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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八夜 飞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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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脚步声纷沓而至。

女人惊惶回头。

一个黑影举起长长的木矛,削尖的矛头对准了她,几乎可以清晰看见黑影手臂上扬间的每个细节,听见与空气摩擦的震动——

图特遽然睁开了眼,眸光凌厉。

眼前场景让他恍觉,适才不过是梦。微垂的视线凝住了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况且,数十日行程以外的王城,圣河中游的河谷只有东面的山峦西面的沙漠,河岸的纸莎草再高也成不了直入苍天的乌木。

“将军。”传令官一直谨守岗位,此时见图特从营帐出来立刻紧跟上前。

“进行得如何?”

“据探子回报,敌方兵士粮草俱损失严重,并连夜将战线南撤。”

图特点了点头,“发信号让副官继续按计划行动。”

“遵命!”

足音远去,图特仰首眺望天幕下焦黑一片的废墟。

来到营地一处营帐,虽位处偏远,帐外却有士兵把守。进得帐内,尚未作声,帐中之人已利落站起了身,举手投足都看不出他曾有的落魄脆弱。

“大人。”他仅喊了一声,微张的嘴不觉合上。

图特就近落座,眉梢往青年一掠,后者迟疑了一下,跟随坐下。

“如你所言,火在午前熄灭了。”他淡淡开口。

“蒙阿蒙-拉神之福。”年轻男子眼帘低垂。

“托的是你的智慧,以赫塔。此时此地不是需要谦虚的场合。”

与图特共处一室的恰是半年前秘密受审的以赫塔。

“……明白。”

图特移开了落在他脸庞的目光,投向帐外:“‘圣鹮翅膀向北拂过天际之时,便是洪水奔腾凯姆特前夕’,你是特意改了这段古言,又将其唱出来的。”

以赫塔眨了眨眼:“大人谬赞。这无非是属下闲得无事,随口胡唱的。”

时值晚午,烟色的天空取代了无云蓝天。

整整一天的瓢泼豪雨,尚不足以完全冲刷走飘浮空中的灰霾。本该在这时候鸣叫着飞过头顶的鹮鸟戛然销匿了声迹,唯独那披着深色厚密皮毛、昼伏夜出的动物,仍依时在人前打转,出其不意飞窜出来吓人一跳。

“雨季将至,狂风必起,古实之地首当其冲。你想把这土地上不日有暴风雨的讯息传达出来,却怕明白提出本帅和副官断然不会采纳,故用了这种方法。”

他依旧看着地下。

“所幸你未有站在敌人将领的位置。”图特环过视线,盯住波澜不兴的男子。

“属下并没有统领的才能,更适合当随时可被替代的参谋。”以赫塔静道,密长眼捷翕动着掩藏灰蓝色眼眸里流动的情绪。“再者,接下来的部署都与以赫塔无关。”

图特不动声息睇着这个始终表现谦卑的青年。末了,他话锋一转。

“三日大火,对这大片敦古勒绿洲伤害有限,但对于在这块土地上依赖耕种和狩猎为生的维图与甘格拉部族,无疑正中要害。”

敦古勒绿洲,发于第二瀑布,沿尼罗河西岸一直溯源延伸至第四瀑布盖贝巴卡耳山一带,得益于季节性降雨和尼罗河灌溉,其间绿草丰盈,肥沃的土地上不时可见茂林水泽,植物资源充足,食草性动物也会应雨季一路迁徙觅食。

以赫塔接上了话:“此番重创同样波及了古实军队的补给粮食。无论是由第二瀑布北面而来的阿布拉拉,亦或者从第四、第五瀑布北下的亚马登多跟哈古埃部落,他们带备的口粮一旦用完,原本指望纳帕塔和巴卡耳在前线储备的粮食眼下化为乌有,他们若没法在最短时间找到候补供应,士兵就会因食物不稳士气低落,进而在战斗中落了下风。”

一个如常的暗影蛰伏的午夜,一簇不起眼的火光转眼变得不可收拾。

火星从这棵树腾到那棵树,火舌由这截枝丫亲吻至那段树梢,寂寞的独角剧变成喧哗的暗夜盛典,姿态婀娜的蜿蜒水岸上魔法般演化出无垠的殷红火海。

饶是事前做足了应对,迅猛如虎的大火仍叫埃及军队的将士们心头一跳。

短短几日堪比混乱神塞特统管的地狱。

滚滚不断的浓烟遮天蔽日,灰屑纷纷飘散进倒映出这一炽烈景象的昏暗流水,接二连三林木不支,震响排山倒海,轰隆呼啸的烈风中火焰像妖娆女郎一样旋舞,像发狂的阿匹卜一样张开血盆大口,只差一点就反过来把他们吞噬了。

“但你也清楚,我军亦是冒了多大危险才换来这个有利的局面。”

灰蓝眸底波光微动。

“在敌方驻城周边林地逡巡的副官,和他带领的一众士兵,一旦火没有快速烧起来,他们只能以寡敌众。”

听到这里,以赫塔不再沉默了:“容属下说,事实是火势在不到两刻的时间内发展成了大火,并很快往纳帕塔与巴卡耳的方向相继蔓延开去。”

“战场上讲究把握,而非侥幸。再多半刻钟,不战而胜,而且是大获全胜的便是古实军队。”

清雅温文的脸刷地一白。

须臾,对面传来衣物摆动的窸窣声。

“属下该死。”

余光睥睨那道伏贴着地面的身影,图特不消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该死之人不会还说得了话。”

未敢抬起头半分,呼吸着夹杂泥土味道的湿重空气,以赫塔微微抿着唇。

半晌,他的额紧抵住地,闷声低问:“属下斗胆。如若大人芥蒂以赫塔串通赫梯泄露了我方情报,此次征伐何以带属下同行?”

“以赫塔参谋的智谋誉满王都,要是自王下旨最初本帅不做点什么,估计出征一事阻难重重。”

底下,以赫塔颇感困惑。

“大人是指维西尔?”

“阿伊不满王重用本帅在朝堂中早非秘密,在他眼里,功高盖主为其一,居功至伟乃其二,声威过望是末之。北征受封觐见当天,阿伊已以本帅征战不力为由,进谏陛下日后战事统帅多起用霍伦赫布将军。”

以赫塔未发一言。头两点欲加之罪的成份偏多,最后的“声威过望”怕才是关键。这位神之父见不得谁压到他头上。

“维西尔获悉了大人密审并私囚属下,推测失去了属下大人必然在征战中再度失利,他就越发握有在陛下殿前挫败大人的实证,甚或者借助这次战事——”良久,他斟酌出声,却到最后消了声音。

图特勾起了唇角:“恰如其分。”

年轻男子不由觉默。

过了许久,脚步声响起,在咫尺跟前停住。

“你即便负罪,亦非如此便可赎罪。”他轻道:“起来罢。”

以赫塔闭了闭眼,毫不拖带起身正立。

这么一来,图特要稍昂起头方看得到他的眼睛。这双奇特的蓝色眸子,此际涌动着若隐若现的情绪。

他看出了青年抑压在嘴里的疑虑。

“信用任何一个人,稍有不慎,就要付出巨大代价。作为王国军队将领,怎会不对自己的部下了如指掌。”

“大人很早以前便知道了属下的身世?”

图特摇了一下头:“你的具体身世确是半年多前才得知。任用你的时候,本帅只知你并非你如今的父亲亲生。”

“那通敌之事……”他没有察觉出来的声音明显是颤抖的。

“查出那些陶土书信后,本帅跟副官的确很快联想到了你叛通的可能性。只是共事多时给了我们保持理性的理由。”

以赫塔蹙起了眉,“大人府中的那番审问究竟是?”

冷峻眉眼间难得透出了柔软:“是给好事者看的,也是给一个证明值得保留你性命的机会。你的表现相信不只我们,躲在暗里的人也一定倍感意外。”

他顿时无法成声。

图特并未在意以赫塔的反应,气定神闲负手朝营帐外走去。

赫然回神,以赫塔不顾礼节追了上前,又在不足一臂距离住了脚步:“大人,请准许以赫塔复职,将功赎罪!”

年少统帅双足一顿,略侧过头,“不管你是否在无意间泄露了我军的情报,未在第一时间汇报你生父与你通信的情况,令我们慎重认为你重回军队报效王国的日子需要待定。”

“但属下迫切希望辅助大人与依……”

他不客气打断:“我有分寸。”

仿佛不再给他反驳异议的间隙,图特提步离开,以赫塔也忽然想到了什么止住身形,生生目送少年大步出了营帐。

没走多远,不知打哪倏地冒出一团暗影冲向了这边,图特凝视了一瞬,在它凶猛撞上之际,一柄匕首横空射出,他眉都没皱一下,抬脚跨过维持呲牙咧嘴模样的蜜獾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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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蓠跑得气喘吁吁,感觉肺部快要爆炸了。可她知道不能停下来!

先是骇人的大火浓烟,接着一场暴雨浇熄了火也将她变成河里刚捞出来的鱼,这座比迷宫还糟糕的雨林就是这样欢迎她的吗?

和帕拉米苏的部队失散已经够倒霉的了,现在还要被一群可疑的人追赶。

砰——

“我的天……”晓蓠痛叫出声,她的脚踝似乎擦伤了,来不及检视惨况,迅速靠近的脚步声已猛地扯回她的注意,晓蓠转过头,神经拉紧。

追赶的队伍还没进入五米的范围,为首的人像是安全起见,干脆高举起手中的武器,充份伸展的动作使晓蓠毫不怀疑他掷出的长矛一定能命中标靶,靶心自然不幸的是她身上的哪个器官哪根血管。

见鬼!她不是来送死的!

空中咻的一响。

晓蓠堪堪侧身避开,胸口蹦跳出的雷动撞击着耳膜。爬起来才觉得背脊发寒,可她没时间缓和,更多的长矛向她投来,不赶紧逃没准哪支矛真的就贯穿了她,那绝对不是什么唯美的画面。

她拔足狂奔,明明已经头晕目眩,肌肉缺氧细胞内的葡萄糖发酵成乳酸,她越跑越慢,却仍不得不在这密林中左穿右插,在高大的树木间穿梭跳跃。

要命,他们怎么这么能跑,那些讨厌的矛为什么没插到树上?

像是为了应和她的心声,接连两支矛先后钉在她刚经过的树身,越过了她稳稳扎进离她不足一尺的土地。晓蓠立即想都不敢想了。

当再挤不出一分力抬起似有巨石捆在了上面的脚步,她下意识回头看不停缩短着距离的人群,迎上她目光的竟是只偏差了些许的矛头,千钧一发地擦面而过!

一声利响唰的入耳。

“快!”

她惊魂未定完全不知状况,人已被一只有力的手捉着拖走。

跑了一会,晓蓠才恢复过来,见到前面的背影,那头过肩的红发,不禁惊呼。

“帕苏伊!你怎么在这里?”

帕苏伊显然也分不出多余力气,他仅微微偏头答了一句:“安全了我再解释。”

晓蓠被他牵着,原本已筋疲力尽的身体藉由两人紧紧连结的部份,神奇地传来了更多的力量,支撑她跟上他的步伐。那一刹那,周遭的雨林背后的追捕统统模糊了。这个人,为她做了这么多,如果没有图特也没有塔鲁,她定愿意像这般执着他的手,和他游走东南西北,哪怕是到世界的尽头吧。

却是安全解释皆来不及了。

两人往前跑没多久,寂静的林子前方响动迭起。

环顾蓦然现身的士兵,与从后紧追赶上的形成包围圈,帕苏伊握了握手中的铜剑,从未有这样一个瞬间,他无比庆幸自己习箭术之初没把剑术落下。

“找地方隐蔽起来。”他转身对她说。

晓蓠瞄了眼挂在他背上的弓,眼睛回到他脸上:“不,你负责近身交战,我来对付远距离的。”他们这么多人,她决不会让帕苏伊一个人面对。

不知道哪边先冲上了人来,晓蓠平心静气拉开弓弦,瞄准周身发出暴戾气息的中心射出了一箭。嗙的一声,对方动作戛然而止,瞪大着眼原地倒下。

她听不懂的语言炸了锅似的在他们周围响起,场面霎时有条不紊得令他们乱了手脚。紧接而来是源源不绝飞来的箭与矛之雨,帕苏伊一个激灵抓起她忙往一旁闪躲的空隙,持近身武器的人借着同伴掩护钻了过来,帕苏伊眼疾手快推开了晓蓠,挥起剑以一敌十,她勉强稳住了脚,不及多想再次挽弓搭箭回击敌人,阴影憧憧的树林里一下子冷光四射乒乓交响。

然而到底在人数上输了一大截,在晓蓠防护的空当下帕苏伊吃了两箭,其中一箭伤得不深帕苏伊自行拔出,而箭筒内老早空了,当她再无法将倒下敌人手中的箭拾为己用,索性丢了弓拔出他们没机会取回的矛。

矛光拿着就要费很大的劲,但还不是坐以待毙的时候。

过度专注以致她没感觉到一道远处的目光牢牢攥着她的身影。

一声闷哼突兀传来,有什么应声倒地。

她花了好一阵才恍觉不妥。

侧身一看,帕苏伊汩汩渗着血水的肩胛下方又多了一根箭,垂落的剑尖下方是断成两截尸首分离的另外两支,晓蓠眯起眼回过头,放眼遍地武器残兵和分散在视野角落能够行动却谨慎观望的人影,四散反射的微光尽头一个灰点居高而立,不等她反应挡到帕苏伊身前,就有什么闪电似的打在她手上,由手臂至整个上身不由自主一震,既而哐啷一响,适才仍握在手里的矛被对方的箭带飞出去。

眨眼的时间,人已二话不说围了上来。

即使表面失去了攻击性,这些黑皮肤的人依然举着武器对着她和帕苏伊,何况他们死伤的同伴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躺成一片。

有激愤者,口里爆出一串串他们不懂的语言,顿时群情汹涌,见他们无动于衷,更是抬起矛便要往他们刺来——

一声喝斥制止了暴行。

竟是一个高高瘦瘦、皮肤黝黑的少年。

见他手持长弓,晓蓠不由联想到刚刚一幕,此刻她一只手护着伤势不轻的帕苏伊,另一只手攫着身前的包袱,稍一用力,物形就在棉布下依稀可辨。

“你是晓蓠小姐吗?”

状况出乎意料,晓蓠愣愣地点了头。随即警醒,“你是谁?你们又是什么人?”

少年没有即时回应,与人群里的一个男人用他们的语言交谈起来。少年话音尚未结束,旁边的男人已脸色阴沉地把刀刃指向了她的脖子,其他人也是喧声四起,一时间怒气沸腾,少年皱皱眉,几乎不假思索就以弓格开了他的弯刀。男人怒目相向,少年却语气平静。晓蓠和帕苏伊对视了一眼。似乎被说服了,男人没再发话,少年重新对他们开口。

“我是耶多。有劳二位随我走一趟。”

晓蓠环视了一遍面前的人群:“你们是古实士兵?”

“是。”耶多也不多话,言简意赅:“两位请。”

“好。”

嘴上顺从应着,待他一转身,晓蓠立刻抽出铁剑,四周的人反应过来纷纷武器相对。

“晓蓠不要……”帕苏伊叫道。

她回他一个安抚的笑,目光扫过严阵以待的古实士兵,定在几步开外惊讶过后神色肃然的少年,“留下他,只带我一个去。”见他不为所动,她补充了一句:“你的目标是我不是吗?”

耶多微眯起了眼,耳朵灵敏地捕捉到背后弓弦挽开的声音,他抬起手示意全部待命。

“你先把剑放下。”

知道自己所做的不是戏玩,晓蓠一面移动试图将人群带离帕苏伊,一面警惕,连吞口水都不敢动作过大,闻言一笑:“你先答应我。”

“这不是你丢掉性命的地方。”

“我的朋友和埃及与你们之间的纷争全无关系,他也不该受到牵连。”

“放下剑。”像笃定了她不会动真格,耶多口气强硬了起来。

起初是温凉液体沿着喉结淌落的奇妙感,不多时,火辣辣的麻痛狂涌般袭击了神经中枢。咬牙忽略体内叫嚣的惶恐,她满意地看到这班古实人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一眨不眨盯着眼前情况,晓蓠冷静道:“趁现在往反方向逃,别跟着我了。”

“我拒绝。”

气一窒,正欲再开口,视野死角传来了动静,她低吼:“让他们都别动!”

随着力道加大,剑刃往前又陷了几毫米,就算不去看,晓蓠也清楚感觉到血流的速度加快了,因过度失血而缺氧发晕的徵状益发显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百倍,正当她踌躇要不要豁出去之际,判官松口了。

“我答应你,你可以放下剑了。”他微微一顿,视线在所有人间划了一圈:“你们谁也不许追捕这个红发男子,违反的下场你们清楚。”语毕眼睛回到了她身上。

晓蓠明白他的意思,手上的剑立刻垂了下来,整个人也开始无力发软。

往前迈不到两步,右手忽然被从后捉住。

“帕苏伊!”

她一叫,仍在她旁边的人包括耶多忙不迭摆出阵势,作势将他架开,她连连摆手,向耶多投去恳求的眼神。

不等那少年颔首,帕苏伊对她直接道:“我不能让你独自犯险。”

这不是可以说话的场合。

即便敌人表现友善,但立场对立就是对立,不想玩命就要对此了然于心。然而望着紧扣着自己的手,他居然用受伤的那只手,好像在讲“不带上我,行,那把我的手臂带走”……晓蓠凝眸看进帕苏伊水绿的眼睛,恍若世间最澄澈的镜子映出了她最狼狈的一面。

“去找可以收留你的人家。不要耽误了。”

几乎是要把这些话烙进他的记忆他的灵魂,她每个词都说得很用力,停顿很清晰。说完,她挥起左手划出疾冷的风,帕苏伊猛地松手,不敢置信地看向她,迎向他的却是一抹满含坚定与信任的笑容,他霎时怔在了原地。

搀扶起地上同伴,踩着各自的影子,一队人伴随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远。

她再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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