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满则溢,流长知水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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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米斯不禁向前迈了两步,最终还是在沉默中目送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不等他叹气收拾心情,冷不丁一下奇怪的声响从背后传来,接着是女孩子独有的惊叫声吓了他一跳。
他一看,本应被他周全照料的妹妹过半个身子落入了池水中!他什么都没想就冲过去捉住她的另一只手,一把将她抱上来,小心翼翼放到外面的地板上,小小年纪的女孩后知后觉,一切都结束了才放声哭了出来,她的两个姐姐忙手脚慌乱地检查她全身,又哄又安抚,这时守在门外的侍从和奶妈匆匆赶了进来。
过程看似有些长,实际上发生的时间非常短促。
他作为最年长的王子,整个王国除法老与王后外最尊贵的人,负责他们安全与起居的仆从自然冷汗涔涔地向他伏拜请罪。
原本祭司修习期间,如无大事侧殿范围只许王族、大臣等候是另一条众所周知的规定,可祭司们离去已非一时三刻,难道非得出了事故这些人才能想起自己的职责?拉米斯一言不发地投下目光,末了只训了两句,便挥手让他们带公主们到侧殿内。
簇拥的仆从疾步离开庭院,唯一的小男童落了单,不知所措地想要跟上,一小撮束起的褐色短辫随他的动作在头顶一摇一晃。
“摩西!”
男童回过身,眼神怯怯地看向拉米斯,好像他是极陌生的外人,嗫嚅着应道:“请问……什么事?”
或许是想到了方才的情景,拉米斯全然没把他不自觉表现出的防备放在心上。那池水虽然不深,可五妹尚小,要是整个人浸到了水里,后果他想都不敢想。感激阿蒙-拉神,这个年纪甚至小于五妹、更非他父母亲生的弟弟,在危急一刻拉住了她。
这么想来,拉米斯记得当初随圣河之水漂来的婴孩乍看只有一岁的模样,对自己遭到遗弃的命运、对周遭可能的险境浑然未觉,葡萄般晶莹的眸子望着母后和好奇上前的他,咯咯笑了开来。然而阴霾再度覆盖他们之上,他实在无法对这个赫然多出来的弟弟提起任何兴致,尔后流言在看不见的角落窃窃私语,他充实度过的每一天,名字来自父亲的摩西都受着针尖似的细密伤害,又如何能不对有意疏冷的自己怀有抵触?
“幸好有你。”他蹲下身,有些生硬地说。
摩西低头盯着地面:“我没能带她上来。”
拉米斯闻言笑了,“你已经做了最重要的部份。”然后将手温柔地搭在了他的肩上:“谢谢!”
“我……我很高兴。”半晌,摩西声音不大地回应道。尽管话没有说得清晰与完整,但这个四岁的男童略扬起了头,与他的养兄四目相对,一张瘦削却好看的小脸绽放出真心的笑颜。
邀见她的人说明的地址比起与王宫毗邻,更靠近大神庙。
现在是泛滥季跟冬季的交界时节,当晓蓠站定在一座和普通富贵人家宅邸无异的两扇大门前,她的后背仅是微湿。
“请进来。”
给开门的仆从展示了印有他们主人印章的信笺后,前来查视的管家对她做了引领的手势。
建筑内部与自外间观察到的风格一致,沿用中王国草木丰茂的园林布置,并未因新王朝的来临有明显的改变。所以有谁会想到,这座一眼过去几分华贵几分大气的宅邸里住着本朝的前维西尔?
她不是一个喜欢关注朝堂之事的人,非要提那些屈指可数的事实,也不过是因为关系到她亲近的人们。故对于潘索尔,她收到来自这位人物的署名信笺时脑中能够浮起的印象,只限于他是从霍伦赫布时期过渡而来的宰相,一直辅佐塞提到前些时候的惠风节。
尽管位极人臣,潘索尔却凡事从简作风低调,这大抵与他曾拜师阿伊门下不无关系。同为阿伊的门生,那一个个或隐于人后的幕僚,或朝堂上辩论国事的臣子,几经塞提的打击清剿,只余他一人。
无疑他是格外幸运的,这点不得不回溯至他的家族。当年外族临朝,他的家族是少数不懈维持上埃及独立、时刻招揽集结势力,以助正统王室重新一统疆土的一个,打那以后,这个家族始终在法老的御座前占一席位,遑论在朝中平步青云,与另外几个家族在底比斯风生水起。纵观其绵延权贵的家族史,即使本家没有哪一名长辈子弟企及潘索尔的境地,亦无碍他们成为法老或大臣们心目中支撑王朝运行的一支力量。
晓蓠回忆之后打探翻阅到的种种讯息,愈发疑惑对方的意图。
“主人,您的客人被带到了。”
潘索尔正坐在厅堂一侧的黑木镂花椅上,仿佛预知了他们的出现,她停在门外时,他稳妥地放下了手中的雪花石杯。
“晓蓠小姐请坐。”
这一声叫她的心突地一跳。
他像没有察觉她的异样,随意抬手指引她的座位,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不必紧张,请先坐下。”
她怎么可能不紧张?不过知道那无济于事,她也慢慢放松,微微一笑,走到他示意的位置坐了下来。她打量着这个中年男子,得体的乌黑假发下长着典型古埃及人的五官,体格比她想象的壮实,饶是不及他的旧主、军人出身的霍伦赫布,却也不似他的先师、当了三代老臣的阿伊那样空有骨架。
“大人既出此言,我就不寒暄绕圈了。”见他含笑点了点头,晓蓠便顺着他的默许接着说道:“请问您邀我拜访府上,所为何事?”
消失了一会的管家与他身后的仆人安静地奉上了水、面包与水果,又安静地退了出去。无需潘索尔开口,晓蓠自觉端起了带耳的陶杯,喝了一大口水。
“小姐可以称呼我为潘索尔。在你贵为中军统帅夫人的时候,我还只是建筑院的一个书记官。”他一点不急于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地忆述着。
晓蓠的面色变了变。她旋即记起他曾为阿伊的门生,那么即便多少知道自己的人进了陵墓、远离了朝堂,她不算秘密的秘密被人摆上台面也就不是多了不得的事。然而这番进展还是大为出乎她的意料,说到底,她一个过气的将军夫人有什么能力可为眼前一个权贵家族的大家长效劳?
“纵使老师与图特大人不合,我个人对他依旧欣赏和敬佩。”
潘索尔用的是“老师”,而非“先王”,隐隐证实了她的猜测。“因而对成为他妻子的我也有所关注?”虽然她不认为这多么值得庆幸,但逻辑上确实说得通。
“那只是一个开始。后来你在神官之一伊菲玛特大人的安排下,到了底比斯神庙学习圣书字。接着是数年前,跟随伟大的法老与王子回到了这里,在阿蒙神大神庙受命抄写祈祷文。”
她保持微笑看着他,并不说话。
“我毫无恶意,相信我。”他打断自己的话,语气诚恳地对她声明,好像他一直都这样做。
“以前任维西尔的名义?抑或一个对我知根知底的探秘者的保证?”
沉稳的目光里闪过一抹兴味,他的表情不再是一本正经:“你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谋害了无辜的人。”
明明还有下文,可潘索尔就此打住,晓蓠只好跟着他轻笑出了声,犹如他们刚聊了一个小的笑话。
“我想请夫人当我孙女的导师。”
她眨了眨眼睛,对这个谜底颇感诧异,“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