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书网

繁体版 简体版
优书网 > 月望尼罗河 > 第43章 第一千零五夜 噤声

第43章 第一千零五夜 噤声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殿下真的在这里。”

他犹在绞尽脑汁,猛地后知后觉循声而动。

“晓蓠!你怎么——”

“伊蒙大人说,殿下放学后,自己驾车找建筑文卷去了。我在大文书库没找到殿下,便来普塔文书库碰碰运气。”她的脸上自始挂着笑意,“还好,没白跑一趟。”

拉米斯难得没有惊喜雀跃,他别过眼光:“晓蓠,我……”

“殿下是不是也像晓蓠一样,终有所获呢?”

她如果清楚她正身在医术文卷的陈列架前,就不会这般发问。她知道吗?

拉米斯久久未答,晓蓠也不在意,径自到了他身边,“大文书库虽与王宫毗邻相望,藏书量更是纵观整个王国无出其左,但是修建在底比斯神庙后方,位处王城南郊的普塔文书库,却有许多古老的珍稀载案,包括连大文书库亦不曾收藏的异邦秘记、中王国的祭司书信,以及详尽的医药典籍。”

她信手拿起木架上的一捆莎草纸书,随意扫阅,又重新卷好,用芦苇茎编成的绳段系牢。

难言的思量在拉米斯眼底辗转,他不再隐瞒:“原本存放乐器的房间,有残留的白石粉。维西尔说,是‘火毒药’。”

能经由燃烧释放毒烟的矿物,但在提纯能力有限的年代,须大量焚烧它在产生刺激气味的同时达成杀人的目的,凶手也好主使也好,前景未免堪忧。

“殿下如果已经查看过那个房间,是不是见到靠门的莎草花柱旁只有一座高脚烛台?”

“晓蓠为何会?”

她面向拉米斯,温和俯视着他:“殿下还记得百丰宴席间,我和其他侍女被召去准备翌日仪式的供品吗?”他点了点头,恍悟之色顿然在那双琥珀眸子亮起,但他没有打断,晓蓠接着道:“当晚我经过了那个房间两次,每次都能闻到没药的奇香漫溢扑鼻。”

用于奏伴庆典的乐器在中场放置时,俱会移到焚香的房间。这种香就是来自没药,一种由迦南地区传入的树脂干燥物,燃烧时发出苦辛的气味,可舒脾通血,致沐香者如入迷境获悉神谕,被祭司奉为珍宝。

拉米斯定睛迎视,“那是点燃没药的香台?”

晓蓠点头:“迦南地区如今和赫梯过从加深,输入凯姆特的没药批量减少,所以即使在西得节这样的大型祝庆场合,没药的使用依然受着严格把控。分放乐师专属和舞娘专属的乐器的房间各置一座香台,每两个时辰添补一块香料,如此可保证在乐器重新运上场时,仍散发着宜人残香,确保至少在前半段过程中,让乐师与舞娘维持在神启状态。”

“但没药不是白色的。”

她一笑:“没药燃烧后的残余物也不是。”

拉米斯面色铁青:“凶手在香台投毒……他到底想做什么?”

晓蓠理解他的震惊和愤怒,可是还有另一件事值得注意,“就在两位公主遭逢不测后不久,有一名侍女昏迷倒地,不到中午便被阿努比斯神领向了地府。”

拉米斯满脸不可置信,反应了半晌,勃然大怒:“她这是畏罪自杀吗!”

“殿下请冷静。”晓蓠映出年幼王子的黑瞳透着忧虑,“是凶手本人或者也只是受害者,尚不能断定。”

拉米斯僵硬地扭过了头。

在她迟疑要不要继续话题的时候,大致稳定了情绪的拉米斯接着追问。

“那个——”他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死亡的侍女,也中毒了吗?”

晓蓠眉间舒扬,然而轻松的表情转瞬即逝:“根据隶属女官和共事侍女的供词,死者为两位公主送早膳前,受命将乐器搬至宫门。”

“她碰过离香台最近的竖琴?”

“非常可能。”

据记录,没药在乐器房的焚香供给上共消耗了六块,从深夜到拂晓。当女官召集侍女搬送乐器时,香台很大程度已经熄灭。另外凶手作案,也未必挑在最后一块没药添补之际投下白砷。没药由祭司团保管,她笃信在卡埃眼皮底下,没有哪名祭司或神仆敢贸然犯蠢。而白砷也比没药挥发时间长,凶手必须确保在外人来乐器房检查前异常平伏。

“正因侍女持续过一段时间接触熏染了毒物的竖琴,她的皮肤表面,尤其双手就会具备一定致毒性,此后完成乐器搬送,她再给小公主们送膳——”

话音竭息。

一旁的拉米斯再次沉默。

待她投去视线,但见温热的泪,烫过那张稚幼的脸,她失声:“拉米斯……”

这一声,教他整个人彻底背过身。

晓蓠翕动着嘴唇,却终未能言。

底比斯王宫,位处主城西南的金壁宫殿,西临圣河河畔,北瞻阿蒙大神庙,外墙雕绘斑斓画布,内修东南北中|共九所大殿,以墙廊和园林隔断分立。

其间,中央大殿是众臣上报及论议国是的殿堂,相连各接一殿,依次为前殿、偏殿、后殿,而大殿左方则是当朝议结束,法老移步处理卷批纳听大臣要报的侧间,又与城郊古老的文书库同名,别称普塔之屋。

拉神驾着晨船渐向西去,阿图姆的容光每当他穿过一根莲花石柱,便自采光口多漏洒一分,打在他纯白的衣裙上,打在打磨后如金砖辉煌的立壁上,俨若他确是行走在天外居殿的神灵之一。

“吾王。”

塞提似是睡着了,却又在低唤的一瞬睁开了眼。

“你来了。”

“王若是困乏,请容臣陪返寝殿。”

这次,法老没有即刻回应,沉寂的气氛在光影西斜的屋子里益发萧肃。

“你觉得我做的对吗?伊蒙霍特|普。”

伊蒙行了一礼,答道:“陛下一贯明察利害。”

塞提勾了勾嘴角,原搭靠座椅扶手的指节把玩起前端的乌木鳄首,“王子要也像你这般作想就好了。”

伊蒙眸光闪动。

“殿下年纪尚小,对有些事还不能捉摸分寸,臣以为,亦是情有可原。”

“懂得在门外偷听大臣们的对话,还算年纪尚小吗?”

伊蒙一下噤了音。

塞提转过话锋:“从玛卡塔回城已有四天,除了日常的问安和用膳,拉米斯根本不愿与他的父王同处一室。”

“殿下他……也许只是想知道真相。”

塞提凝了伊蒙一眼,忽然轻笑:“卡埃跟你说了一样的话。”

伊蒙不语,只躬了躬身。

“的确年纪尚小,喜怒哀乐轻易便教有心人看了出来。”塞提垂了垂眸,抬眼时那一刹的柔和已无影无踪:“正因如此,努忒提提和舒依的事他知或不知,都没有区别。”

话音落,伊蒙记起正事,“禀陛下,凶手的残尸已由鳄池打捞上来,置于西奈荒原暴晒,再过三天即能封埋地下。”

“你处理好就行。”塞提稍顿,从御座站起:“作为一名父亲,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主使刻意让一个迦南面孔的使团随行女官担事、被逮,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好将矛头指向北方,指向安纳托利亚。目前看来,两位公主的夭亡未见得也在其计划之内。假如熏了毒烟的竖琴不曾在运送途中,因马车失控摔下,待拉神高照,乐奏持续,毒物必随没药的余香,由如期到场的琴身琴弦挥发弥漫,到时候当众倒下的,可岂止区区一个乐女。”

塞提拖曳着长袍,首上的红白双冠随着他迈下黄金台阶的动作,仍稳如大方尖塔:“那人大概没想到,纵祸及骨肉,吾还能容忍至此。只是……谁又可作保,无论我做出哪个选择,不都是遂了对方所愿。”

“但比起朝臣们众心动摇,现阶段引致凯姆特与赫梯开战的裂隙更不能允许。”说罢,书记官两手交叉触肩,向法老深深施礼。

塞提在伊蒙数步外停住了脚,返身仰望雕刻立壁正中的圣甲虫图纹:“便让他继续怨恨罢。”

晓蓠和拉米斯沉默了一路。

自离开普塔文书库,自踏入底比斯神庙。非节庆,法老座驾以外的车马一律不得进内,王子的双轮马车就那样停放在公羊甬道的尽头。这座城内最先兴建的祭司院,既而被选中扩修为法老祭礼的神庙,与日后南北遥望的阿蒙神大神庙采用一般的建筑制式,一道道塔门层层推进,一方方庭院罗布其中,水塘、花卉、绿篱,越是深入越隔绝尘世烦忧,庙内各神名下的侍仆活动修习,惟有王国的大祭司获豁免一切律条。

由一个意在打通水陆两路对外物运的小商城发展起来,蜕变为帝国新王都的一千多年后,已经很少人会注意这座曾同等高贵的建筑,它和南面的文书库一样,记载过这座古城的许多,又被渐次遗忘。

徒余刻满铭文的廊壁,和此际如遭暖春煦阳冲洗浸没的一尊尊高大神像坐守未移。

按她的记忆,这时候祭司跟神侍们都还在抄写祷文,所以路上更显清寂。但抛却凡尘就是对的吗?掩住耳朵,这世间难道就再无声籁?

“神的惩罚……”

拉米斯依稀捕捉到这声低喃,却没有真正听清。他暗自捏了下随身的黄金剑柄,“这是要去哪里?”

晓蓠带着他拐进第六道塔门,隔着莲茎亭立的池面,远远望见一个女娃被几个神侍打扮的女子围在桥头。

“到了。”

拉米斯一开始茫然不解,直至他发现晓蓠的目之所注。

他张开了口,惊愕呼之欲出:“努忒——”

“嘘!”

拉米斯一怔,只见她朝自己微微摇头。

他重新投去视线,恍惚是熟识的小小身形,软呼呼,也曾在他并不壮实的臂怀中依靠过,尔今,笨拙地偎在年长的女神侍跟前,无助、脆弱,却安全。

但逐渐地,拉米斯看出了不对。

“五妹怎么看起来……”

答案和猜测就在喉间,然而他畏怯了。

“是的,公主她幸存了下来,只不过眼睛看不见了。”

“什么……”瞬息的喜悦过后,是猝不防的落差,他哑了半晌,方慢慢回过神:“父王为什么不接她回宫?找最好的医官,用最好的药,让卡埃大人祈求阿蒙-拉神,为什么——”

“殿下!”眼看拉米斯越发激动,晓蓠不得不厉声低喝。

年幼的王子止住了话音,却仍满脸不忿。

不远的池面,一只蜻蜓低飞停留,水下的游鱼猝然上浮,张口来袭,眨眼间,水花溅响,蜻蜓猛地逃离,失手的游鱼原处转了两圈,也下沉不见。

“殿下可记得,这已不是五公主第一次遇险生还?”

拉米斯当然记得,可是,“上回在大神庙,是真的意外,不是吗?”

晓蓠颔首:“是这样没错。但公主殿下一再脱离了死亡的阴影,却也是事实。”

“五妹她……”他盯着平复如常的池塘,“有哪里特别吗?”

“乌伽特的少女。”

“嗯?”拉米斯皱起了眉。

“拥有感知过去和未来的能力,可以从异象直接获得神的谕示,据说连阿努比斯神都不得在她们面前显现,是神官和祭司也为之钦羡的受神宠爱的公主。”

这是他头一次听说这种名衔,只觉得云里雾里,难以辨明。

拉米斯侧过脸,问:“你刚刚说‘她们’?”

“传说这样的少女,在这片土地上总共会出现三位,而卡埃大人认为,依照这先后两次的意外指示,五公主正是最后的一个。”

“是不是,前两名乌伽特少女,也蒙受过一次次的死亡阴影,甚至她们都同样看不见了?”

蜻蜓又飞了回来,悬停、过境,没人真正知道它投向池面的注意究竟为了寻觅什么。晓蓠的目光尾随它轻逸游弋,“据我所知,不全是,但她们的命运,从被选上的一刻,便确确实实和这片大地、这个国家捆绑在了一起。她们可以不为法老或任何上层阶级服务,但她们必须在王国存亡攸关之际作出警告。”

话语间,拉米斯察觉到晓蓠的失神,不禁说道:“晓蓠似乎也了解得很多。”

应声,她收回思绪,失笑:“只是过去有幸窥探一斑而已。”

六妹的死已然无法挽回。

五妹尚活着,却再看不见这个世界,看不见她的家人。

“她真的不能回到宫中,在母后的膝前长大吗?”

“如果这么做,五公主的性命将更如履薄冰,卡埃大人说了,至少成年前留在神庙,是最安全的。日后的卜告,亲缘的断离,俱能一定程度隔绝阴间的力量。”晓蓠转头望进他的眼底,“殿下希望得到哪个结果呢?”

西得节过后,努忒女神的躯体仿佛离盖布神更远了,近傍晚的蓝天逐渐呈现出浓郁的颜色,像给透澈的深潭落下炽烈的红墨,一滴,两滴,三四滴,横向纵向地晕开、扩散。

是变得绚丽多一些,还是复杂多一些?凝视的琥珀色眸一时找不出正确的答案。近在咫尺的人声动静让他瞬间收叠心神,一群白袍男女谈笑着络绎穿过眼前,他们是在神庙修习服事的祭司跟神侍。

“放课了,这是在前往欧西大厅的路上。”

指用餐的场所吗?时间居然比王宫要早。拉米斯看向晓蓠,那熟悉的亲和脸庞上,又一次露出他无法理解的怀念神情,人群快将通过,他不动声色拉回了视线。

没想到,这边人事的规模比例并不逊于大神庙,果然是祭司们口耳相传中,地位足以与后者比拟的第一座神圣殿所吗。拉米斯淡淡想着,忽然,一抹侧影捉住他的余光。

“她也在。”

晓蓠依言循目光望去,随即了然。

“既得出席仪式场合献上舞技,能受荐参与祈祷文的抄写,乃至获得祭司候补资格也不是不可能。”说着,她打趣起来:“姆尼令殿下过目难忘了么?”

拉米斯想了想,只是摇头。

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却总有股关于她的违和感萦绕心尖。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