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LIII
- 十年后 -
荷雅门狄和卢奎莎用她们的智谋与力量驱赶了敌人。这对战时盟友往南走了数英里地,多次派使魔进行勘察,终于确定她们的敌人已彻底离开。危机得到解除,二人下榻于一家由当地自由民经营的简陋旅舍,打算过一夜后再商量去处。
这间客栈吸引着周边工匠、商人和无家可归的人,偶尔还会接待舟车劳顿的朝圣者和外国使节,但两个女人结伴住店的情况却极其罕见。出于一些私人原因,她们出门时都没带上钱,却成功要到了一顿霸王餐和一个位于阁楼的单间。旅店老板误把龙术士们随手捡来的一打树叶当成金币,笑容可掬地接待了两位客人。他被那名爱笑的红发紫眸女士的催眠小把戏迷得七荤八素,短时间内是记不起这份亏损了。荷雅门狄无法谴责同伴的行为。她对适当地使用黑魔法没什么精神洁癖或道德上的负累,这些年她走南闯北,接触过各色各样的人,早就习惯于用一些非常手段为自己牟利。
穷乡僻壤之地没什么可吃的,只能靠黑面包配洋葱和大蒜打发肚子。这些低质量食物令卢奎莎大吐苦水,但所幸免费得来的房间还算清爽和幽静,没让她见着一只耗子或别的什么脏东西。房中唯一的光线来自于桌上的牛油蜡烛。卢奎莎就着微光开始清理床面,很乐意向她的新伙伴分享自己在家政方面的技巧。
“看来今晚只能委屈你跟我挤一张床,盖一条被子了。”床单、被褥和枕头经由卢奎莎的巧手重新摆放和铺设,只是简单打理了一下,原本皱巴巴的双人床就顿时看起来舒爽了不少。
“我无法挑剔。这已经是老板能力所允许的最好住所了。”荷雅门狄的目光在色彩暗淡的家具、老旧的墙壁和一面开窗的斜三角形屋顶中快速游走,最终落在卢奎莎的脸上。
“你说得没错,但我依然痛恨乡村。暂且度过这一夜,之后我们得找个大城市。”拍掉手上的灰,卢奎莎扭过头,平稳地朝对方看去,“我能叫你荷雅门狄吗?”
“当然。除了名字,你还能叫我什么呢?”
“随意一些的话叫‘首席’,若是要表达出尊敬,就得称‘首席大人’。”
这当然只是同伴的玩笑话,因此荷雅门狄完全没当真,轻轻晃了晃她的白发。“我早就脱离卡塔特了,跟你一样。”
卢奎莎认同地笑了笑。在睡觉前,她们打算坐下来喝一会儿茶,随便聊一聊,增进对彼此的了解。“先前的战斗中,你要敌人放过我,否则就自尽,那句话还真是吓到我了。”当时她被将军打得丧失战斗力,昏厥在地上任人宰割,很意外这名才认识不久的盟友竟会义气到那种程度。
与卢奎莎对桌而坐的荷雅门狄露出惊讶的神情,“你应该明白,那只是我拖延时间的战术,而且我以为你已经晕过去了。”
“我确实是晕过去了,但并非全然没有意识。”卢奎莎因回忆起屈辱的经历而皱起眉头,“那种感觉就像是灵魂被人抽出去了一会儿,在边上看着自己的躯体,虽然行动不受大脑指挥,感官却没有丢失,仍然听得见周围的谈话声,却又很难做出回应。”而后她舒展开来,露出释怀的笑。“但至少我比过去长进了些,没有让那个混蛋完全掌控我。”
“那群达斯机械兽人族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终于,荷雅门狄释放出自己的疑问,“那两个将军好像认识你。”
“他们在抓龙术士,想利用龙术士穿梭空间的能力,帮助他们找回过去的那个家。噢,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总之,他们是外星生物,是从宇宙某个遥远的彼端意外来到我们世界的。”卢奎莎双眉紧锁,在记忆的海洋里努力搜寻济伽王的长相,却只看见荷雅门狄那如同冬日冰面的蓝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
“从他们的目的推敲,是否可以把他们视为敌人中较刹耶军更温和、也更有争取可能的鸽派?”
“狗熊未必就比狮子温顺。他们毕竟是食人族,可不是喝着牛奶吃着面包长大的。”
荷雅门狄点了点头,但没有马上回答。卢奎莎交代的事,勾起了她的追忆。两年前她在布达郊外遇到的那群兽人族土匪,其领袖也是一名将军。荷雅门狄虽成功逃离他们占的山,却遗憾地未能窃听到对方的真名。异族与异族互相攻伐,杀戮,好似有着切肤之仇。为了打倒城内的同族,那位将军甚至不惜借助龙术士的力量,其中的谜团在之后的日子里屡次想起来都百思不解。现在,她的生命中居然又出现了另一群妄想借助龙术士力量的家伙,尽管他们的企图和那群土匪大相径庭,完全没什么可比性。荷雅门狄直到这时才猛然发觉,自己对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认识,仍停留在十分粗浅的程度。事实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的敌人,也不确定今后能否还有了解他们的机会。
卢奎莎继续说下去,“济伽王真正的目标是首席级别的龙术士,他的将军会找上你也无可厚非。可按理说,你的背叛应当是龙族死守的机密才对,除非有知情者把这个消息泄露给那群异族,”紫眸眯起来,又立即睁大,“难道说……”
“这个卑鄙的家伙是谁?”荷雅门狄问得咬牙切齿。单凭泽林斯基那家人不可能清楚她首席龙术士的身份,告密者另有其人。她坚信。
“我对他们的首领济伽王说,我帮不了他,让他另寻高人。为了脱身,我向他举荐了修齐布兰卡……一个离首席之位仅一步之遥的老牌龙术士。”那件旧事已过去四十多年,从卢奎莎之后的经历看,她根本没机会获知济伽王的计划最后有没有顺利实施。他曾经的属意对象阿尔菲杰洛早已死去;乔贞又终日苦守孤塔,直到这两年才在外闯荡,干起缉捕的差事,很难想象他会遇上济伽王的将军并输给他们。莫非那个诡计多端的王当年没能如愿笼络住修齐布兰卡,才重新把目标定在了荷雅门狄身上?可她的身份又是如何暴露的呢?卢奎莎难以判断,只能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那男人后来确实失踪了一段时间,但是在镇压二代首席叛乱的战斗上,他回到了众人眼前并斩杀了一名敌将。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行事神秘,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的家伙——一个异类。考虑到他历来不服管、不逊从的孤僻秉性,兴许那些年他只是在谁也找不着他的地方游戏人生,逃避龙王指派的任务。”
“也可能他被济伽王的将军掳去了,被迫为敌人服务。把我的事情出卖给异族,正是他得以活命的筹码。”荷雅门狄从卢奎莎的话中嗅出了一丝阴谋的气息,嘴唇抑制不住地咬紧,“这个叫修齐布兰卡的男人,现在在哪?”
“这我哪会知道呢。”卢奎莎摇了摇头,“叛乱结束后,我就被关进了孤塔,两年前才逃出来,为了躲避追兵惶惶度日。我已经太久没有参与到卡塔特的相关事务中去了。我告诉你的这些,已经是我知道的全部。”她看着荷雅门狄的眼睛,“这次你我联手击退了济伽的爪牙,短时间内应当是安全的。真希望别再和那帮人有任何瓜葛。”
“就这一点而言,我倒是和你想得不同。”那群她没能收拾掉的异族骗子令荷雅门狄感到如鲠在喉,她努力克制着怒气,喉咙却依旧因为激动而紧缩,“我很希望能手刃那四个混蛋,尤其是那对假双胞胎,没能杀了他们真可惜。他们不该就这么轻易地被放过。”
听着同伴逐渐激昂的语气,卢奎莎忍不住在意起来。“他们做了什么把你惹成这样?”
“做了我五个月的假邻居,还变成女孩骗取我的信任。”
“哇欧,真是过分。”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好骗?”荷雅门狄头部前倾,凝视着卢奎莎,寻求一份真实的答案。
卢奎莎看了她好一阵子。“我不确定。我们才认识。不过,我确实有点喜欢你。如果条件允许,没准我们能结成长期的伙伴。”她挑挑半边眉毛,抛出一个无声的提问。
“也许吧。未来的事谁又说得清呢。”对方的视线像一个深渊吸住了荷雅门狄。她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兴趣,但是在羞怯感的作用下,她却更早地撇开视线,低头喝了一口水。
“你有什么打算?我是指,作为一名老练的在逃犯,你有没有什么经验之谈?”卢奎莎朝她微笑。
“我历来都奉行‘走一步看一步’。你如果想问我下一站打算去哪儿,我只能告诉你,连我自己都没想好,但不管怎样,现在也不可能再回去拿行李了。”
“你的从者在哪?”不知是刻意还是随性一提,卢奎莎忽然问道。
“他……”荷雅门狄双唇紧闭,搁在桌上的手乍然收紧,使劲地交握着。很少会有一个名字,能令她如此暴怒,雅麦斯做到了。尽管这只是一串字符,一句代号,但它背后象征的东西,却囊括了她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的苦难。那个她努力想忘掉的讨厌鬼,每当被人提及,都几乎成功令她发狂。“抱歉,”她呼吸急促,“我不是很想聊这个话题。”
卢奎莎看见她全身紧绷如弓弦,眼睛里闪动着复杂难喻的光,立刻摊开手示意自己是无心的,“好,我们不谈这个。”
“你的呢?”松开攥紧的拳头,荷雅门狄尽力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叫吉芙纳,被她的主君、族人,朋友时时刻刻看管着。”卢奎莎说,话声里藏着忧伤。
“像他们做出来的事。”荷雅门狄轻叹一下,用安慰的眼神和一个微笑望向桌对面的女人。
从那中间,卢奎莎读出了一丝愧疚和羡慕,随后而来的是炽热又坚定的鼓励,仿佛她能够共情自己的感受。尽管她们只认识了一天,可卢奎莎却有种感觉,好像她们是一对多年的朋友,早就在对方的心里了。“真令人感慨,我们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她说着,加重了语气,“两个逃犯。”
“不瞒你说,卢奎莎,”荷雅门狄注视着她,“我在卡塔特当差的那几年,很少听人们谈论你。”
“挺好的,至少你没被那些精致而又虚伪的官方话术所蒙蔽,先入为主地认为我是个恶贯满盈的婊子,比阿尔斐杰洛、比刹耶还要不可饶恕。”卢奎莎香肩一耸,浅笑一声,“现在,有了这个机会,你想不想听听我这个当事人的说法?”她看见荷雅门狄点了点头,“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都是些可怜可叹,又可悲可笑的事。我以为拿爱人的命就能换来信任,获得清白的声誉——他也是这么相信的,所以他才甘愿赴死。可也许正是因为他没有抵抗,反而触动了龙王的疑心,觉得我真和叛军有所勾连。在他们眼中,这便是真相,哪怕毫无根据,仅凭臆测也足以断罪了。对龙族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来说,像你和我这样有污点的人,就如同伤口上必须剔除的腐肉,哪怕会危及整副躯干的命,他们也要将其一丝不留地清除。”
这个曾是叛军二号头目恋人的女性,在亲手诛杀恋人后,依旧被龙王视为叛徒,打入了监牢。荷雅门狄承认她对卢奎莎这个人充满了探索欲望,她同情她的遭遇,更佩服于她诉说那些事情时的冷静。
从头到尾,卢奎莎的眼睛都没有一丝颤动。她勇于承担,直面过去的阴影,接受了自己曾经历的、做过的一切,像一只鹰一样坦荡而无畏。反观荷雅门狄,至今仍走不出那道坎,仍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心。
她感到羞惭,其次是愤怒,它们像一颗幼芽,在她的心头落地生根。渐渐地,所有的情绪都沉在了心海之底,最后只剩下静默和虚无。“在那些厌恨、仇视我的家伙们嘴里,我大概是一个坏到没边的疯女人,一条比异族危害性还要大的毒虫。”荷雅门狄用打趣的口吻说。
“这几乎显而易见。除了歪曲和夸大事实,污蔑你没做过的事,他们没别的花招。而我们要做的便是对他们所有狗屁不通的话吐口水,不要去想它,害怕它,更不要去在意它。”卢奎莎这么说着,并真的用手在荷雅门狄面前挥舞了一下,弹开空中的灰尘,她的动作洒脱至极,妩媚的脸上更增添了一个轻薄和不屑的笑。“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条忠告。”那抹笑意深邃下来,透着几分试探和考验,“你找我这个叛徒当帮手,可得小心被我背叛哦。”
“彼此彼此。”荷雅门狄眨眼轻笑,“叛徒的名号可不是你一个人专享的。”
这自嘲的话语确凿无疑地拉近了她们的距离。两个流离失所的女人,两个被卡塔特公认为叛徒的龙术士,两个在今天前从未相识却因缘分聚到一起的人,两个具有反抗精神的斗士,她们被彼此身上那股同病相怜的气息吸引了。
睡觉的时间到了。二人把外衣脱掉,爬上了床。荷雅门狄想睡在里面,卢奎莎便把靠窗的位置让给她。睡裙的肩带从荷雅门狄的左肩滑落,尽管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捂住胸,不让伤口被躺下的动作拉扯,却还是不慎使一小块发黑的皮肤暴露在同伴眼前。
眼明心亮的卢奎莎自然发现了她的伤,紫眼睛带着担忧和疑惑迅速眯起来。荷雅门狄感到上身僵硬了一秒钟,在对方的打量下,她只能郁闷地坐起身子,叹了一声。“啊,让你见笑了……”
“我不是有意要叫你尴尬,不过,以我的经验,我不会认错这个伤。”卢奎莎从未如此近地见过这样一个令人惋惜的疮疤。它仿佛一只死死吸住宿主的肉不肯放的寄生虫,长在一张完美的皮上,冒着瘴气,贪婪又充满剧毒。“我就直说了吧,其实我早就闻到它的气味了,但我想你可能不愿意说,所以才一直没问。”
借由她的话,荷雅门狄突然想起来,雅麦斯曾经说:卢奎莎是一位善用黑魔法的龙术士。“我中了两个龙王的诅咒术。他们共同对我施加了这道诅咒。”她几乎没做任何挣扎就脱口而出,胸中更是莫名扬起了一阵侥幸的期待。
卢奎莎了然于心地点了点头。她果真没看走眼,但她却无比希望自己听错了。“作为卡塔特最伟大的魔导师,龙王所使用的黑魔法……是足以杀死一名龙术士的。”她用轻微的声音说。
“我知道。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他们两个的力量叠加在一起是我恰好抵抗不了的。这个伤在逐渐扩张。它想长大,它想吞噬我。”
“总有一天它会的。”
“连你都没有办法吗?”荷雅门狄顿了一下,“我是说……我的想法可能有点搞笑,但我想,这终究是魔法问题,如果寻常的治疗手段解决不了,那我只能求助于用魔法来战胜它。或许……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以毒攻毒,用黑暗魔法对抗黑暗魔法的方法?而我恰巧听人说你是这个领域的高手。”
“喜欢用黑魔法支配人,和能够破解黑魔法是两回事。我得想一想。”被荷雅门狄饱含期望的眼神注视着,卢奎莎感到盛情难却。“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发展到哪种阶段。”她从床的一侧下了地,示意对方躺到中间来。
荷雅门狄慢慢褪下睡裙,让自己光滑的身子平躺在床上。被严实衣物和贵重香料遮掩住真相的丑陋伤疤如今像一个展示品呈现给外人,这前所未有的体验让她不禁蜷缩起脚趾,在床单上扣出一条条不自然的线条。
一番仔细而详实的体检后,卢奎莎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亲爱的,”她缓缓露出微笑,“你有多久没和男人亲热了?”她发现荷雅门狄惊讶地看向自己,于是更加确信地说,“是你的腿骨告诉我的。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有做|爱了。”
“我很意外你会问我这个问题。诚如你所见,我的这副样子,实在是不雅啊。”荷雅门狄轻轻苦笑。她早就在布达公墓地下室中见过自己的未来,她会变得和那位她不知道姓名的术士一样,满身脓疮,犹如一条发烂发臭的血腥蠕虫,让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不禁呕吐。但现在还不算太糟,至少脓疮还仅仅只是长在伤口附近,远未遍布她全身,可气味……
为了防止这个旧伤的扩张,她用了大量的名贵香料来除味,又耗费了大量的魔力去滋养它,用以填补它日甚一日的胃口。它的边缘被收缩成一个碗口大小,里面的皮肤翻起,坏死,颜色变深,如同烫伤后留下的红印。这些创口覆盖了大半个乳|房,经年累月无法弥合,并且以阵痛的形式持续而不间断地折磨着她,就连荷雅门狄自己都难以忍受这恶心到令人战栗的外形和味道,更遑论旁人了。
“男人都是视觉动物,这点我同意。所以我才为你感到可惜。你损失了人生很大一部分乐趣。”卢奎莎撇嘴说。
“和欢爱相比,活着更重要。在诅咒被治好前,我没有心思寻欢作乐。”荷雅门狄说,抬起脖子朝对方看去。
“治好?”卢奎莎低下头,看起来好像为自己没能力做成一件事而丧气,“即使把整块伤口的肉剜掉,也无法阻止黑魔力的扩散。诅咒的形式有很多,包括头疼、腹泻这样的疾病,或是孤独终老、断子绝孙、得不到幸福这样的概念,而龙王他们选择的是最毒辣、最令人畏惧的一种形式:活物的持续性溃烂。先从身体受伤的地方开始,然后是皮肤,骨骼,肌肉,血管,脏器,一步步的蚕食,直到夺走被诅咒者的生命前,永远也不会停歇。这便是它运行的机制。你有一点没说错,这确实是魔法问题,但黑魔法是无解的。想治好‘诅咒’,只有一个法子,可你绝不会、也绝无可能去实现。”
荷雅门狄直勾勾地盯着卢奎莎看了十秒,一股绝望的窒息感锁住了她的咽喉,令她说不出话。如果不去强求这样一份答案,她会不会感觉快乐一点呢。
“你伤了多久了?”卢奎莎的问话把她拉回现实。
“……十年。”
“十年,才蔓延了这么点范围,你很厉害。”
尽管卢奎莎的夸赞完全出于真心,荷雅门狄却没有丝毫被激励的感觉。“它就像个无底洞,必须一直拿我的魔力去喂养它,控制它的增长速度。但即便我使出全力,它仍然在一点点扩大。”她冰冷地描述。
“这已经很慢了。容许我妄加猜测一下,照这个速度,我预计你至少还有……三五十年的寿命。”卢奎莎善意地压低声音,“如果你能够尽量不战斗,节省魔力开支,这个数字或许会更大。我的建议是,趁它还没有扩散到影响你正常生活的地步前,及时行乐,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要让自己留有遗憾。”
荷雅门狄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一定是和男人做|爱,”床边的人补充,“言语上的关怀对病情也同样有所帮助。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充当你的倾听者和陪伴者。”
蓝眸睁开来看向卢奎莎,眼中凝结着感动和坚定。“你帮不了我,不过还是谢谢你。”她说着,把身子挪到内侧,给同伴腾出地方好让她睡上来,然后默默地穿起衣服。
卢奎莎没有再继续说话,只是面容忧伤而审慎地凝视了她一会儿,躺到了她的身旁。仿佛约好一样,她们在无言中进入了深眠状态。
在梦的幻境中,卢奎莎再次见到了吉芙纳。她恍惚地盯着她看,随后将视线移到地上。眼前的布景说明了一切。伤心欲绝的雌火龙跪伏在主人的尸体边,嘴里絮絮叨叨说着龙语,听起来都是些细碎、重复的短句。虽然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卢奎莎却仍旧想要上前安慰她。当指尖触及那颤抖不已的肩膀时,低身伏面的吉芙纳猛然仰起了头,在两秒钟之内,她的身体燃烧起来,自下而上地疯狂涌窜,直冲面门。死期已至,她的脸颊渐渐焦红,塌陷,被漫天火光掩盖得模糊不清。卢奎莎听到自己的尖叫,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她的火龙从者失去形体,化作一摊飞灰滑落于她的指缝。
伴随着一声细微而痛苦的喘息,卢奎莎睁开眼睛。她有些恼恨于竟在半夜被这个噩梦吓醒,但窗外的白光却令她恍然间怀疑起自己对时间的判断力是否正确。怎么这么快就到第二天早上了?
被窝里的另一个人蠕动了下,“……要起来了吗?”
“啊,是的呢,”卢奎莎喘着气,片刻之前的残忍梦境让她愤闷至极,可为了不惊扰到同伴,她只能自己默默承受,“我知道这有些沮丧,但是天已经亮了,我们得干点正事儿。”
荷雅门狄同意她的说法。她们必须动动脑筋,在离店前商量接下来的去处。
旅店大堂桌上堆放着大量奶酪、面包和水果,盛着浓汤的器皿整齐排开,一碗碗摆好。在卢奎莎的黑魔法支配下,她们对那些看起来粗糙但至少新鲜的食物拥有随意享用权。早餐的氛围平稳而紧凑,除了现实带来的迫切感略微扫兴外,几乎没什么可挑剔的。
她们把可能适合生存的城市一一罗列,最后得出的结果是:避开故地,尽可能往东进发。尽管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但前进的方向已大致定了下来。
约莫半小时后,她们吃完早餐,卢奎莎招手唤来旅店老板,诚挚地感谢他对二人的慷慨款待。“住在你店里的这一夜,是我疲惫旅途中屈指可数的美妙时光,我不会忘记你的。听说,你还为我和我的朋友准备了饯别礼物?”
被她迷住的可怜虫一脸红通通地笑起来,“噢,女士,为这一刻我已经盼了太久,终于可以向二位呈上我的心意了。我这就去拿。”
老板特意挺起胸脯,大步走向吧台,取来了两个褡裢袋。趁他拿东西时,卢奎莎和荷雅门狄交换了眼神,对这出好戏的前因和后果心照不宣。从袋子落到桌上的声音和它们的重量判断,这里头装的要么是坚硬耐储存的干粮,要么是数量可观的钱币,更或者兼而有之。荷雅门狄不禁猜,这笔损失起码让他近半个月的生意白干了。
“我想你是自愿把这些东西送给我们的,是吗?”卢奎莎用一种怜悯的笑意面对他。
“拿去吧!能帮上两位如此美丽的女士,是我莫大的荣幸。”旅店老板咯咯笑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最终,荷雅门狄与卢奎莎一唱一和,笑纳了这份丰厚的践行之礼,尽管这弥补不了她落在利沃夫家中的财物,诈取豪夺的作法也极为不道德,但充实的口粮和盘缠是她们漫长旅程的必需品。卢奎莎最后向男人抛出一个媚眼,预示着她下达的指令将在她们离店后的十分钟解除。
她们一人一个包裹,走在乡间大路上,这条由无数旅人的脚印开拓而来的路大约在五英里后开始变窄,又过了五英里渐渐变得模糊,直至彻底掩没于茂盛的荒草下。阳光慢慢垂直于地面,射出金灿灿却并不刺眼的光。两名精力充沛的龙术士不知不觉走了三个多小时,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她们不知这段旅途的终点在哪里,却不希望它太过枯燥。
“我们得想想乔贞和布里斯找到我们的情况。”卢奎莎看着同伴的后背。荷雅门狄比她矮一些,但走起路来一点都不比她慢。“很显然,你我都无法召唤契约龙,得有一个人负责拖住布里斯。实话说,我没和龙干过架。你有信心能战胜布里斯——或者说,摆脱他吗?”或许是感到心虚,她换了个偏保守的词。把布里斯交给同伴对付,意味着卢奎莎自己得收拾乔贞。光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我也没有。”荷雅门狄一边继续保持着匀速向前走,一边回答她,“布里斯确实不是个善茬,而且他非常顽固,很难交涉。但我认为,如果我们能说动乔贞,没准能免于一战。”
“你真这样认为?”
“他曾经对我网开一面。”她回了一次头,“我知道这很难置信,但乔贞不是个不讲情面的人。”
“这是真的?”卢奎莎试图理解她的话。
“是真的,也只有他能拦得住布里斯。”荷雅门狄的话音相当确定,可马上又犹豫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
“事实上,我担心的并不是他俩……”
同伴吞吞吐吐的样子让卢奎莎不安,“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她差点超到对方身前去问她。
“卢奎莎,我得跟你说实话。对我而言真正麻烦的是三头龙。”终于,荷雅门狄说道,尽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淡然,“芭琳丝和她的两个跟班,他们已经追了我有两年了。”
“芭琳丝、金荻斯和陶瑞斯?”这三个孤塔前任守卫者在卡塔特十分出名,卢奎莎好歹做了140多年的龙术士,对那些人自然听闻已久,她的脸色突然变白,“不,千万别告诉我,是因为你的从者雅麦斯的关系才得罪芭琳丝的。如果真是如此,我只能说这非常不明智!”
“我和雅麦斯早就不是那种关系了!”荷雅门狄的脚步倏然而止,转过身来面对卢奎莎,此刻她脸上的表情足以令任何人都望而生畏。“他是我的仇人,我只能说这么多。如果你能行行好不再提这个家伙的话,我将感激不尽!”
卢奎莎平常开朗的脸变得苍白而敏感,她无奈地接受了对方的警告,试图露出一个笑容来缓解气氛,“好,但如果敌人换成芭琳丝那头暴躁而强悍的母龙,我想我们得尽快躲进房屋或树林的庇护中。”她建议道,声音听起来消沉了很多,“这儿附近连个遮挡物都没有,太容易被他们锐利的龙眼发现了。”
荷雅门狄无比认同。她们在荒野逗留得越久,就越有可能暴露自己。在与龙族追猎者斗智斗勇的比赛中,不光需要会战斗,沉着的心态和理性的判断力有时反而更能锁定胜局。她很不可取地被愤怒的情绪所控制,没有任何借口能解释自己冲动发火的行为,索性把脚一抬,用更快的速度赶起路来。
沉默横亘在二人中间。在吹了一会儿风之后,荷雅门狄紧绷的心情得到了一丝舒缓。她希望身后的同伴能体察这一点;卢奎莎也确实感觉到她的变化。前方那位踽踽而行的白发女人,疾走了数分钟的步伐已逐渐恢复到平稳的速率,并有意识地在等她跟上来。
“你对罗斯诸公国了解多少?”卢奎莎以一种不经意的语气缓缓问,“那里是异端、异教徒和蒙古恶魔的地盘,落后,野蛮,闭塞。”她想赶上荷雅门狄,可鞋底却被崎岖的地面磨出一个洞,一些沙石渗了进来,就连绑带也松了。“可能我说的不一定对,但我总觉得那地方不值得我们托付。”
“既然已经决定好,就不要犹豫。”荷雅门狄停下来,给她处理鞋子的时间,自己则像个猎人一样机警地眺望远方,“我对那些国家的了解不会比你多。但眼下我们没有其它选择。”
——不,我还有别的选择。
卢奎莎如一道鬼影从原来的位置上消失,当她出现在荷雅门狄身后、并紧紧贴住她的后背时,后者还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卢奎莎的手就像她的水晶线一样灵活,近身格斗起来丝毫不比她操纵武装或魔物时生疏。她用左臂腕部勒紧荷雅门狄的喉咙,这出其不意的偷袭几乎令她的对手失去重心,肩上的包裹都掉落下来,被不知道是谁的某只脚踩踏得变了形。在这个时候,荷雅门狄唯一有可能自救的办法便是以肘部击打对方的胸腹。然而,双方间的距离严重影响了肘击的效果,使其无法发挥应有的威力。卢奎莎咬牙扛下这一击,右臂迅速从荷雅门狄的右肩之上绕过来,与自己的左臂手腕紧紧相扣,完成封闭的双手犹如一个打不开的死结,奋力向后拉。荷雅门狄再也无法站稳,她跌了下去,无力地躺倒在卢奎莎的双臂钳制之中。至此,绞杀之网已充分完成,即使是体术精湛的成年男子,都难以在脖子被勒住的情况下挣开束缚,进行反制。
两个女人就这样全然不顾形象地绞缠在地上,一方控制着另一方,企图耗尽猎物的体力,使其昏死过去。无垠的蓝天从荷雅门狄的视野中消失了,仿佛黑夜突然间降临。她想使力挣脱,可卢奎莎勒得很紧,前臂不断向她的咽喉处施压,两条腿更是死死地夹住她的下半身,断绝了她任何反抗的可能。
“抱歉啦,荷雅门狄。这么看来,曾任首席一职的家伙都有自大的毛病呢。”露出真实面目的女人促狭地笑起来,语气中仿佛带着毒刺,她的面部肌肉随着全身的发力而绷紧,显露出惨白的颜色,一如她死死扣住对方的指骨,“我劝你还是不要错估自己目前的实力比较好。就这么放弃抵抗,睡下去吧,睡吧……”
“龙王他们……不会宽恕你……”惨遭裸绞的女人从齿缝间艰难地吐露着字句。
“不试试看,又怎会知道呢?”接纳了吉芙纳的建言,盘算着要活捉这名叛徒首席为自己抵罪的女人一面惨笑着,一面继续加大手腕的力量。她想荷雅门狄也许是对的。她不是没献过投名状,哪怕是第三任首席的头颅,也难保龙王不会继续让她蹲大牢。可是,吉芙纳在梦中的痛哭却成为压垮卢奎莎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屈服了,想要再赌上最后一次。或许这一次,她可以改写自己的命运。
当偷袭行动实施后,卢奎莎的心中再无一丝愧意。这都是荷雅门狄的错。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个女人得罪了芭琳丝——一个丝毫不亚于布里斯和乔贞的劲敌。自己与她在一起绝非强强联合,反而多了一份负担。她明知道会拖累我,却装作一副巧遇的样子,故意把我拉下水,我不需要这样一个扯后腿的盟友,背弃她才是正确之举。卢奎莎暗忖着。
在持续的机械性压迫下,劲动脉的血液慢慢停止流动,现在,荷雅门狄全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就只剩嘴里的那条舌头了。她感到自己随时都会休克过去。一切都结束了吗,这就是最后的结局?连复仇的一丝曙光都没看到,就失败了吗?
不,绝不!
“COMaaN HI……FIN MU HiiD……”在缺氧的大脑彻底放空意识前,她念出了那个始终被她抗拒着的名字。“——EMeiS!”(强制召唤,到吾身边——雅麦斯!)
这既是绝望而无奈的呼救,同时亦是解除封印力量的咒语。荷雅门狄的从者飘着他与生俱来的赤红头发,磐石般的肌肉裹着他最经常穿的漆黑长袍,从契约魔法阵闪动的耀眼光芒中破茧而出。
这一召唤令卢奎莎始料未及。不像她的从者吉芙纳远在卡塔特山,这个她自认能战胜的女人,其从者就沉睡在她后颈的魔法阵中,只需一个释放的指令,就能够出来帮助她。
卢奎莎顿时如临大敌,但她根本没时间惊讶,脑袋般大的拳头已借着风势突击到眼前。迅速理解了当前状况的雅麦斯发出凌厉的攻势,仓皇之下,卢奎莎放开荷雅门狄,极力后跳,尽管没有被打中任何一个部位,可对方快速出拳带动的气流却还是将她震开了近十米远。后背着地的女人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在瞬移过程中,她失去了那只破鞋,可眼下的形势已不容许她再去在意除自身之外的任何东西。红黑色的魁伟身影紧紧跟上,向她挥来了第二拳,其力度巧妙维持在不致死但保证能使她丧失战斗能力的范围。
她需要距离。及时启动的“幻影”魔法也确实将她带到了雅麦斯的掌风无法触及的高度。可她没想到对方竟然脚趾在地上一蹬,紧跟着自己跳跃起来。显然,她的位置还不够好,不足以躲开像雅麦斯那样身手矫健的上位火龙能做到的、且正待完成的「击倒」。
嘭——一个沉重的碰撞声混合在拳风之中。发生碰撞的部位,正是人体的几大弱点之一——上腹。卢奎莎感到自己的身体和呼吸都停滞在了半空——但事实并非如此。被击中的瞬间,她的身躯立刻呈一条向下的抛物线弹飞出去,数米后又顿住了,背部摔在地上,发出比须臾前更为沉重的声音。
接连两下的冲击让卢奎莎吐出了一口鲜血。她身子瘫软,两眼发黑,完全吸不上气,几乎晕厥。在神志脱离大脑的瞬间,她惊恐地意识到如果自己就这样不省人事,那一切就都完了。那头把她打倒的人形火龙已开始迈着胜利者的步伐朝她逼近,她从余光中注意到他的动作:微抬着的、静静发力的右臂,以及如猛禽的锐爪般勾起的五指。那样的手只需往领口上一揪,就能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提起来。
到此为止了吗?早在看到雅麦斯出现的那个时候,卢奎莎就感到深深的懊悔。她应当想到的。他们主从的感情再不和,也比外人要深……而那个与龙族斡旋了十年之久的首席龙术士,显然并不想束手待毙。
但卢奎莎也不是轻易言败的女人。即使已深刻认识到自己不可能敌得过有契约龙助战的荷雅门狄,她也不会就此收手。
自知对抗不了雅麦斯的卢奎莎放弃了与他的缠斗,甚至连自身的防御也放弃了,没有任何防护性魔法加筑在她的身边。但是,一条由魔力塑形的水晶线却在荷雅门狄的颈脖处释放出杀气,意在勒毙这个女人。
荷雅门狄勉力争取而来的片刻喘息,被一个细小而尖利的声音终结了。水晶线滑破空气,好似鞭子抽打皮肤一般,为这个还无法顺畅呼吸的遇袭者带来新的威胁。
颈部陡然出现的收紧感令雅麦斯一阵刺痛,人龙契约共享伤害的特性将主人的境况准确传达给了他,如果不救援陷入危机的荷雅门狄而选择继续追击那个可恶的加害者,恐怕她的隐形之线会折断荷雅门狄的颈椎,甚至可能把她的头都剪下来。最终不仅主人会死无全尸,雅麦斯自己也将陪葬。
尽管内心愤恨不已,但他没有犹豫,抛下了即将得手的目标,以雷霆之速撤回主人身边,一只大手伸向她被绳索套住的脖子,找到气管与凶器间的缝隙,只稍稍向外拉拽便扯断了——它原本就只是用来逼雅麦斯撤退的工具,因此,并没有投入太多魔力。
致命的丝线消失了,雅麦斯却很清楚,自己恐怕已失去追踪那狡猾狐狸的机会。等他被炙热怒火填满的红瞳再次望向敌人时,寂静的空地上除了卢奎莎掉落的一只鞋子外,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主人!”雅麦斯蹲下身,一只手扶住荷雅门狄的背,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和颈脖之间,检查她被丝线勒红的伤,“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半跪在地上痛苦咳嗽的荷雅门狄用尽浑身力气推开他,动作中明明白白显示着不许他碰触甚至靠近她的意味。随后,她向前跑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在被达斯机械兽人族邻居、被龙术士伙伴狠狠欺骗后,荷雅门狄不得不面对这头她最不想见、却应她召唤而来的火龙。十年间,她坚定不移地把雅麦斯锁进异世界的“小黑屋”,独自一人踏上危机四伏的流亡路。他努力想要逃离,也确实曾趁她力竭之时,挣开她设下的封印。但今天,她却主动召唤了他,寻求他的援助。这是十年亡命生涯中唯一的一次例外。羞耻感把荷雅门狄击溃到无法自容,连转过身看他一眼都做不到。
雅麦斯盯着她的背。他的眼神幽怨满满,却又带着极其强烈的情感。她呼唤了他,盼望着他的救助,却在他应邀现身后对他冷若冰霜,只言不语。雅麦斯在压抑,在忍耐,哪怕身处囚笼、深渊,和无尽的长眠之中,他都渴望见到的这个女人此刻就在眼前,他多希望自己能什么都不顾地拥她入怀,只为让她再也不离开自己的视线。
这时,他注意到有两个褡裢袋落在荷雅门狄脚下不远的杂草堆。它们八成是她和卢奎莎扭打时掉下来的。他想起曾经有一次他救下了主人,却忘了要带上她随身的包袱。这次,他不会再忘。而他的主人也算因祸得福,能独占两份。雅麦斯捡起它们,细心地拍打掉上面的尘土。布袋中,食物虽然被压扁了,但钱币仍旧完好无恙,没有任何损失。雅麦斯想把它们交还给荷雅门狄,又担心这么递过去会被拒绝,索性自个儿拿着。“主人。”他叫了她一声,无比期盼她能够看一看自己。
荷雅门狄始终背对着雅麦斯。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那几乎要啄穿她脊柱的热烈视线,她完全能够想象。她相信雅麦斯会一直这么等着她。如果她暂时还不想把他赶走,至少得说上一些话,给予他一个解释。
“刚刚那不代表什么,我实在走投无路,才——”话至一半,她无意识地僵住,仿佛思绪在刹那间变成空白。
“那我真希望你能多几次走投无路,这样,你就会有求于我了。”不同于以往,雅麦斯诉说的口吻充满了胆怯和卑微,他轻轻念叨着,忽然又惨淡一笑,“不,这只是玩笑。我不想你遇到危险。”
“现在已经没有了危险。你也可以退下了。”她静静地说,没露出任何要把他重新封印起来的意图,似乎是允许他自己体面地离去。
“你确定?我可不这么认为。你要真的没事,怎么会放我出来?”他先是粗声粗气地抱怨了一下,很快又补充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虽然那家伙的武装很难缠,但也是用魔力驱动的。魔力的事当然靠魔力来解决。我没那么容易被别人的魔力打败。”荷雅门狄一边摸着脖子,一边烦躁地表示着。颈部的勒痕只是看起来吓人,实则并不严重,稍微揉几下就好了。
“好吧,或许你是对的,可我认为我们最好能尽快离开这儿。”一阵凭空而来的剧风从身后吹向白发主人。在由翅膀扇起的风声中,雅麦斯化形为龙,把两只布袋挂在左前爪上。“我不确定那女人会不会再杀回来,我也不想对她下重手,牵连到吉芙纳。我们还是走吧!去一个安全的、隐秘的地方。”
“你想做什么?”她转过身,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雄伟火龙。
“还记得怎么骑到我的背上吗?”上方传来这样的问询。巨龙发出邀约,嗓音如低沉的琴声般美妙。“上来,抓紧我。”
荷雅门狄心头一颤,不是因为害怕或震惊,准确而言,仿佛心底的坚冰慢慢融化了。驭龙者的优异素养使她在跳跃并降落到火龙背上时没有任何不稳。记忆的门扉在一瞬间打开,荷雅门狄找到她最适宜的那个位置——背脊与翼骨相连之处正中间的宽阔区域——小心跪坐着。雅麦斯感受到她双腿贴附住自己的体温,深吸一口气,操纵着鳞片像恹恹欲睡的树叶般轻柔放平,不使它们伤害到上面的骑手。然后,他开始起飞,在短暂的加速爬升后,很快就到达离地一万米的高度稳定下来。
飞行的方位是东南。雅麦斯没想好去哪,只是单纯凭借方向感远离卡塔特山脉所在地的北欧,确保她能够更加安全地生活。
世界在俯瞰的角度下变得渺小。地平线不再是平的,反而更接近于一泓弯弧。地球变成了一颗蓝绿白相间的大玻璃珠,仿佛随手一捞,便能够将其握于掌心。矫健的雄火龙驮着龙术士风驰电掣般疾行,越过青山和绿野,带她飞往未知。一座座城镇映现在眼前,又快速远去。
飞了三十多分钟,荷雅门狄渐渐感到头有些晕。“你要带我去哪儿?”她以前从不会在骑龙时出现此种症状,但现在,旧伤却突然复发,心口像吃了一记闷锤,牵引着前额的筋也吊了起来,脑袋嗡嗡嗡地胀疼,几乎要裂开,“够了,我们离开得够远了。放我下来。”
雅麦斯没有听。巨大的双翼仍旧有力地扇着风。
“我坚持,雅麦斯,”她尖声叫道,“快放我下来!”
“是。”固执的火龙终于屈从,尖瞳微眯,瞄准了一块开阔空旷的草地,“我就在那里降落,主人。”
荷雅门狄在静默中等待他放下自己。胸前的伤痛,摧毁了两人偶尔的温存时光。十年前的龙神殿,雅麦斯重伤她的那一幕再度于脑中复苏,她感到脸颊热得发烫,又迅速生冷下来,比千年冰川还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