝醉了,对我撒酒疯,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被我赶走后,就……我怕,我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会被人怀疑是我……”
奥诺马伊斯的厚掌温柔地覆盖住弟子的脑袋,阻止了她的话语。她抬起头,有些无措地望着老师。
“我相信你。”刹那间,往事如潮水涌上海龙族男子的心头。曾经也有一名学生被怀疑杀了人。他没能守住那名学生被流言蜚语击倒,但至少这一次,他要做到。
“嗯。”被老师无条件信任和理解着,白发少女深受感动,猛地吸了一下鼻子。
“今天,我对你有别的安排,也已经获得了两位族长的同意。”奥诺马伊斯从容淡定地说道,“参加完林恩的葬礼后,我放你一天假。”
听见这话从向来分秒必争推崇魔鬼式训练的严师嘴中说出来,荷雅门狄难掩满面的讶色,但是奥诺马伊斯对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她不再疑虑,跟随师父走出训练场。
简易的葬礼在“龙之角”山腰的祭坛举行。以龙族传统文化中极为顽固和保守的排外性来看,为一个外族人准备葬礼无疑是相当高的待遇了。龙王感谢林恩挖掘了一个能堪当首席龙术士的高级人才,也等于侧面认可了荷雅门狄的培养价值。
然而,预备首席在她第一任老师葬礼上的某些作法,却引起了不小争议。从仪式开始到结束,她都没有哭,望着林恩满是伤痕的遗体的目光可谓冷漠至极,仿佛躺在那儿的人她压根不认识。荷雅门狄超乎寻常的表现,还体现在她跳过了上台发表感言哀悼亡者的环节。葬礼上的悼词只是事先备好的场面话,不一定要多么真情实感,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可荷雅门狄连场面话都不肯说,她站立如松,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主持葬礼的门德松提斯长老无论怎么暗示她,她都一动不动,不愿上前,任谁见了这光景都感到尴尬和迷惑。自然而然,许多闲言碎语也跟着传了出来。
吃过午饭后,荷雅门狄迫于压力回到了“龙之角”,静坐在一片隆起的石头包前。这是龙族为林恩搭建的墓。尊重死者的传统习俗要求她必须表现出最大的悲痛,否则就不够谦逊和懂事。可是,她无法欺骗自己。对于墓中安息着的那个人,她毫无半分好感,原本连葬礼都不想去,却扛不住舆论的口水,只能硬着头皮出席。现在,又被逼无奈地在这儿呆坐着,去缅怀一个她无法原谅的人,下午的时间更是完全浪费掉了,在非她本愿的“好心”安排下,被迫停了一天课。
奥诺马伊斯来到墓地,看望悼念中的弟子。荷雅门狄起身给他行了一礼,继续坐下来望着石头发呆。山间略显干涩的风吹拂着一站一坐的师徒二人,守护着他们之间的静默。奥诺马伊斯的站位稍稍靠后,这使得他能用余光观察弟子白净但紧绷着的半边侧脸。他原本是抱着安慰她的目的过来的,但这个在师父葬礼上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的小女孩,显然并不需要他空洞虚伪的安慰话,从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也能够看出,她有着极为坚强的韧性。奥诺马伊斯不禁为徒弟战胜了悲伤而暗暗钦佩,可同时,他也被一股猛烈的涌向自身的愧疚感深深统治着。等了半晌,他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他本就低沉的嗓音此刻更显深沉,更添了一分沙哑。“是我让你的师父别总是到训练场打扰你,给你徒增压力。他被我严厉警告后,果然没再来过训练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说得太重了,他这段时间好像经常酗酒,才会为这次的祸事埋下隐患。”
荷雅门狄惊讶极了,冰蓝色的双眸微微睁大,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原来林恩后来没再插手管教她,是奥诺马伊斯在暗中周旋的结果。但她没有出声,依旧目视着前方。
“你今天就在这里祭奠亡师吧。明天我会在老时间老地方等侯你。”
“不,老师。我可以马上恢复训练。”
“不要逞强。”
“我没逞强。”她站起身子把脸转向他,好让他看清自己的状态。“我一点也不感到难过。”
奥诺马伊斯面带感慨的浅笑望着她。虽然不知道这名少女和林恩到底有什么过节,但他不是个爱打探别人私密事的人,也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有资格做她的心理辅导师。他会尊重她保持沉默的权利。既然弟子已经收拾好心情准备投入训练了,那就没有理由阻拦她。弟子坚韧不拔的品格,令奥诺马伊斯不由得为她拍手骄傲。
下午的半节课程,奥诺马伊斯没教她新东西,而是重新温习了一下“幻影”。这项法术对体格偏弱的女性龙术士而言尤其重要,它有着赶路、闪避等多重功能,作用非凡。奥诺马伊斯教得很细,荷雅门狄学得也很勤,从她享受其中的模样也能看出来,她对这既能长距离冲刺也可以短距离飞翔的魔法,有着非常高的接受度和喜爱度。
在学会了浮空术和“幻影”瞬移魔法后,荷雅门狄终于实现了人类自石器时代就根植在基因里的梦想——飞翔。当然,她并不能真的飞。与龙族用翅膀翱翔天际的原理不同,龙术士所能掌握的飞翔,是依靠在空中不间断的灵活身形移动而实现的。但她已足够满足。她生来就有着极强的冒险精神,为了能长久体验飞翔的感觉而在高空进行的试飞活动,逐渐成为她每日长跑后给自己新增的功课。在这个时候,她不会马上回去歇息,而是在别墅外的崖边平台上起步,借由一块块凸出的山石作为支点向上攀升,随着高度的不断增加,她就能在空中踏出一条隐形之路,跃向其它的龙山。空气在周身轻舞,沿身体的曲线流动,好似一只温柔又俏皮的精灵,带动着发丝和衣裾猎猎翻飞,她简直爱死这妙不可言的感觉了。
就这样,一成不变的卡塔特山脉出现了一个奇景。对瞬移魔法越来越熟练的预备首席每晚都会在天上御风飞翔。从“龙之爪”出发,途径“龙之巅”的背面,再往“龙之角”、“龙之翼”、“龙之牙”,最后从“龙之腹”飞回“龙之爪”。像这样的单人天空长跑,已持续好多天了。
就在荷雅门狄沉迷于阳光、山风和云海间的精彩旅程,从而忽略了阴暗角落里爬行蠕动的蛆虫时,有损她名誉的某些流言,正在慢慢滋生和蔓延。事情发生在林恩去世后的第二周清晨。
前来伺候她早餐的守护者在敲门后得到了屋主的进入许可,踏着钢铁战靴大跨步走进宽敞的一楼客厅,将盛满了白面包、麦片、烤芜菁和热牛奶的银制餐盘平稳放置于桌面,却没有如往常那般颔首离开,而是停留了一会儿,用一种暧昧的目光凝视桌边的少女,似乎在等待她的搭话。
荷雅门狄被这人瞅得颇不自在。他与一周前那个守护者不同,微笑起来放荡不羁,那明显带有冒犯意味的神情,和林恩的几个酒鬼术士朋友极为相似,令她回忆起了最糟糕的往事,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声,“你有什么事吗?”
“请容许我自我介绍。我叫奎特尔梅。上上周,我曾服侍过您一次。”男人声音洪亮地说。
她点点头,等他继续。对这个仅有着一面之缘的男人的样貌,她的印象非常模糊。每天除了中午紧凑的一小时时间只能在训练场用餐,龙术士训练生的其余两顿饭都是由不同的守护者送到住处来的。荷雅门狄还无法记住他们每一个人。既然他如此表示,那就当他说的是真的好了。
“您马上就是首席龙术士大人了。不过,即使地位再崇高,在这里也还是要记得谨言慎行。”奎特尔梅轻浮的语调中带着傲慢和不屑。他生平最讨厌伺候人,尤其是他一直轻视着的女人,但今天,他却认为自己得来了一个好差事。轮到他为尊贵的预备首席送餐,而这个小女孩前不久刚爆出与契约从者闹得不和的传闻,现如今又死了师父。孤苦无依、接连失去两座靠山的她,正好能供他狠狠地践踏一番。“您知道孤塔吗?”他冲她眨眨眼,“希望这次,龙王大人不会想起某些旧事吧。”
白发少女带着一脸的错愕看向他。欣赏了一会儿她局促不安的表情后,守护者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小声叫了起来。
“不会吧?我以为您早就听说了那些历史故事呢。在您之前,这儿诞生过两任首席。但您知道他们的结局是什么吗?一个尽心尽力奉献一生,却遭受不公和冷遇,即将被贬斥到孤塔,去做个行动受限的看守,余生都不得自由。一个身体炸开了花,魂飞魄散死无全尸,残肢被做成食物,尊严丧失殆尽,连最严酷的地狱都容他不下。我很期待,您能够谱写出怎样一副属于您的未来篇章。”
他原是个粗汉子,这会儿却装得彬彬有礼,仿佛是个有着高雅涵养的文化人。可是,纵使他的态度再和蔼可亲,话说得再温文尔雅,他言语背后的深意却让人倒吸一口寒气,望着荷雅门狄的眼神像是在诅咒她,翘首以盼她步入比那两人更不如的后尘。
气氛僵冷了一会儿。“谢谢你告诉我。”片刻后,她冷静地露出一个微笑,“你的教诲对我很有益处。我会一直牢记的。”礼貌是她最大的武器。她用这件武器化解男人对她的挖苦。
她看见对方搓了两下牙,一副自讨没趣的样子。没达到预期目的的奎特尔梅很不痛快地撇着嘴,又继续瞅了她两眼,终于死心,踩着重重的脚步退出了大门。
这人什么毛病?他说的孤塔又是什么?还有,那两位前任的遭遇……在去训练场的路上,荷雅门狄的大脑深深陷于这些令人费解的疑问之中。她无法判断那位心肠歹毒的守护者告诉她的东西有几分真实。为龙族效力的前两任首席,最后的下场是那么恐怖吗?
在一通无果的思考后,荷雅门狄说服自己,别把太多精力耗费在这种难辩真假、虚无缥缈的事情上面了,眼下重要的是完成修炼。
她抖擞起精神走进训练场,有七八个守护者却把她拦了下来。为首的是一个她没见过的家伙。他身材微胖,看起来三十五六岁,有着浅棕头发和深褐色的眼睛,幽暗的眼底火星迸射,透露着她难以理解的凶光。
“你的师父含辛茹苦把你培养成人,你却在他的葬礼上连哭一声都嫌多。你可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冷血动物啊。连狗都比你更懂得感恩!”
直到带头的这个男人说出这番言辞辛辣的侮辱性话语,荷雅门狄才终于想起来,他就是这阵子和林恩走得很近的一个守护者,名字好像叫巴萨特。
她不想搭理这家伙,然而从人群中挤身而出的奎特尔梅却利用自己强壮的身躯,堂而皇之地挡住她的去路。
“有人在和您说话呢,大人,您就这么不理不睬,未免也太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了吧?看来,学艺先学德,做事先做人这句警世格言,您没有听说过啊。”显然,他气愤于先前没能触怒到这位少女,于是抓准时机再次向她散播他的恶意,想拆下她滴水不漏的面具。
“这样不好吧……”场面顿时有了失控的趋势,守护者中间有人看不下去了。
“怎么了,奥利弗?怕什么啊你。”奎特尔梅不快地撇了撇嘴。
性格温和的守护者奥利弗小心翼翼地把这名暴躁的伙伴拉到一边,低声对他耳语,“你刚刚顶撞了我们的预备首席。那可是两位族长大人公推的首席龙术士候选人啊。”
“哼,要是你觉得被族长认定的人就一定能当首席,那你就是大傻子!”毫不领情的奎特尔梅一把推开奥利弗,尖锐地叫道。
“对,她能不能当上首席还不一定呢!”巴萨特从旁帮腔。
他们早就想找个机会教育她,给她点颜色瞧瞧了。一群大老爷们,为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姑娘整天端茶倒水忙前跑后,这群守护者心中的不满由来已久,憋着成吨的郁气急需释放。事情本应该是反过来由她去服务他们的!既然现在,连火龙王后裔雅麦斯都厌恶她,拒绝维护自己的主人,他们便认准这个可怜的龙术士候补生已然失势,不再对他们构成威胁,攀咬的毒牙就这么一颗颗冒了出来。
男人们围拥着她,时而怒骂,时而讥笑,群情激愤的样子看起来是不会让她顺利通过了。干脆用“幻影”逃走吧——这个想法才刚刚在少女脑中成形,救星便乘风而至,站在众人的身后咆哮如雷。
“你们在做什么?!”
“长老大人……”奥利弗看见是奥诺马伊斯过来了,自知做错了事,赶忙态度谦卑地低下头。其他守护者也立时噤声,紧张地面面相觑。
“我看你们是活腻了,竟敢当众给我的爱徒难堪!”这位为人严格处事犀利的海龙族长老,此刻扭曲的面目比他任何时候所展露的凶悍都要更胜一筹,浅蓝色眸子里爆发出几乎要将这群横行霸道以多欺寡的守护者吞噬的激烈光芒,“如果不道歉,我今晚就把你们丢进孤塔,决不食言!”
又听到孤塔这个地名了,荷雅门狄实在难掩心中的好奇,但在这气氛严肃的场合下,她必须保持端庄和稳重。这时她注意到,在距人群较远的位置,还有另两名安静低调的守护者。身材更高更壮、年龄看起来也更年长的那位守护者有一头亚麻色的乱发,朝身旁另一个紫色头发扎着小辫子的年轻守护者挤了挤眉眼,脸上的笑容难以捉摸,似乎带着某种深意。紫发的守护者没有笑,他的面容庄重而严峻,右手手腕被乱发大汉紧握着。这两人没有参与到刚才那场针对她的围逼行动,如今却也和惹事的同伴们一起向荷雅门狄赔礼道歉,一副颇识大体的样子。
当然,奎特尔梅和巴萨特这两个刺头完全是因为对奥诺马伊斯的惧怕才会服软,而非出自真心,但荷雅门狄不想浪费时间与他们纠缠。她感激替自己解围的师父,语气里压抑着一丝激动,尽可能沉静地说,“我没有放在心上。我们开始训练吧。”
奥诺马伊斯叹了口气,目光正对着她,柔情四溢,好似慈父看着自己的爱女,而当他瞪向那群好事之徒时,又马上恢复了之前的峻厉和刚硬,“你们的气量和胸襟,还不如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如果我是你们,定会羞愧难当,恨不能钻地缝里去。”
守护者们再次躬身向荷雅门狄致歉,弯曲的身体形似一只只龙虾,但奥诺马伊斯没有要轻放他们的打算。
他望向天边的一朵白云,两手背在身后,像是要责问自己一般低语着,“是嫌我老了么,竟然欺负到我新收的弟子头上。也怪我平时没管教好你们。虽然曾担任过你们的剑术指导者,却还是疏忽了对你们做人的教诲,长此以往,居然让一个个精明强干的战士变成了危害卡塔特的蛀虫……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呢?”
“老师,我们都知道错了,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请您高抬贵手……”预感大事不妙,奥利弗率先讨饶。紧接着,奎特尔梅和巴萨特也纷纷表态以后绝不再犯。
“排好队,去场边倒立。在我叫停前不准下来。”指了指训练场的一处围墙,奥诺马伊斯语调平静,不带一丝感情,“但是,不要因为我体罚了你们就怀恨在心,想着以后再找预备首席的麻烦。作为龙族的守护者,最重要的东西并非体格,武艺,而是人品。学会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这是你们要修炼一生的功课。”
守护者们照他的要求,排成一排在场边倒立了,其中也包含了置身事外看热闹的迪特里希,以及想出手帮助少女却被迪特里希拦住的T。荷雅门狄的训练,在一群足部朝天、脑袋朝地的倒吊人的滑稽见证下开始了。他们不堪入耳的秽语打不垮她,她将整副心思扑在了新的课程上。当得知老师今天要教她的是攻击类魔法中最常见的火焰魔法后,白发的少女差点笑出声音。当她还是个孩童学徒跟随林恩云游四方初学魔法时,林恩就最喜欢教她砸火球。托了他的福,荷雅门狄自幼就对火系魔法最在行,更巧的是,她的契约从者是一头火龙。有林恩的额外辅导以及雅麦斯的火龙族属性加成,荷雅门狄对火系魔法具有超高的亲和力和掌控力,学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奥诺马伊斯把她噗嗤一笑的淘气声视为她乐观的表现,轻哼了一声后,换上了他往日的严师面孔,向弟子传授火焰的舞蹈。
当魔法课程进行到一小时后,场地边缘被遗忘了的守护者中间,终于有人坚持不住了。奥诺马伊斯始终没喊停,他们也就一直用最标准的姿势靠墙倒立着,犹如一条条倒挂晾晒的鱼干。可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长时间的折腾,原本强身健体的运动一旦过量,就会变成难以忍受的酷烈极刑。男人们一个个涨红着脸,额头青筋怒放,豆大的汗珠不停往下流,渐渐地,有人开始动作变形,双臂时不时地发颤和抽搐起来。不一会儿功夫,第一记呕声冲破天际,是这群人中最胖的巴萨特。奥诺马伊斯冷冷瞥视着这个跪倒在自己呕吐物中不断咳嗽的男子,单手握拳向上提,作出了停止的手势。
得到解脱的众人歪倒在地上,四肢蜷缩,大口喘着气。有两个守护者大脑充血过度,下来后很快也吐了出来。T的症状较轻,一手撑地一手按住太阳穴,眼睛微闭,适当恢复着体力。迪特里希可就没他那么过硬的身体素质了,直接独眼一翻,两腿一软,晕了过去。然而强硬的老师没给他们机会喘息,勒令他们赶紧起来,把现场打扫干净才可离开。八九个男人摇摇晃晃地互相搀扶,乖乖照做了。
插曲结束。荷雅门狄收回目光,专注于掌心翩翩起舞的火苗。她学得很快,不到一天就全面掌握了火系魔法。无论火的热度,存量,还是攻击力,都更加精进了一个层次。不过,若要她在种类繁多的魔法中选出最心仪的那一款,则毫无疑问要属“幻影”了。和老师解散后,她迅速完成在陆地上的所有无氧和有氧运动——这些都已经难不倒她——随后,她就可以去做她最爱的事情了。按既定路线,飞往云端漫步。自从学会幻影瞬移魔法,这已是她每天必做的任务。
渴望着探险的少女,继续着她的天空之旅。而在卡塔特的另一头,一场同族好友间的对话正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上演。
“最近,针对预备首席的谣言越传越盛了。自私,不知感恩,不孝顺什么什么的,各种坏话。逼得奥诺马伊斯都不得不亲自出面平息才收场。作为她的契约者,你倒是一点也无所谓啊。”翁忒斯声音悠扬,带着挑逗的愉悦。他和费扬斯、雅麦斯三人此刻正坐在后者洞穴外的平地上——当然,是隔开了一段在洞主看来能避免领地争端纠纷的安全距离——安心晒着太阳。虽然有阳光在肌肤上温柔抚慰,可是谈话的方向却无法让雅麦斯感到积极。翁忒斯悠闲的话语中,显然有想要激怒他的意味。“那群雄性人类都快骑到你主人头上去了,亏你还坐得住。”
“照我说,奥诺马伊斯做得还不够狠,简直太有辱他铁血魔鬼导师的威名了。”费扬斯唇角一勾,坏笑起来。他总是很乐意帮衬同伴,以点燃另一名同伴的怒火。“就应该把那群闹事者捆在柱子上晒个二十天。当初对那个叛徒贾修,他就是这么做的嘛。”
“——”处于议论中心的火龙王后裔恼怒地把嘴抿成一条线,紧蹙的眉头在前额留下两道深刻的皱褶,赤色眼眸紧眯着望向地上的青草,瞳孔的黑缝部分又尖又长,像曝晒在阳光底下的大型猫科动物,又好似一条冷冰冰的蜥蜴。他内心的不忿,不仅体现于他的面部表情,在肢体语言上更是充分地表露出来。只见他双掌指骨扣着膝盖,用力地摩挲,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熟知雅麦斯脾气的龙族,都明白他这个架势就差要找什么东西直接干架了。
今晨在“龙之腹”训练场外发生的那桩闹事,他怎会不清楚。守护者巴萨特和奎特尔梅那两个混账竟敢当众对他的主人出言不逊。羞辱主人,就等于是在羞辱雅麦斯自己。可是,出于某种难以启齿的原因,他没法露面为主人摆平这件事,只能窝在巢穴里生闷气。
“哎,没救了。”望着斗志满满却拿不出实际行动的同伴,费扬斯摇晃着他明艳夺目的红发,唉声叹了口气。他故意装得很做作,神情举止颇有种挑衅的味道,进一步点起了雅麦斯的郁火。
“别把情况搞复杂。这种小事,难道还需要我出面?”火龙族中的领头者傲然昂起头颅,朝两个伙伴挑了挑眉。
“不是吧,要我俩给你兜底?好名声你得,黑锅我们背?”费扬斯的怪叫声犹如一只嘈杂的乌鸦。
“怎么了,你们以前没少帮我做这种事。现在倒不肯了?”
“雅麦斯,不是我说你啊,这回还真得你自己出马。”翁忒斯真诚建议。
“为什么啊?”
“因为她是你的主人,又不是我的。我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主人。”
“对。这也是我想说的。”费扬斯竖起一根指头,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我们之前跟着你反对人龙契约,是因为我们真的很不喜欢人类。现在,我觉得要多一条理由了。”他看看翁忒斯,后者马上心领神会。
“和人类签订契约,很容易变得不正常。”翁忒斯笃定地说。
“混蛋。”瞪着一唱一和的两人,雅麦斯恨恨地磨着牙,“你们俩除了挖苦我,还会什么啊?”
“我们确实没什么事情做,反正能挖苦你的机会很难得,当然要好好把握啦。”费扬斯咧嘴一笑。
雅麦斯无言以对。倒不是被这两个“同仇敌忾”的族人嘲讽得自叹弗如,想不出该怎么还口。他向来擅长用权势去逼迫别人臣服。他无法反驳,是因为某种程度上,他恰恰认可他们的说法。现在的自己,很不正常是吗?雅麦斯轻轻苦笑,微微叹息。那日和荷雅门狄闹得不欢而散的场景,再次浮现于他脑海。
「我讨厌你——」这句断喝,压垮了雅麦斯长久以来始终饱满强大的自信心。一连想了数晚,他都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得自己很冤枉。他承认自己最初的目的确实是想教训教训她,好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领教一下,顶撞火龙王的后裔会得到怎样的后果。可是,当他来到训练场,他却看到了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的那个她。对待学习,她的态度非常认真,明明天赋过人,却极度刻苦耐劳,完全不像传闻所描绘的那样怠惰和懒散。他的心渐渐柔软了,莫名对这个人类有了一丝改观。可这个小家伙对他的态度也是够冷硬的,居然在他靠近后拔腿就逃,仿佛他是个不吉利的瘟神。莫非她以为,他要揍她?拜托,揍她就等于揍自己好吗。他只是想和她练练手,打打拳……
直到现在,雅麦斯都忍不住在心中大吐苦水,为她误解自己的一番好意而感到忿懑。可仔细想想,他的确是错了,竟天真地以为他和亚尔维斯的那种以拳会友、以武增谊的别扭相处模式,也能在她身上复刻。企图和一个柔美而年少的女孩用打架的方式磨合关系……他得多愚钝,才会想出这种馊主意啊。而她强烈抗拒的反应也果然证明,他大错特错。
如今别说费扬斯和翁忒斯这两名同胞,连雅麦斯自己都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只要一和那人类小姑娘扯上关系,他的思维就会变得不正常。以往的所有交际经验,顷刻间都毫无用处……
“我不想看见她。”从思绪中拔离出来后,雅麦斯用有些低哑和苦闷的语调,直言不讳地说出这句断言。
“哈,没想到你这家伙也会有害怕见到的人噢?”费扬斯吹了声口哨。虽然口头这么说,但他并不太相信这位心口不一、自相矛盾的同伴。
不是我害怕见到她。他在心底说。是我害怕看见她眼底的那个我。那个陌生到让我不认识的自己。
正深深苦恼着,突然,一股激流在雅麦斯胸口炸开,敲响了他的契约感应器。但这并没有使他受伤或者有任何不适的痛感。若要打比方,这感觉就好像一个人洗冰水澡时,忍不住浑身打起冷颤。“她……”火龙轻声呢喃,眼神充满错愕,朝西北方眺望。
“怎么了?”翁忒斯问。
咬紧牙关摇了摇头,雅麦斯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她怎么会跑去那里啊……!”
无法像契约龙靠契约感知到主人的位置,费扬斯和翁忒斯一脸不解,但是,以雅麦斯瞬间铁青的脸色,以及他眺望的方向并非“龙之心”的亿年树作为依据,不难推断出他指的是什么地方。
“你打算怎么做?”
“……”雅麦斯没有马上回答翁忒斯。他默然而坐,目光朝下看着地面,沉静而持重,仿佛在思考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旁人很少能见到他如此富有耐心的这一面。
和契约主人终生不相往来,会造成怎样的恶果呢?好几个已然逝去的族人的名讳,如一缕缕灰色的孤烟,在他的心扉之门黯然升起,又慢慢散开。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那样的代价。与荷雅门狄缓和关系的良机,似乎已经错过了——在她师父离世后,去展现关怀。尽管他听说她并不为师父的死悲伤,但至少,要试一试……
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分钟,雅麦斯终于站起来,在族人们新奇的注视下,静静颔首。
他打算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