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极致是忘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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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烈的火在熊熊烧着。
他之所以清楚并不是因为他离得够近,相隔超过四肘的距离仍消减不了张扬高温滚滚催人汗下的势头,从风箱、从坩埚、从通红的模具扑面而来。露天之下这教人疑作拉神光辉恩典的一环,炙目四射的焰舌不容置否地重塑着神的血液和锻造四方大地。
“殿下,以免火星溅开,还请后移两掌。接下来是浇铸环节。”
颐养优渥的男声带着符合外观的音质咫尺间升起,仿佛光听声音,眼前就能浮起说话人中等微胖的身形上,长着一张平庸却流转精光的脸。
话音刚落,健硕但已汗液淋漓的工匠即握起长箍手把,操作铜箍套紧坩埚,待他与方才的男人不约而同退后,并没有移动半分的本城辅佐官那一样细汗密布的侧脸便出现在他的右眼角余光里。
尼布卡乌赫、阿蒙莫西……昨日在驿道入口迎候他的三人中缺了此地主神祭司的身影。地方长、辅佐官、地方神祭司,就是彼时黄金城地位最高的三名人物。
埚口随箍环下倾的一瞬,流注开孔的熔浆在他的双瞳灼燃出赤裸的金色。
自模心逃逸的高温同时烙下悚然焦痕。
所以不是。老实在心里嗫嚅的拉米斯益发想到,两旬前他没能亲身目睹的陶忒玛粮库在炊烟飘动后的图景。
等模心内的黄金熔液冷却、完全凝固,金匠就会敲碎失去作用的模具,取出成胚的金器,结束浇铸环节最后的一步。接下来涂色、装饰、雕刻,在器物是狩猎与显赫之用的佩剑的情况中,还需要开刃、造柄、制鞘。好的剑鞘能在仍封剑的前提下对来袭者造成出其不意的伤害,一般金匠会在鞘上刻出三角洲盛产的莎草图纹和活跃西部草原的瞪羚、长角羚、猎豹、狮子,寓意当利芒出鞘,这所有猎物俱不在话下。
俨然父王出征前,一定会请塞特神的神像和神的祭司现于民众前,祝福将士。
而盯上王城下城粮库的宵小之徒,何尝不是将他们的计划视作一次浇铸——以挑战王的权威蔑视神的火苗作为熔烧一国基脉的阿佩普之炎,待伸手进模具的沙砾,将可收获邪恶之果。
第五赛普双鹰州的首府盖布图。
因大小石炉与风箱的布设划分出星罗密布区域的这座冶金工场,比起离矿区更近,和同城的地方长办公邸显得远要亲密,坐落新兴的第二黄金之城北端,与神庙群环绕的行政中心仅一街之隔,不仅炼金设施工匠舍房一应俱全,所有放置原矿石的仓库、半成品和成品的黄金宝库更安排有专门警卫把守。如果说用途不一规划齐备的工坊住屋令这里看起来是森严的行政建筑,那定时巡逻在外的士兵无疑让它变成了一座小型军事堡垒。
在祖父,伟大的门帕提拉王,于这千年王都瓦塞特的法老之座加冕为阿蒙-拉神的地上化身,甚至时间可推移到吉瑟赫甫鲁拉王铁腕整治至暗三十年留下的军队一蹶不振之风的时期,常备军的基础兵伍编排都还是200人一个连队,弓兵和多配备一面近矩形覆有皮革的木盾的步兵为作战主力。往上是营,顶层是同5000人数规模的军团和旅团,五个连成一营,五个营为一师,连队辖下有十个排,装备五个弓手十个步兵,由两名传令官一位书记官协助正副队长率领。但作为护卫和战争单位时,通常是统帅为首对一个连进行最基本的调动部署。比如,在这个出产金矿闻名的双鹰州,国王便从安排常驻左岸黄金城的旅团划出了一个连,用于警卫脚下这小小的一座冶金坊。两百将士看似一个夸张的人数,就连努蓖特的所有在册臣属、工匠和奴隶,加起来也没有两百人,然而,蓄存在这里的物资价值,不避讳地说,决不亚于黄金大道的源头,已开发有三座矿场的黄金山。
未运出送往各神庙及祭祀圣地的黄金制品都是完整精雕细磨的,经历过今天观摩冶金的核心过程环节,他并不会简单把五河哩外金矿区的重要度凌压在像努蓖特的制金工场上。诚然历史悠久,采金矿工及其家眷已组成有规模的村子的黄金谷,其重重把守是棘手的障碍,但难道觊觎宝物的盗贼就不会注意他这样一个小孩都能想到的层面吗?自两土地统一财富朝王城周边聚拢,兵与贼便从没停止过争斗,权贵们因落在眼皮下戒备相对薄弱的宝库说不定是更好下手的对象。所以即便同为正规武装,旅团的精锐程度不如军团,获得分配的成员包括服役满半年的志愿兵或满一年的义务兵,一个连队规模的驻扎候命从父王继位以来一直没有变更过。
“这就是尼布卡乌赫继续将努蓖特安巢于此的原因吗。”
在榻脚包金的乌木床边把玩那地方长献上的黑斑嶙峋的手掌大物什,拉米斯看着小半边色泽迥异的石头自言自语。盯着盯着,矿石上浮现起一对蜜黄圆眼。
“不对,有可能是反过来……”
降临粮储库的灾厄也许是被强加的,但强盗是一定会窥伺宝物的所在地,尤其是一大批价值不菲的金器的集聚处。一如那头可爱而瘦弱的猎豹崽,晓蓠是对他解释小家伙来自退任的宰相潘索尔没错,可三朝捷提立于王座前之久,真的会平白随兴送出一只舟车带回王城的小动物吗?若驯养好,小家伙亦不失为前宰相手边的一柄利器,后者却选择借王子的贴身侍女奉上给他。然而,晓蓠或为了不教他多想,才简化成自己听悉的版本,到底从潘索尔大人名下转至她手中的过程是否只简单一个“送”字归纳他还不确定。尼布卡乌赫的意图也是同理。看起来是信任旅连的守卫力量,没将努蓖特移巢到更可靠的地点,但实际呢?王的宝库重地如有任何闪失,损害的绝不止法老在臣民藩属之间的威名和王国的颜面,对凯姆特的不利影响深远难测。
把弄矿石的手将圣甲虫之卵一般的圣物稳妥地抛接了两下。拉米斯是见过父亲饲养的成年猎豹的,似乎是承继自祖父或者说塞提家族的阿瓦利斯风格,把原野之王驯养身侧的目的并不仅是显耀。不过,出生没满三个月的小婴孩他则是头一回见识,按卡德姆的说法,在母豹健在的情况,其他生物是不可能接近她的孩子的。不论小家伙是出于什么因由来到王宫,全是多亏晓蓠,才让他开了眼界。等豹崽断奶,从卡德姆的操训及格回来,自己会和晓蓠一起给他取名。
“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提议呢……”倒映着粗糙石块,幻视一双圆滚滚兽眼的琥珀色眸随思绪的沉浸逐渐失焦。
抱着金罐,正通过岔路前的脚印估摸判断接下来转向的当口,两个戴假短发的健壮男人共同挑着一只半人高的陶罐迎面路过。
农奴?
不像是。
在她的位置都乍看到扁担被重量拉出了弧度,罐里的水显然是满的。农奴中确实有从事金属锻造的工种,他们如同公家财产一般依附于每个时代的神庙、陵墓、农场等王国所有地,但既然身为奴隶,繁重的役活有限的餐食是不会令他们长出强健的体魄,就她所见,即使被安排近身服侍,能穿上得体的服装食物层次提高,奴仆们也还是面黄肌瘦。
比她大约高半个头的体格,腰身围着干净的索什,手上戴幼细的金腕镯,错身而过却未打算向她行礼……更可能是自古王国时期留传的下层自由民。这种群体多数以一技之长被征用并束缚在需求服务的权贵所在的土地上,即有一定几率,一座冶炼坊中有着一个金属工匠的叔伯手足,他们不完全依附地主,可以自由处理自己的财产,但往往是更高的阶层握有最终决定权。这样怪异矛盾的身份,晓蓠没想到会在紧邻王城的地方首府见识到。
“因为是中王国以前就得益于黄金大道发展的驿城?”
还是是从过去的黄金城,如今位于左岸的努比特转卖或出逃的后代?
多亏这一面,她很快循路找到了在整个建筑正北的水井。似乎是跟采矿区的管理大厅相差无几的布局。千年前,由第六王朝热衷于溯源乌河探索深入第二瀑布的梅瑞拉王,率领众多祭司和神侍组成的远征队考察伊乌奈特东部的新采金矿场返程时,途经尚只是黄金大道上一个驿点的盖布图,命人在官驿东侧挖通了接引黄金河的取水池之外的这口井。后来从黄金脉西流而下的河水干涸,孕育了双鹰州盛极长达六个王朝之久的黄金河道,尔今只剩绵延一河哩半的煌煌干谷,在盖布图终于发展为州内第二大城之际,令改建成冶金坊的驿栈旧址上徒留一口仍可饮用的水井。
底面直径三掌尺高一肘的木桶,带着两指粗的麻绳咚的一声,飞坠砸上不知离井口多深的水面,回响升起引人迷思的余音。
或许黄金河干涸的只是地表径流,地下部份还有暗河如昔流涌。
念及此,她不禁幻想,那会不会等下捞上来的水桶幸运打到金沙呢?
然而随即,晓蓠便摇头打散了这点白日梦。
在从矿床流出来水深犹浅的涧溪,尚且要靠两人用羊毛编的袋子,以左右晃动击打水流的方式把较重的金粒粘进朝内的羊毛,即使这井的水源组成真的有西流逾十公里依然充沛的黄金河暗支,不多的金沙也都必然沉淀水底,难以惊扰。历任的地方长,甚至是受到监管的盖布图世袭城主,没有尝试把这只金蜜蜂捅穿出黄金蜂蜜就是最好的说明。
自迈出尊奉王子下榻的房间,到满八分水的木桶顺利拉上来的现在,主动靠近她的仆从连一根发都看不着。
那么能动用到这座官家属性的工场金匠的大人物,会是谁呢?
半抱装着滤去可见杂质的水的尖底金罐,晓蓠在如期折返的路上,乍眼望见一个疑似在工坊内无事游荡,形迹……不可疑的身影。
在遭住帐篷的游牧人无情推倒神像、破坏神庙、窃取墙基前,古代的黑土地聚落四处是磨得发亮的壁面上彩绘的画卷,宗教、王家、人民日常。褚红的颜料、黑色的玻璃、青金石做的眼球……撇开这些金装银裹的繁荣背后的代价和黑暗不说,巧手的匠人诚然为这王国绘制出现代人无法大胆想象的绚丽多姿,否则只是单调的烈日与泛黄的白墙,后世很难不疑惑,古埃及人是如何面对枯燥的街道纵谈生死三千年。
正是在这样绘影绘色的场地背景,一个基调是黑白配的高大男人路过视野,她很难不注意到他。
“伊恩努弗大人。”仅仅是沉稳温和中夹着犀利的侧脸轮廓,已足以令晓蓠认出。
假发过肩的男人寻声转过头,儒雅的五官间闪过一丝惊讶:“晓蓠小姐。”
如果因为她是王国唯一储君的贴身侍女,便加以敬称,个中逻辑怎么想她都难以信服。几次面会以来,也不见对方有改正的打算。
“日安,大人。”招呼过后,晓蓠维持着半抱金罐的姿势向他行礼。
伊恩努弗抬手,应道:“想过会遇到你,但没想到第一次在坊内见面是在这种场景中。”
晓蓠打量了眼他身上低调却与低廉无半分关联的配饰,相称的青金石耳环、七条琉璃长链并组成的半黄金项饰、围在褶裙腰头的精致腰带及麦穗状玻璃饰品,一身行头十足,手上首饰更不见少,尽管所戴指环双手合起来才共三只,在刻有铭文的印章铜戒旁边,却是另一枚显耀身份,镶嵌着象征欧西里斯司掌丰收职能的黑曜石和翠绿玻璃的圣甲虫形状戒指。
在霍伦赫布统治时期,除了军队整治纲纪需要而显得特殊,朝中各院沿用主事可拥有两枚印章戒指的规例,一枚为处理批示公文之用,一枚是在任期间收受他人馈赠财物时登记使用,作为阿伊提拔照拂最终授名继位登上一国巅峰的霍伦赫布,他和他的半个恩师均认同后者行为的合理性。毋宁,允许发生但必须透明公开的条件,反而减少了龌龊的藏身之所,因为一旦查证臣子阳奉阴违有害王国利益,其判罪很可能比明令禁止之下揭发的更严重。诸如丢进蝎子池处死。设计亮眼的银环毗邻着缺少个人特色的印章戒指,可见伊恩努弗今天只为了公事来。
随即她想到半月前在国王眼底,瓦塞特下城陶忒玛区引燃的火星。
一场蓄意布置的动乱。
火场虽然没有如愿扩大,但确实捣出了一道口子。
“大人不安坐招待贵宾的椅座上好吗?说不定主人已备好了美酿佳点。”
被揶揄的人却笑了:“臣下是来办公事的。小姐就不要捉弄我了。”
晓蓠夸张地惊呼:“我是亲眼看到!”
伊恩努弗注视了一眼她手抱之物,“让殿下久等不好。不妨边走边说。”
她眼睛转了转,勾起嘴角道:“的确大人与我的方向一致。”
话音落,他自持的眸色中闪过一抹促狭的光。
水井离主屋仅隔着一个包含专用蒸馏分离汞化物,名曰淘金池的房间的作业场,细致如金器半成品后期的加工步骤一律在这个区域完成。只是绕到长形的加工区前面要花些时间。
“未知大人的事可已办完?”
“不过几份文书盖章的功夫,都来不及品尝完一杯麦酒,具体细节已由信使早一步传达谈妥。”
“来匆匆去匆匆吗?粮储库司库真忙啊。”
伊恩努弗一哂,“阿蒙-拉神在上,一个街区的粮仓遭窃贼可以暂借其他粮库调运主粮,但增加的人力都要支付薪资的,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再者,河马女神的金像重造至少耗时一个月,当然越快开始越好。”
晓蓠心里被逗笑。一个主管粮食的,都快死盯着金子不放了。
“此外,”伊恩努弗随口补充道:“不止对岸黄金城新城的粮储库兴建需要加调资金,白城的新库建筑图也已经获批了。”
叮、叮、叮的锤打声此起彼伏,晓蓠不觉凝滞了脚步。
她看着眼前未几跟着停下的背影轻声脱口:“大人在说什么?”
伊恩努弗转过身:“白城在重新修缮,陛下应该有意重振白城古都的荣光,听闻老师北下一趟,逮到的一只幼豹如今被送到了王子身边……”
“老师”,是潘索尔。
宫廷不得干政兴许是古今诸国共通的铁律,却又是屡被打穿的蜂窝。因宫闱与政权中心只有一墙、甚至一耳之隔。自哈特谢普苏忒罢黜继子图特摩斯三世的储君之位篡夺登上王座,这种风气更是悄然传开。这也是为什么面对阿伊的逼亲,遗孀安卡珊娜蒙能临危将联姻的求夫信寄到远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的万神之国赫梯的皇帝手中。纵霍伦赫布践祚后,长达三十年间励精图治,仍没有完全消灭宫政涉交之风。有时候,即使晓蓠不感兴趣不主动探究,哪名大臣哪个贵族某天干了什么蠢事有怎样的香遇,也会经由路过侍女的八卦传入耳中。所以受青睐的对象的祖宗家谱被挖出个一二她也渐渐不以为奇。潘索尔方才退休一载余,得器用的将军尼贝特梅斯拜于他门下朝中皆知,但鲜有人注意,看重后生栽培的尼贝特梅斯亦将多加关照的伊恩努弗引荐给了尚在宰相之位的潘索尔。不然,这声“老师”多少喊得突兀。
伊恩努弗琢磨了她未有掩饰的凝重神情半晌,恍然过来:“原来你不知道。”
随着晓蓠再次提脚,尖底金罐内大满的井水轻旋着溅起了少许水花。“陛下自有圣裁,仆从候命即可。”
齐平发荫下微挑起的眉眼涌过一缕兴味。
长长的乌河历经千万年不息地奔流过第一瀑布以北,不但开凿出生机绵延的河谷两岸,当变得平缓的地势缓冲了大河的流动,大量沉积的泥土在河谷出口堆集成水道网络发达的扇形平原,以著名的古都孟尼菲尔为首,这整片冲积地是十九王朝统治者的发家地所在——下埃及三角洲。从公元前三千五百年前起,这座为太阳神所选择的国度的气候便保持稳定,少有突变落差,除夏季初会刮起漫天夹杂源自蒙那珂特的沙石的五旬风,余时皆吹东北信风。
这不仅有利于货船定时发航,如努蓖特等专为王室服务的工坊也能确定年内工程排期,何时忙于冶金,何时补充原料更新工具。
带金罐回到屋前时,一个远望又比过往拔高了一点的劲瘦身影已等在门边。
晓蓠暗笑不妙。
虽左右无人——起码明面上如此,她仍稍屈身,向此刻这州省内最高贵的人致意:“王子殿下。”
拉米斯眉头肉眼可见地皱起,耐着性子平抬手止礼,随即快步到她跟前,“你去了好久。”
晓蓠无奈:“遇到了伊恩努弗大人。殿下,先让晓蓠伺候你洗漱吧。”
拉米斯不疑有它。
“发生什么了吗?”一踏入卧室,根本没心思如常坐下等着被服侍,他停在四脚做成黄金奇蹄目样式,两侧扶手装饰纯金驴首的乌木椅前,丁点不打算挪动,“伊恩努弗大人……和你讲了什么?”
眼前这一副较真的脸容俨然昭示容不得一丝糊弄,亏得王子的近卫队和在王宫时一样候命在庭前,不然因这次黄金城之行被安排上任的穆乌特单凭方才蹊跷的动静,可能就已提着弯刃剑冲进候见厅了。
晓蓠低眉凝着那对像蜂蜜甘甜又澄灼亮的眼眸。情感上,由他出生到现在,两人形如姐弟的关系足以令自己对他知无不言,但理性上,不矫情说什么主仆的身份差异,她不能成为左右他对朝令之见的徒辈。
“原来为殿下献上那只幼豹的潘索尔大人到过白城一游。”
是这种事啊,拉米斯听毕脸上像写着分明的不以为意,“前塔提卸任后仍是繁忙充实啊,不过父王成为王子前已受祖父之命跟随吉瑟赫珀鲁拉王的部队在三角洲活动。先王重视恢复凯姆特的尊荣,自以孟尼菲尔为据点驻军西征北伐,连新行宫也修了起来,后期超过一半国是都是在北方处理。虽然我想那前宰相大人并不会是单纯因狩猎路过转悠。”
晓蓠内心平如湖面。她的王子殿下,这王国的唯一储君真的逐步成熟了起来。
目光落到放在鎏金矮柜面的金面盆上,她转身倾斜双耳尖底金罐,在清亮响起的流动水声中,少年犹自保持沉稳的嗓音穿插交错:“白城不单是与蒙那珂特相望的古都,还是离凯姆特众属国所在的要冲最近的军政中心,不说前朝重臣钟爱到那里转悠思缅,即便父王有意迁都北归也完全可预见。”
晓蓠拧干棉布的手顿住,两人间的安静像刻意营造出的一段空落,她掩饰着内心的情绪开口:“陛下有这样的安排实属合理,他和先王追随多年的吉瑟赫珀鲁拉王早就有回迁孟菲尼尔的计划并筹备实行。”说着不禁一愣,的确她记得,霍伦赫布同是下埃及的家庭出身。念及此,她默默摇头失笑,这可能算得上一种三角洲军人作风。
拉米斯没有在意她戛然而止的回应,消停手里的动作,坐好等晓蓠隔着棉布落到脸上擦净的手,“你果然也知道!我最初是在父王的书案看到过修缮白城的工程图纸,父王随后对我介绍,是吉瑟赫珀鲁拉王的拟定复兴图抄本。”
她消化着话中的信息,当视线触及金发王子嘴里忆述着和父亲的点滴,面上却分明充满对接下来惯例的期待神情,赫然收起涌动外溢的思虑,边轻柔为他擦去发际的汗迹、五官间的沙尘、残留皮肤的闷热,边自然地转移话题:“离短剑冷却还要等一个小时,殿下,不如去逛逛这州首府的街区吧?”
拉米斯从棉布后露出的双眼应声一亮:“那我们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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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指尺高的家庭套组陶土人偶上下左右几乎被少年观察了个遍。
晓蓠被这画面逗笑,碍于别的仆从在旁,她抿住唇边尽量不让动静溢出。“主人,请问你是在置办货物还是找东西?”
拉米斯轻放下手中陶偶,摇摇头:“没找到。”
晓蓠愣住,真的在找东西……旋即茫然,他和她都是头一回来盖布图,这个因摆摊分散并不能称上是集市的商贸地带,他们分开两段时间才逛得差不多,拉米斯会有什么是要在这里搜寻的?
两人和穆乌特带领的保持距离尾随的八名侍卫一行,继抵埗翌日参观完靠近盖布图上城的商贸区,今天转移位于城西南的另一条易物活动活跃的街道。
“走了两天,总算看到有黄金谷影子的城区面貌。”午前,虽然不比昨天入目的景象繁华,他们正身置的大街上仍人来人往,他环顾着,沉吟:“可到底存在不同。人们身上的衣饰、家家户户飘出的蜜糖麦香、街道转角垂挂枝梢的椰枣、生机勃勃的壁画,一律是受环境和管理所限的采矿场缺乏的。”
闻言,晓蓠依稀了然了塞索斯的目的,面上盈盈笑道:“殿下只逗留了十天就由奢入俭难,那世代只能投身采矿的黄金谷居民不是更可怜。”
“可怜……”拉米斯低喃重复道。
“殿下恕罪,晓蓠只是——”
拉米斯回过神,轻斥:“打住!这不是值得你请罪的事。”
余光扫过穆乌特目不斜视的姿态,晓蓠声音不大却笃定地分辨:“黄金谷有着与世隔绝的村落不错,然而村民世代与自众神之国流淌凝固的金脉为伴,成就支撑黑土地繁荣不衰的财富,工匠雕琢它,化身祭坛前的供品神殿内的圣像;使吏护送它,到边陲奖励属邦的忠厚;将士瞻仰它,窥见诸神恩宠坚定守卫疆土的决心。这是王国赖以运转的圣物,我的确不该用这个词眼。”
拉米斯怔了半晌,颔首,“你的话诚然在理。而我刚刚想到的是,那些不满于现状的一小撮人。王国的荣光神的欢喜的确是他们讴歌的礼赞,而非束缚的枷锁,但不妨确实有会这么认为的份子,不管是黄金谷的住民,亦或努蓖特的金匠。若真仅仅是寥寥零散的异见之徒就算了,可要是像陶忒玛失火案的罪犯般计数大能成气候……”
晓蓠不禁定住身形,随即重新跟上。
“殿下对那起事件很在意。”
“粮储库是王国的生存基脉,晓蓠,黄金或许可以换来口粮,但当就近没有一颗麦粒的时候,这些神的血液不见得能令我的子民起死回生。”
她无言以对。
瞧着或结伴或独行的街上路人,哪怕目前生活拮据,远方的窥伺暗处的报复都不是他们需要担心的,毋宁说,他们只能力及眼皮下的易物成交每天的两餐衣住。因为考虑不多,说不定他们的开心一点不少于贵族大官。
“晓蓠,你看!是弯刃剑!”
她被小小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拉米斯已驻足在一间由于列满铜制品相当闪烁瞩目的摊档前。
尚未走近,便听见男孩跃跃欲试地问价。
“先生,这弯刃剑……”他斟酌了一下:“怎么卖?”
闻声,光头示人的老伯掀起眼皮,随之视线转过两步外腰佩长剑的穆乌特。
“大人相中的话,请直接取走。”
心思本游弋在这个简陋之余有几分陈旧的摊上其他在售品的晓蓠注意猛落到老人身上。
拉米斯分明没料到这般回应,噤声片刻后,笑道:“先生若是真心,我更不能照做了。出个售价吧。”
三根手指映入三双眼睛。“三德本白银。”
拉米斯转头望向一旁的穆乌特,见他眉头微凝,紧接着感到自己的投视四目相交,不等他开口,举重若轻地点了点头。他复回看老伯:“我要了。”
足长一腕尺的铜剑在拉米斯手上反复受掂量,末了方递给穆乌特用老伯抛出的布块包起,那劲道与准度,根本不是一般商人会具备。忽然,有木轮辘轳的声响接近,在人丁不多的大街上俨然投石入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