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依赖“以后”,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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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做照相机状,框形的摄像头随性移动着。
伫立高坡沿边,晓蓠眼睛一眨一眨,透过大拇指和食指架起的框框观察眼前的世界。没想到隔了这么长一段距离,远处庞然的底比斯城反倒越发看不到尽头。
“在看什么。”
低醇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她转过身,把“摄像头”对准正从容走来的大男孩。
“嗯,很好,就这样!你不当模特果然浪费了,呵呵。”如愿见到他眉峰微沉,她随即收起玩心,垂下双臂迎上前:“都安排好了吗?”
少年将军伸手握住她身侧的小手,一把将她拉近身前,在额上轻轻一吻:“跟我来。”
今早天还没亮,图特什么都没说就将还在被窝做梦的她抱上了马,运了过河,穿过了沙漠。一路上,晓蓠睡眼惺忪意识朦胧,只隐隐记得同行的孟斯贝尔说图特这么急带她出门是因为皇后的黑猫拉肚子了。她听得一塌糊涂,依偎在图特的怀里恍惚睡了过去。再次醒来,一行三人已来到这座位于底比斯对岸一绿洲上的葡萄园。
原来,那只上了年纪的黑猫是王宫出了名的贪杯之猫,尤其喜欢葡萄酒,多年来已经养成咖啡猫的老态龙钟版,却身手敏捷依然。每逢宴席开办前夕,仆人们都得给它准备好几罐葡萄酒,一旦它不过瘾,就会四处窜寻找葡萄酒。备餐间经常发生人仰马翻遍地狼藉的惨案正是因为这只醉了酒的大黑猫在捣乱。偏偏这猫碰不得更不能一杀解恨,因为它是陛下和皇后的爱猫,从小就和他们一起作伴,感情异常深厚。
晓蓠仍是疑问,这猫拉肚子和她一大清早被运到这里有什么关联。
日常这只大黑猫由法老的奶妈女官长迈亚负责照顾。昨晚,迈亚终于在备餐间一只陶土罐旁找到失踪多天的黑猫,却见它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找御医断诊,给它灌了几帖药,它立刻一跃跳到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蹲在房间角落解急。随后迈亚立即跟皇后汇报,皇后再命人通知法老和维西尔等重臣,一查才知将在奥皮特节当日呈上晚宴的葡萄酒被下了毒。事态严峻性在于:一,此事起因及背后作案的手法和目的未明;二,若不被发现,毒酒甚至牵连埃及王室;三,一天半内重新调度一批葡萄酒时间十分紧迫。
可是,晓蓠虽然明白图特也许是被打发来买酒的,却依然不懂为什么拉上她。
孟斯贝尔眼神闪烁地在她和图特间逡巡。晓蓠想了许久,最后迟钝地循着传令官的目光望向两人相扣的十指上,脸立刻烧了。若非图特拉着她丝毫不松开力度,她真要和他保持公众距离了。
庄园主雅尼夫,同时是前几任底比斯市长的孙子,一身腰部刺绣花纹衬衫搭配短裙的出现在三人面前。
“图特将军,敝庄园承蒙您的驾临。”雅尼夫谦逊地朝图特行了一礼。
图特微一颔首:“庄园主客气了。”
雅尼夫眼球一转,目光投落到将军身旁的少女身上:“未曾闻悉将军招了宠姬,大人藏得可紧密。不知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图特松开她的手,探出长臂搂住不盈一握的腰肢,淡声道:“她尚非我的宠姬,而只是……”
晓蓠接收到他燃点着占有之火的幽深眼神,自然明白他想通过她的嘴向外界表明两人的关系,更想藉此确认她的心意。没有多想,她眉目含笑地接道:“雅尼夫先生,幸会。我叫晓蓠,不是宠姬,更不是侍姬,只是他的……”她回头迎上图特表面无波却暗藏汹涌的眸光,发音清晰地吐出一个词:“恋人。”
雅尼夫愣了一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注意力再不放在她这个小人物身上,和深深睇了她一眼既而移开视线的将军谈起他们此行的目的。
晓蓠陪两人在清晨的冷风中吹了好一会,犹未见他们有进屋详谈的迹象,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打断道:“你们有事要聊,我到处逛逛好了。”
图特眯着眼转过头,“你闷着了?”
晓蓠感到搂在她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紧,有点莫名其妙,不得已继续压低声音:“你们聊的是政事,我不好旁听。再说你们这样站在风中一直吹,我迟早冷得手脚发僵。”
图特不以为然地站直身子:“我抱你走就是。”
晓蓠目瞪口呆,她完全理解不了和她有过亲热举动后的图特偶尔失常是怎么回事。现在她只想围着葡萄园跑几圈,好让身体暖和起来。明明是夏天,沙漠的昼夜温差反而更大。她无语了十秒,无奈中笑容可掬地望向一头深棕短发的男人。
“雅尼夫先生,我想在你的庄园四处走动一下,请问可以吗?”
雅尼夫的视线在两人间来回:“当然可以,只是……”
“可以就行。没关系的,不劳您尊驾,随便找个人带我游览就好。”
显然,他还是倾向于奉行有话语权的将军的意向。晓蓠见雅尼夫以眼神相询,正打算放弃跑步热身的念头,转而往旁边那人的怀里死命蹭,以作取暖。不料腰间箍紧的力度骤然消失,耳畔仅响起他淡漠的声音:“有劳庄园主了。”
晓蓠蓦地心慌,仓惶间想开口再解释什么,却旋即被理智压了下来。她根本没做什么,只是图特大男人主义发作罢了。
于是她礼节有度地让这些臣子贵族们忙他们的正事,随同跟在雅尼夫身后的监察员退下,由他带领参观葡萄园。
晓蓠深呼吸了两次才没有回头去看图特的表情。她命令自己赶紧转移注意力,这时在前面带路的年轻监察员穆兰向她解说起这座庄园的历史。
梅莉忒葡萄藤庄园,是雅尼夫的爷爷,涅本埃阿特拉王统领下的底比斯诺姆长赛尼夫用他妻子的名字命名。葡萄园从出现至今,素来都由法老交给上层贵族打理,贵族们也引以为傲。
脸上写满崇拜的穆兰说得兴高采烈,晓蓠由于始终搞不懂那些冠上帝号的王是谁打谁,只能耐着心继续听他口若悬河。
由赛尼夫主理的葡萄藤庄园在尼罗河东北三角洲还有一家,那座庄园的规模更大,酿出来的葡萄酒品质也比位处南方的这座葡萄园的更为上乘,除了缴纳粮税一般上缴过一定量的葡萄酒给法老,剩下的可以珍藏和对外交易。听到这里,晓蓠想起了胡子船长口中提到过的葡萄庄园。
后面穆兰依然絮絮叨叨地讲解着,晓蓠的心思却渐渐飘远。
她发现身处的这座葡萄园的室内装饰有几分眼熟,一问才知道,梅莉忒死后,赛尼夫爱妻心切,将她曾一手打理过的葡萄园的装潢布置尽数复制到两人的陵墓中。晓蓠陷入沉思,她曾在夏迪的向导下到过古纳山的陵墓区,那边多的是底比斯达官贵人的祠堂墓穴,可她依稀有印象的惟独那个葡萄藤之墓,墓口一瞥间,全是天顶栩栩如生的葡萄藤架。而依穆兰的口吻,赛尼夫所在的朝代肯定处于王国的鼎盛时期,他的财富之多地位之高不难想象,然而在遵行一夫多妻的制度下,赛尼夫不但只娶梅莉忒一名妻子,而且还为她花费心思至此,可以看出他有多爱梅莉忒。
晓蓠脑中此际闪过一句话:生亦同衾,死亦同穴。
纷繁杂乱中,她思及如今和图特的关系。对的错的,她都选择了和他开始。既然开始了这段恋情,有没有结果都好,她都将鼓起勇气面对那未知的命运。她十分明白,和图特发展下去,就意味着抛弃父亲和马里耶特他们所在的世界,留在这个她本不属于的时空。哪怕哪一天真的可以离开,只怕她已经走不了了。人就是这样,决定了的事总会因为不坚定而动摇,踌躇不前。或许,她真正害怕的是失去吧。毕竟,他们都各自有着自己的秘密,与其说是时间横亘在他们中间,其实是彼此亲手砌起了隔阂的墙。她却不知道如何去打破这道墙。不能向他坦诚一切,不能从相互信任中汲取力量,晓蓠只觉得彷徨与无助。
在穆兰游花园式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一处采撷葡萄与酿制葡萄酒同时进行的现场。两名男子在拱廊一样的棚架下摘着青葡萄,棚架边有一个人负责把摘下来的葡萄洗净,他上面是一块插有数个尖底带耳的陶土罐的木板,一旁的酿酒池里有三个男人边唱歌边节奏一致地踩着池中的葡萄。
穆兰适时开口,说等确定葡萄被踩成面目全非的葡萄浆,他们就会往酿酒池盖上石盖,让葡萄在里面慢慢变化成美味的酒液。晓蓠瞄了眼池里面的男人们的大脚,再盯着旁边几人赤脚下的沙质土地,回想起前两天和图特嬉戏间被他喂哺的那几口葡萄酒,胃里顿时一阵翻腾。
走了一圈,太阳已从云层后小露头角。晓蓠想独自待会,便让穆兰回去,自己在这人工堆成的小山坡边沿上看着四周的风景发起了呆。
群山,绿洲,沙地,水滨,浮城……置身在外,那些早已淹没于历史洪流的古城总能给她一种苍凉感,还是说,她过于刻意去保持清醒,始终没有真正融入这个世界,所以反而忽视了真实鲜活的人文气息?
那么,曾抱过她、亲吻过她的图特呢?难道从最初到现在都仅仅是被她当成梦里的玩偶?
不,不是的!
晓蓠凝着正牵着她往前行进的手,慢慢用力回握。
察觉到晓蓠的小动作,图特缓下了步伐和她并排行走,一边拉起两人紧握的手垂首蜻蜓点水般吻她的指骨。
“怎么了?”
晓蓠微怔,随即莞尔摇头:“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雅尼夫想一尽主人之谊。”
“他邀请我们享用早茶?”
图特眉间轻蹙,思索了一会转向身边的女孩,“大概是这意思。不过你真是满腹的古怪生词。”
晓蓠将他目光炯炯里夹杂的疑问收进眼里,心中不禁一涩,无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抚上他的脸,不意眼角余光扫到雅尼夫和随后的穆兰悄无声息地在前面站着,她立刻抽回了手。
出乎晓蓠意料,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貌似不是会客厅或者宴席厅之类。穿过长廊,转了两个弯,走下一道三人宽的石梯。
“下面是藏酒的地窖?”
“晓蓠小姐说的正是。”雅尼夫应道,直到四人走到一扇高大的黑檀木门前,率先停住了脚步,待最前面的穆兰拿出中指长的钥匙开了门,他才领着两人进去。
和在外面酿酒池上面的陶罐一样,地窖里贮藏葡萄酒也是用带耳尖底的陶土罐。一个个半人高的陶罐整齐有序地安插在有孔的双层木架上。晓蓠当即想到实验室的试管和试管架。如此看来,这个时代的古埃及还没有发明橡木桶这种现代专用来陈酿酒液的酒桶,而之所以将装有酿好的葡萄酒的陶罐运来地窖,除了出于地下较地面更为阴凉通爽的考虑,也有防盗意识良好的缘故吧。
晓蓠注意到每个陶罐颈部的位置都贴有相近的莎草纸标签。她指着标签,并没有特别定着眼睛看谁,轻声问:“这上面写了什么?”
雅尼夫和穆兰惊讶地对望了一眼,“晓蓠小姐你原来不是我们凯姆特人?”
晓蓠被这么一问,无来由地也不好意思了起来:“呃,这个……我不是。”
二人探究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掠过仿佛局外人的图特。晓蓠纳闷,她的问题怎么倒被无视了,正欲开口重复,图特打从进入地下室便再度握上她小腰的手缠紧了几分。
“图坦卡蒙葡萄酒·涅甫赫珀鲁拉王四年·卡格绿洲·梅莉忒葡萄藤庄园。”
“好、好详细……不过图坦卡蒙葡萄酒?”
“嗯。”
“那不是你们法老的……”
“说。”
“……前车之鉴,不说了。但是按穆兰先生的说法,这庄园的酒也都是属于他的吧?”
“聪明。”
“会搞这些花样,新潮的是你们埃及人本身还是只是贵国陛下?”
“仿效先朝罢了。”
“听说贵国陛下还是个才高艺多的人。”
“去掉‘贵国’的敬辞,你已是我圣土上的子民。”
晓蓠睁大眼睛,“我什么时候……”
“被命名就是被宣告拥有,你要记住这条法则,蓠。”
晓蓠霎时间没能把这两句话串联起来,因而无心计较图特那唤她“新名字”唤得顺理成章的态度,仿佛她本来该叫那个名字才对似的。
“晓蓠小姐,你的葡萄酒。”
不知何时,穆兰连人带酒站定在她面前,伸手递来同样是尖底的酒杯。她看了看旁边那人,已经姿势优雅驾轻就熟地呷起了杯中物。
她接过酒杯,好奇端详着酒杯底,这模样该怎么放到桌上?
不曾看她的图特淡然道:“酒干了自然可以放下来。”
晓蓠想了想,说:“难怪有人说你们埃及人作风奢靡,真是不懂节制。”补充,这是你们对手赫梯帝国的四皇子说的。
“看来晓蓠小姐是日夜在将军身下承欢鲜少到其他贵族府邸赴宴了。”雅尼夫玩味地望着她,一只手从穆兰手中接过酒杯,继续说道:“凡是开席前,主人家都会把从亡者老人那里买来的木乃伊搬到宴席厅向宾客展示,警示大家千万别只顾着纵欲欢乐而害人害己。”
“意思是只要客人们不想喝了,你们这些主人家就不会强加劝酒?”
穆兰笑着插嘴道:“喝高了很少人还能记得自己身在何处,往往这时候我们就会因为忙着安置醉酒闹事的宾客头疼。”
晓蓠讪笑,“那这木乃伊不是白买了?”
“大家看着欢喜就行。”
她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目无表情地看着雅尼夫。他们这些古埃及贵族的精神世界有够特别,不但捏造事实,还有奇怪癖好。她把视线转移到从刚才起一直沉默的图特。在图特的府邸住了这么久,她见到的酒罐酒杯没一个是这样子的,酒罐清一色是底部小圆、肚粗圆、上部颈口大的陶罐,酒杯则大多数是窄底宽口的各种材质的杯器,还有一种不曾在这边见过的高脚玻璃杯,但似乎这位少年将军很是喜欢,所以基本只可远观不可染指。晓蓠不解,为什么图特不像其他贵族一样使用这些酒罐酒杯?虽然不管原因是什么,这其实是好事,可她却有种强烈感觉,他比她更像是这世界的异类。
陷入自我沉思中,晓蓠错过了不少对话。等她回神,只听雅尼夫向图特恭声道:“即日便派人将银酒器以及30罐白葡萄酒送往王宫,图特将军意下如何?”
“嗯。”
晓蓠有些呆愣地看向杯里,竟是透澈的金绿色液体。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银酒器?白葡萄酒?”
不知什么时候已将她半揽入怀中的图特此时俯贴在她耳朵上说:“防范于未然,下毒的人若不罢休,就算王国颜面尽失我也不能让他得逞。”
晓蓠的呼吸一窒,颤着开口问:“为什么?”
“先发制人知道么?蓠,我要出征了。”
她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没能反应过来,只是傻了一般盯着青色酒液映出的两人徒有轮廓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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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为什么这么忧伤呢?”
少女蹲在花草灌丛前,小声地问。没有得到回答,她困惑地歪着头,阴影中她的灰色眼睛如同此刻天上的乌云。轻轻叹了口气,少女站起身,往来时的路走回去。
“会出现的吧……”
这般自言自语说着,不经意抬眸,远远望见前方的莲花池边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他面带雪花石面具,沐浴在素白圣洁的月光中,整个人安静得仿若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陛下贵安。”
少女蹦跳着窜到那人影跟侧,对方虽然微讶,却很快适应了过来。
“晚上好,朵坦尔。”
朵坦尔笑着仰头,“陛下怎么总是一个人看月亮呢?”
少年法老想了想,“这样让我觉得平静。”
“可是这样的陛下令人感到孤独。”
法老笑了:“是吗?”
“皇后需要陛下,陛下该去陪他们的。”
他知道朵坦尔指的是安卡珊娜蒙和未出生的孩子。对于朵坦尔理所当然的近似于命令的语气,法老并不责备,“朵坦尔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少女眉开眼笑,一点都不吝啬自己灿烂如星的笑容:“我有事找师傅。最近他都忙着别的事,我想今晚能在王宫里见到他,所以就过来了。”
看着她一跃跳到池边一块装饰性的大石上面,法老不解地皱起了眉。他从未明白过这个女孩为何能一时肃穆如看透了世间一切的老者一时又俏皮得像天真无忧的孩童。可是神的使者何曾是凡人能理解的。
“伊菲玛特神官确实有要务在身。”
朵坦尔忽而转身,高高地俯视下来:“是维西尔和陛下说的吧。”
“的确,因为他们之间见面比我方便和频繁。”
朵坦尔回过身,放平双手,在高低不同的石头上如履平地地走了起来:“维西尔好久没来找师傅了,不过我知道维西尔近日又沾染了恶灵,费塔一得空就跑来跟我诉苦。”
法老没跟上她的逻辑,只好转移话题:“明天你会到外面参加巡游吗?”
“太阳船的游行?会吧。这是大家表达对王还有众神感恩和颂赞的大日子呢,而且那么热闹,欢乐的气氛让置身其中的人也能受到感染。”
“是呀,看到路旁载歌载舞的舞者和乐师,我也很想参与到其中。”
朵坦尔声音比刚才略小,原来人已经走到最远的石头上了。她开始折返。“陛下会有机会的,只要等那一位清除了叛逆者们。”
少年法老沉默了。雪花石面具后的黑色瞳孔露出深思的眼神。
“我知道陛下在思量什么。你是在想,这条路如此漫长且荆棘满布,到最终要牺牲什么牺牲多少甚至可能血流成河,也未必一定可以马到功成,也许最后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但是……”她在中途停住,抬头仰望一片片乌云遮蔽下的银白星河,“我相信他。和我相信师傅、师傅相信那一位是同样的信任。”
听到这里,法老想起了皇后平日言辞间对自己表现出的无比信赖。对于她所说的往事,他一概没有印象,而安卡珊娜蒙凝着那盏雪花石灯座旁的矢车菊花环,脸上只带着温暖的笑意说,是他还太小记不住,可她却一直记着,也是从那件事以后,对他倾心不悔。
“不知道他是怎样走过来的。”
朵坦尔疑惑地看他,显然轮到她跟不上他的思维:“陛下在说什么?”
法老失笑:“皇后说起先王病殁,她遭人掳走再被营救的经历时,眉间眼里都是全心全意的崇拜与爱慕,我实在被她看得难为情了。”
朵坦尔恍然,“是那件事啊。”
“面对这样的她,我忽然觉得茫然,不知道让她怀上孩子是不是正确的。”
“陛下何必这么想。这孩子是在伊西斯女神的祝福下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说明你和皇后陛下的结合得到了神的认可。那你还忧烦什么呢?”
少年再次沉默,半晌,才低声应道:“安卡珊娜蒙,她太美好了,我怕……总有一天她发现全部真相后,会对我失望,甚至厌恶我。”
朵坦尔霎时不晓得如何应答。
微凉的晚风中,灌丛与高树的叶子一同沙沙作响,合奏共鸣。少女齐腰的浓黑长发随着残破的长裙轻扬起舞。
“自卑蒙蔽人的双眼同时,还会如黑夜一样将他的光芒笼罩。陛下其实只要正视皇后眼中的你就行了。”
余音方落,他愕然循声看去,原本站在崎岖石路上的朵坦尔早已没入月光照不到的黑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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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在沙黄色花岗岩堆砌而成的雕栏,帕苏伊有些疲倦,又有些百无聊赖。
现在是晚宴中场休息,趁着空隙他溜了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宴席厅内充斥着没药、乳香的气味,令帕苏伊直怀疑再呆下去他也将无可避免地沾上那甜腻香气。已经出席的埃及王室人员只有年轻的皇后,少年法老还在返程路上。说实话,他真的不太适应上层贵族的交流活动,遑论是热闹喧哗的节日筵席,哪怕他曾是贵族的一员,哪怕熟悉如哈图萨的普鲁里节,他也常常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静待散席。
按照底比斯奥皮特节的传统,今晨他带领赫梯使节团于黎明一刻前到阿蒙神大神庙前的石柱门廊广场集合,在太阳破晓而出之际和其他国家的出使团一起,尾随太阳船队伍开始奥皮特节的大游行。从大神庙出发,经过王宫,最后到达底比斯神庙,沿途舞者乐师欢歌起舞,分发到面包、糕饼和啤酒的民众相继欢腾聚集而来,和舞者乐师一块把节日气氛推向高|潮。相较于死板的宫廷礼仪交往,帕苏伊反更能在人们不分你我的庆节氛围中忘我放松。
由僧侣抬运,内里乘着埃及法老以及诸神圣像的太阳船队伍在午后走水路折返,水上船只由朝臣、士兵和奴隶们牵引。不过这已经与他们这些来使人员无甚关系,只有像菲多尼尼这样的随队乐师需要跟在巡游队伍后面,和埃及的乐师们一整天为节日奏乐增添欢乐气氛。
帕苏伊自襟怀中掏出一条贝壳手链,这是他在罗塞塔的集市买下的。那个崇尚自由的奔放海港城市。与海洋有关的,晓蓠都是喜爱的。他仰首瞻望湛蓝天际的弦月,想起了自己和那少女相处的点点滴滴。无疑她是特别的,于二皇子殿下,于他自己,所以他总是乐意帮助她,无论是解惑,乃至逃跑。他和她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份情谊,明明他对这个异族少女所知甚少。不管如何,如果消息无误,晓蓠极有可能就在这座王城之中,一旦找到她,说什么他都要将她带走。至于去哪里,回哈图萨和二皇子身边,或者……帕苏伊没有深想。
埃及正蠢蠢欲动。罗塞塔戒严的蛛丝蚂迹和那个冷漠威严的少年给了帕苏伊警醒,为此,在与使节团汇合前他给二皇子殿下送了密信。另一方面,他必须加紧搜寻。假如两国间爆发战争,他们使节团的境地就会相当尴尬,余下的选择就是马上离开回国。各国历来都有不斩来使的共识,他无需担心生命受威胁,只是要真发展到这个地步,寻找晓蓠的计划就只能搁置。可是细想,他还有不算充裕的时间。奥皮特节一个月后便是西得节,类似于赫梯的秋祭,埃及没理由在这种时候对西亚国家开战。
没错,他不可以太焦急,这亦非他焦急得来的。急躁只会坏事。
阿尔玛神庇佑。
朝着弦月轻闭上眼,帕苏伊在心中由衷祈祷。睁开眼时,身后传来的击鼓拨弦的乐声提示他宴席下半场开场,所有人重新入席端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