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金荻斯惊呆了。听到这个名字,淡忘的伤痛重现于心,鲜红色的眼神低落下来,难受到无法言语。在他追求芭琳丝的道路上,不仅有雅麦斯这样触不可及的大山,与他处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对手同样不少。火龙族中有许多人向芭琳丝示过爱,那个琉庇斯也曾是其中之一。金荻斯对他的感觉说不上糟,因为芭琳丝瞧不上他——她平等地藐视雅麦斯以外的任何雄性火龙族。也因为这样,金荻斯一直不怎么担心琉庇斯会超过自己。可如果他也成为芭琳丝的部下,和自己平起平坐……“琉庇斯不都已经有契约主人了嘛……哪有这个空跟着我们东征西跑啊。”他想用打趣的口吻冲刷郁闷,结果发现,自己根本就笑不出来。
而她却似乎步步紧逼。“你觉得我要不要收下他?”
“你想收就收吧,我没意见。多一份战力……也好。”金荻斯嘴角轻抿,眼睛向下,自我放弃一般地回答。
芭琳丝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正色道,“好了,不逗你玩了。我骗你的。”
“……干嘛突然拿这事逗我啊。”他急得鼻子都皱起来,心中却大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芭琳丝继续看着他,忽然,头脑一热地问,“金荻斯,你为什么喜欢我?”这个问题,她好像从来没问过他,仿佛它天经地义。
在这个大脑空白的时候,金荻斯原以为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然而,也许是对她的爱早已成为他的一种本能,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当他试图表白时,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念叨起来,“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你不管什么时候都特别引人注目,特别光彩照人。战斗的时候,微笑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哪怕是冲我发火时……”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几近耳语。
她被那充满傻气的回答逗笑了。“你是不是喜欢被我揍?”
“我不喜欢,不过也习惯了。芭琳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差?”他反问道。
“你是很差劲。明知道有危险,还跑去送死。”
“我……身为部下,不可以让长官涉险。”伤病中的火龙抖着手说,“你是我们队伍的主心骨,你不能有事。”
芭琳丝微微一惊,面对他如此赤诚又直白的心意,一时间竟有些恍神。“你连我都打不过,倒挺喜欢逞能的。”她刻意板起一个严肃的表情对准他。
金荻斯紧张地望着这美丽骄傲的雌火龙,只觉得胸口一片火热,像烧得滚烫的铁狠狠烙上他的心。“对不起,我也不该让自己受伤……我变得比以前更脆弱了。你一直都嫌我不够强。那现在……”他诚惶诚恐地问,“你不会更讨厌我了吧?”
“我确实讨厌你,”她呼了一口气,“但我更讨厌你死。”在他的注视下,她说,“我有你和陶瑞斯就够了。你们永远是我最好的伙伴。”
“那、那当然了,我和陶瑞斯会永远支持你。”金荻斯难以自已地说着,眼圈都红了,很动情,但是又努力抑制住情感,隔着眼中的水雾,满怀憧憬地看着她,“我们什么时候再出发?我保证一周,不,两天后,就能……”
“你忘了长老刚才的嘱咐了?”芭琳丝笑着打断他,“静下心,好好养养,别逞强。万一真变成了傻子,我可不好带啊。”
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她生怕金荻斯累到,在喂他喝了一些粥,又搀扶着上了次厕所后,便命令他再躺卧一会儿,注意休息。他身子还太虚,离恢复战斗力相差甚远,不能有任何闪失。
在芭琳丝的目光坚持下,金荻斯乖乖躺好,把被子盖到腋下。药里有安定的成分,他很快就沉沉睡去,进入梦乡。待他呼吸平稳,芭琳丝起身,脚步轻柔地出了门。陶瑞斯并未走远,在山脚的一处潺潺飞瀑下候着她。果然,他先前的那番托词,只不过是想要促成她和金荻斯独处的借口。
“要立刻出击吗?”等她走到近处时,陶瑞斯悄悄问,“金荻斯已经脱离了危险,就让他在家修养一阵。就算只有我们俩,也可以完成任务。”
没错。他说的这个方案,换作从前的芭琳丝一定会采纳,但这次,她却陷入了纠结。
“我想金荻斯渴望跟我们一起战斗。”沉默良久后,她回答,“如果我们把他撇在病床上,自己去建功立业的话,他会难过的。长老也说了,他的伤至少要大半个月才能好。最近族内变故多,我们也不急于一时。”
“明白了。”海龙点点头,又问,“刚才在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这里离事发地点有段距离,一直陪着病人的陶瑞斯不可能知道那场争斗,但是,他却看出芭琳丝有心事。这名海龙族部下的细腻和缜密,让她不得不服。
“……没什么,族长会决断的。我们只需要把嘴闭紧,别去管那些闲事。”一番深思熟虑后,她疲惫地说。
一场舆论风波暂时平息了。事后,海龙王为了安抚老友,特罚德文斯禁足思过一个月,以儆效尤。柏伦格虽然陪瑟提顺利凯旋,却只得到族长的批评,让他今后少干涉别人的任务。他想要插手芭琳丝小队追踪首席的事也彻底黄了。
细心的人们发现,在这次事件中,族长只处罚了德文斯一个,对同样涉事的费扬斯二人仅口头教育了几句,并未做任何实际惩处。这是个信号。火龙王尽管嘴上不饶恕雅麦斯,心却依然偏向于这位嫡亲后裔。雅麦斯流落人间太久,族中流言蜚语虽然多,但希望他尽快归位的声音仍占据着主流。这也不只是因为大家明白族长的倾向性。一个政权或种族的衰弱往往伴随着统治阶级后继乏人的窘境。雅麦斯代表着火龙族的血脉传承,这个符号本身就至关重要。因此,即便他不完美,也必须存在。
这段时间,金荻斯的伤逐渐好转,恰如特尔米修斯所预期的节奏。一个月后的某日,芭琳丝来看他,他借故在床上躺得屁股都快烂了,可怜巴巴地求芭琳丝陪他到外面转一转。
他们来到“龙之躯”和“龙之颚”交界处的一个花园看风景。金荻斯拖着大伤初愈、创口弥新的身躯,在路边长凳上坐下,眯眼吹着风。头上的纱布尽数拆除,洗干净的头发清爽而柔顺,脑袋上已无半点伤疤。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芭琳丝感到欣慰,陪他多待了一会儿。
平凡的快乐来临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度过这难得的休战时光。金荻斯感到很满足,他稍稍偏过头,看向——
一位火龙族女性从前方的浮空山道上走过,步履急切,假装没看到他们。她的出现让这个和谐的气氛被撕破了一角。吉芙纳——这位冷漠而不善交际的族人近些年总是形单影只。她有一个不忠的主人,越狱逍遥法外多年,为族长所不容。由于这个缘故,往日的朋友们都疏远了她。金荻斯心有戚戚,却无能为力。他又调回视线,问身边的人,还要追那个女人吗。芭琳丝当然明白他指的是荷雅门狄。她斟酌着该如何回答,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视野尽头,跑得比最轻捷的马儿还要快。
是布里斯,还有他身后的乔贞。他们从人界回来了。
猜到他们打算做什么后,芭琳丝马上找了棵大树遮挡住自己,金荻斯虽然迷糊,却也猫着身子,有样学样地躲起来,和她一同偷看。或许是太过心急地想达成目标,这对历经百战的主从忽略了对周遭可能存在的其它龙族气息的侦测。他们拦下了疾行在前方的吉芙纳,想要从她的口中取得答案。
乔贞那漫长而失意的追猎已有七载,在人界苦苦觅而不得后,被迫寻求吉芙纳的帮助。布里斯最近常常不安,担心他的主人倘若一直抓不到卢奎莎,下半辈子恐怕就只能老死孤塔了。乔贞在追捕荷雅门狄失利之事上本就惹得族长很不快,布里斯事后被海龙王单独召见问过一回话,他用一个精心炮制的谎言竭力包庇下主人,暂且打消了老祖先的疑虑,但他很清楚,这样的幸运是下不为例的。针对卢奎莎的行动决不能再失手。事情的突破口,就在吉芙纳的嘴上。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骚扰”和“请教”这头母火龙了。然而每一次,吉芙纳都不肯说。倒不是她拒不配合他们的调查,而是尽说些车轱辘的废话,逼着他们自己知难而退。她就像一个隐忍刚强的保护者,坚守着对卢奎莎的忠诚,向两位龙王当年的无情判决发出抗议。
今天,这位铁娘子似乎打定心思,什么都不说了。“抱歉,对你们持续不断的打扰,我已经深感厌烦。关于我主人的事,一律无可奉告。”吉芙纳嘴角勾起一个淡然的弧度,使她英气勃勃的脸上更添一份冷艳。面对布里斯的追问,她丝毫不惧也不慌乱,咬字清晰,话音坚定,表明自己的态度。
“两位族长大人下过口谕,要你密切配合我们。吉芙纳,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布里斯急坏了。他平常白皙、无表情的面庞,因为情绪的激动而显得通红。
“我又没犯法,当然有权保持沉默。还是说,你们打算把白罗加对付密探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好样的,”吉芙纳对卢奎莎矢志不渝的维护让乔贞的心融化了,他默默向她的勇敢和坚强致敬,然后朝布里斯摇了摇头,“我们走吧,布里斯。这份不容玷污的情义,绝非你我所能撼动。如果要强行动用族长的权威,那将是有史以来最卑鄙的侵害。”
布里斯感情上能理解,理性上却不愿意放弃,可吉芙纳态度强硬,誓死也不肯透露半个字。海龙又缠着火龙僵持了数分钟,当耐心消失后,乔贞率先返身,快步穿梭的身影朝彩虹桥的方向而去。布里斯在原地盲目地站了几秒,最后跟上了他。看情形是不打算回龙神殿报告,而是直接下山了。
“吉芙纳性子真刚烈啊。”树后的金荻斯偷听完三人的交谈后,小声嘀咕,“可这样也太不明智了。实在不行,随便说一个地方也好呀。至少不要让族长难堪。”
是吗?芭琳丝眸光微闪。他竟认为吉芙纳应该撒一个谎,而不是老实交代?她的主人和他们如今在追的那女人一样,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可是,吉芙纳却全心全意护着这么个叛徒,被所有的同胞、被她的族长冷落和厌弃。这真的值得吗?
在这个自我疑问的时刻,芭琳丝忽然想起来,她还有个问题没回答金荻斯。想想那个白发的龙术士,可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猎物啊……她处心积虑地算计他们,又是制造迷宫,企图让他们找不到出口衰竭而死,又是利用流星的天象,重创金荻斯使之养了一个月的伤,手段层出不穷,所做的这一切,只为了逃避被龙王审判的命运。她多年前叛逃的过程,叛逃的原因,究竟隐藏着多少不可以被知道和了解、更不可以被公开的故事呢?
一抹叹息,在抿起的嘴唇上,在芭琳丝凝重的脸上浮现。“龙族现在内外交困,还是要想办法把首席追回来啊。”
她不能再假装那些落井下石的恶语不存在,不能再对那些动摇人心的话充耳不闻,她充分明白自己手中任务的分量,知道让雅麦斯自证清白是多么重要。同时,她又很想知道,当年荷雅门狄到底做了什么,让事情变成这般田地。她想要她明明白白地解释给自己听。
最令芭琳丝在意的不是族长对荷雅门狄十年如一日的痛恨,或是他们不惜豪掷万金也要逮回她的那些举措,而是当芭琳丝和队友围住、逼问她,迫使她承认罪行时,她始终避而不谈、不为自己辩解的态度。与前任不同,荷雅门狄的罪绝没有深重到阿尔斐杰洛·罗西那般勾结外敌、举旗反叛、颠覆龙王统治的高度,而是有十分隐秘的、不可说的因素在里面。也许她应该、也能够回来,她想,她和雅麦斯都回来。芭琳丝并非奢求一场和解——火龙王对一个拐跑了子孙、还谋算着要加害自己的叛徒没那么大度,更不会再放任雅麦斯随心所欲地爱一个人类——她期盼的是,一份稳定。首席龙术士和火龙王后裔在人间流浪的岁月已经太久,卡塔特在经年的动乱后,正缺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或一个能使人心安定的局面。她不确定他们的回归会给这片饱经风雨的土地、以及他们的自身带来何种改变,但她自负地相信,一个强有力的族群的庇护,总赛过一朵天边无依无靠的流云。她似乎从没有考虑过他们会拒绝。
然而,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假如雅麦斯甘愿留在人界呢?
芭琳丝仅允许这想法停留一秒,就将它驱逐。她不仅要向荷雅门狄讨真相,她还要问雅麦斯。她会努力这么做的。
身边人像一尊不动的石雕。金荻斯视线偏向芭琳丝,觉得自己从没有见过她如此深沉的一面。“嗯,我觉得……”刚张开嘴,她的身影就翩然而去,朝不远处那个茕茕孤立的族人靠近。
乔贞、布里斯消失在彩虹桥的七彩虹光之中,吉芙纳远远望之,松了口气。一股微热的气息飘逸到身后。她转过头,看见了几米外的芭琳丝。
两个火龙在山道上看着对方。芭琳丝没有问吉芙纳为什么不肯供出卢奎莎,也没有用其他族人讽刺而刻薄的冷语讥诮她。她朝她点点头,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简单地问了一声好。就只是这样而已。
吉芙纳芍药红色的瞳眸微微睁大。不止她感到惊讶,连一旁看着的金荻斯都为这神奇的一幕而诧异。短暂的愣神后,她同样点点头。
芭琳丝长辫一甩,像风一样离开了。金荻斯立刻跟了上去。
吉芙纳独自留了一会儿。她的身边也有阵风,在山间吹拂起一首婉转温柔的歌曲,抚平了她心中的不安和痛楚。又一次,她铤而走险为主人做了隐瞒。她不在乎龙王会发怒,也不在乎族人对自己的百般冷眼,她唯独想要一个答案。查不出卢奎莎下落的人何止那两个猎手。其实,吉芙纳自己也已经有好几年探知不到卢奎莎的气息了。像一条河流枯竭了一样,她失去了对契约主人的感应。
她是怎么做到的?一些流动的记忆叩响了吉芙纳心底的钟。一旦记起,某些往事就如潮水般倾泻出来。吉芙纳突然有了一种可怕的猜测:不管身处多么艰难和危险的境地,她那不甘认命的主人也不会让自己沦为一条案板上待宰的鱼。她永远会试图给自己谋求一条出路,就算那条路是对过去和将来的她造成了诸多痛苦的死路。
吉芙纳想到了答案。她会把这个秘密揉碎在她的心里。
LI
- 四年前 -
巧手的朱利斯为荷雅门狄倾心铸就了神杖。她将足够多的魔力注入杖身之中,又颇费心思地创造了一个空间,让节点与自己的左臂相连。随着隐形咒语的念动,首席龙术士法杖上的光辉渐渐微弱,最后消失于异界的彼岸。它用自身的硬度保护她的手臂,成为一把敌人看不见的秘密武器。
荷雅门狄在魔法上的造诣日渐精进,这段时间,在藏书馆研读的魔导典籍给了她不少启发和灵感,对于其中记载的一些更为古老的法术,渐渐产生了想要将它们革新的创思。
一切依旧如常。山上的日子闲散单调,虽没有生存上的压力,不必受繁忙琐事的打扰,却也没什么寄托。有时,荷雅门狄会感到极度的空虚和乏味,如果不找点事情做,她的生活就完全是一种清闲无聊的状态。有时,她又会因为雅麦斯令人宽慰的陪伴而庆幸。与年少时相比,如今的她身体康健,衣食富足无忧,受人景仰,几乎没什么可以挑剔和抱怨的了。
一些过去的爱好保留了下来。在充裕的闲暇时间里,荷雅门狄时不时会攀登“龙之角”,那个她宣称唯一能观赏卡塔特最高峰“龙之巅”背面的占星高塔,在那里对着墙上的巨龙遗骸结晶体静思;更多时间则用于阅读,把长老们私藏的古籍带回来细细研究。窝在住处的时间变多,光临训练场练剑的次数倒是大不如从前。雅麦斯仍旧每天来陪她至少一餐。在他的提议下,瑟兰崔斯长老把首席的餐饮标准更改为一日二餐,减少主食,加大点心的供给量。恢复了以往职责的守护者奥利弗等人又开始围着荷雅门狄忙前忙后,用细致、热忱但不至于让雅麦斯不舒坦的态度,谨小慎微地讨取首席的欢心。
这天,荷雅门狄打算找奥诺马伊斯探讨一些魔法上的知识。老师的栖身之所在“龙之魂”海东南角一个水汽袅袅的僻静处,向东毗邻“龙之腹”山,离最近的一头海龙领地有将近一英里远。海面上云蒸雾涌,仿如一幅水墨画,令人神醉。然而,荷雅门狄在这美如仙境的地方等了半个钟头,都没有见着奥诺马伊斯。她想了想,决定到老师平时最常去的“龙之腹”训练场碰碰运气。
她来对了。在远没有接近到打招呼的距离时,她就听到了兵器碰撞和男人们拍手叫好的声音。她尽可能不引起他们注意,在一堵厚墙外远远地观望。
几个兴致勃勃的守护者在和奥诺马伊斯轮流单挑,另一些人驻足观看,指指点点。卡塔特所有的守护者都是奥诺马伊斯的徒弟,这些人闲来无事时,会找上他们的师父切磋几局。奥诺马伊斯欢迎挑战,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够与这位武器大师上演一场精彩纷呈的战斗。显然,凯齐尔就不是个合格的对手。
奥利弗为好友加油鼓劲,希望他可以多撑几招。凯齐尔磕磕绊绊地抵御奥诺马伊斯的进攻,不出十五个回合就败了。被打飞的训练木剑在空气中旋转落下,插在了地面两块石头间的细缝里,显得十分滑稽。在伙伴们鼓励的口哨声中,凯齐尔面色羞愧地低头退至一旁,紧接着上场的迪伦立刻集中注意力,进入了状态。力量、反应力均更胜凯齐尔一筹的迪伦流畅地挥着剑,应对奥诺马伊斯犀利而稳定的攻势。在坚持了四十回合后,迪伦的防御动作出现了一丝迟疑。奥诺马伊斯抓住时机,挥出角度刁钻的斜斩。那是决定性的一击。
“我败了!”腰部的防御空挡被打中,左腹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的迪伦忍痛认输,心服口服地向赢家一鞠躬,擦拭额头上的汗。
“迪伦,你的剑术一直是你们这几个兄弟中最好的。我们有段时间没对练了。今日一试,果然和我之前的判断一样。”
“您过奖了,老师。我实在担当不起。”
“我向来只说实话。”奥诺马伊斯的眼睛转向了其他人。历经车轮战之后,他的体态仍旧板正挺拔,不见有半分喘气,“剩下的人也别灰心。我会与你们一个个较量,重新评估你们的剑技水平。我非常渴望能看到你们每个人都有进步。”
奥利弗、马尔科姆、卢锡安等人兴奋地跃跃欲试。他们和凯齐尔、迪伦都是十二世纪上半叶的诺曼底公国人,出生在鲁昂、亚眠、勒阿弗尔等地。不仅家乡离得近,觉醒守护者力量的年代亦十分接近的这几人,互相之间共同语言颇多,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卡塔特历史上最多曾有过107个守护者,数量庞大,成分复杂,老乡近邻间由于信仰和文化较为相似,往往更容易聊得来,结成派系便顺理成章。一些关系较近的守护者经常聚在一起,渐渐地,形成了十多个以地域划分的派系。奥利弗和他的四五个死党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和另一个以守护者马杰拉为首的法兰西派非常熟络,平时帮荷雅门狄打扫居所的基本就是这两伙人。不过,在诸多派系中,也有像迪特里希这样打通了地域障碍、靠一张巧嘴左右逢源、和各方都称兄道弟的人,亦或是摇摆不定、什么派系都不混,被迫抱团取暖的中间派。T是个例外。习惯独来独往的他不属于任何一方,唯一交好的对象就只有迪特里希这朵主动粘人的“交际花”。龙王对这群人数比龙术士多、能力却远远不及他们的守护者的管束相对松散,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目前的格局。
“该轮到我了。”马尔科姆张开嘴,想从迪伦手里接过剑,飘移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哎呀……首席大人!”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来,眼睛看向了那位踏步而来的造访者。
“想您问安,荷雅门狄大人。”奥利弗碎步迎上前,高兴得直呼其名,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朵后面去了,“您也来观看我们和老师的对决吗?或者干脆……您也来对上一局?”
“那只怕很快就会结束。”荷雅门狄谦逊而礼貌地辞谢一笑后,来到长老身前,说出自己的来意,“老师,我在探索魔导的道路上遇到了一些阻力,想求您指点一二。”
“不管是提升剑技还是魔法,你总算想起为师这个人了。”奥诺马伊斯的眼神只稍稍柔和了一秒,就锐利起来,“说吧,你那聪明的小脑袋瓜子被何事难住了?”
荷雅门狄心念一动,把奥诺马伊斯请到离人群较远的地方,打探道,“我想知道人龙共生契约的原理。比方说,契约如何连接和强化契约者双方。如果能了解到这些知识,会对我目前的研究很有用。”
“这个问题啊……”龙术士导师摸了摸他剃得光滑的下巴,“契约系统的搭建,过去是由两位族长和九长老之首的门德松提斯负责的。你想了解这个做什么?”
“想法还很模糊,但值得一试。我知道厉害的魔法师,连声音都具有十分强大的魔力,能通过语言发动攻击。所以,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我能发明一种新咒语,让它和‘幻影’还有人龙契约产生联动……您想想,那将是何其震撼人心的效果!”
奥诺马伊斯沉默地凝视了荷雅门狄一会儿,努力保持平静的表情。弟子不同凡响的资质,让他见证着一个明日之星的诞生。她会成为一项传奇。他想。此刻,他真希望世界能看到她是多么棒。“我那儿有本书,应该能给你提供方便。”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想什么时候来取都可以。”
“那……现在?”荷雅门狄内心无比雀跃,却用装出来的沉静样子说,“还是明天吧。我就不打扰你们切磋了。”
“你也可以加入这场师生友谊赛。”奥诺马伊斯浅浅一笑,“你看,大家都等着你呢。”
奥利弗等人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
荷雅门狄的心已经飞到了她屋子里的书上,“噢,没事的,”她朝他们微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甜美,“瑟兰崔斯长老已经排了新表。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在众人惋惜的目光下,她挥别了老师。
不一会儿,她就回到了住所,看了眼客厅橱柜上的沙漏。膳房总管为她调整至下午三点的晚餐会在不久后送来。她坐上沙发,拿出一本书看起来。屋外准时响起敲门的声音。守护者迪特里希停好推车,端着圆形带盖餐盘进入室内。他是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男人,长相粗野,头发乱蓬蓬,身高和体格丝毫不比人形态的雄龙逊色,尽管看上去肮脏又粗鲁,但做起伺候人的差事来,却十分得心应手,仿佛谦卑和恭顺已经刻入了他的骨髓。不过,荷雅门狄的直觉告诉她,这两种品德都与他无关。也许是忌惮于她首席的身份,这位壮汉在她面前从来不多说一句话。荷雅门狄假装看他布菜,不让他注意到自己其实在打量他的眼罩。听奥利弗说,他没了的右眼是被上一任首席龙术士刺瞎的。虽然不清楚对方仇恨他的缘由——奥利弗结结巴巴地没敢再说下去——但至少,这印证了她直觉的正确性。
“首席,您慢用。”餐盘摆齐了。迪特里希深深鞠躬,浓密的亚麻色眉毛下露出一双小而精神的黑眼睛,“我一小时……不,两小时后过来收拾。”想到雅麦斯陪首席用餐的时间向来久,迪特里希临时改了口。
“多谢。”荷雅门狄目送了他。雅麦斯还没到,她便把刚才翻阅的书拿了过来,继续看下去。桌上的菜一点没动,她对托达纳斯这本写于她故乡的两个邻国——挪威和瑞典——的游记爱不释手,看得极为入迷。里面记述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或人们口头相传的轶闻,或一段风起云涌的历史,一些她非常熟悉,另一些她虽不曾听说,却很有兴趣去了解。
又是一阵敲门声。她的从者从屋外探进半个身子,昂然直入。甭管有多晚,他总是会来。“费扬斯他们硬拉着我不让走。”他还没入座就解释道。
荷雅门狄目光慢悠悠地从书本移到他身上,又飘了回去,“你多陪他们一会儿也没什么啊。”她对着书页笑起来,好像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在笑什么呢?”被她双颊的一抹笑靥吸引住的雅麦斯瞄了一眼封面。
“这游记里的很多内容都写得有凭有据,让人信服,看得出来作者是真的有当地旅居的经历,而不是口空无凭地胡编乱造,太难得了。”荷雅门狄不禁问,“这个叫托达纳斯的龙族是何许人?现在还在不在卡塔特?”
“一头海龙,你的授业恩师奥诺马伊斯的发小,龙术士修齐布兰卡的契约者。”雅麦斯回答。
“哇?”
“不过,他和他的主人有段时间没回这里了。”
“是还在人界游历吗?”
“也许吧,谁知道呢。”他也不确定。那对神神秘秘的主从只在多年前镇压叛乱时匆匆被人们一瞥,之后又淡出了公众视野,行踪至今成谜。雅麦斯并不关心他们的去处,他更在意对这本书大加赞许的荷雅门狄,看她小脸上扬起的快乐神采,似乎被里面描写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托达纳斯都写了些什么?我想,能让你赞不绝口的书,一定有它的独到之处。”
“他写了盾女的故事!好多好多!一些人特别有名,我甚至还听过。”
“盾女?”
“就是持盾的女战士,另一只手有时是剑,有时是斧头或长矛。我母亲就是一个盾女。她最惯用的武器就是左手盾加右手剑。她技艺出众,十分善战。”荷雅门狄把书放平在桌上,眸中闪烁着一种炽热而崇拜的光芒,仿佛眼前是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战斗画面,“我的故乡民风尚武,女人也可以凭自身意愿当兵,积极地投身战场。比起迷信血统论,大家更推崇武力至上,谁有战功,谁就在民众心中最有威望。我作为家中长女……还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嗯,因为常年的作战、伤病还有聚少离多,他们只生下了我一个独女,自然对我寄予了厚望。母亲很早就想把我往盾女的方向培养。可你知道,我得了那个查不出病因的怪症,四岁白头,身子骨一天比一天消瘦,”她稍许停顿,眼睛中的光芒褪去了一些,声音渐渐变得哀婉,“邻村的好几个大夫都预言我活不过成年,我就这样被不同的人宣判着同一种死刑。换作别的家庭,一个羸弱不治的孩子极可能会遭亲生父母的遗弃。曾经拥有的爱,也会被转移和加倍投注到后来生的孩子上。可他们没有,我的父母没有。他们对我关爱备至,给了我所能得到的一切……”
父母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给她。从小被双亲捧在掌心的女孩,尽管饱受病痛折磨,童年的生活却无比幸福。就像无条件爱着自己的亲人那样,她也无条件爱着他们,想念着他们,从来没有埋怨过他们在走投无路下让林恩带走自己的决定。她来到了卡塔特山,得到了拯救自己的“解药”,她应该满足了。
雅麦斯听着,竭力维持心中的平静,为自己把话题带去了一个伤感的方向而深深懊恼。他极力思考,要如何让她开心起来。“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战士。你虽然没成为盾女,却也继承了你母亲的英勇。你还说,你的父亲特别执迷于……我是指,相信死后殊荣。你们最著名的那个神叫奥丁,对不对?”对面的女孩眼神闪烁,流露出惊讶的神情,雅麦斯立刻抓住了它,“我就不能知道你们的信仰吗。这方面的知识,我也一直在试着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