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哭泣时的眼泪流到地面上变成了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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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玛特拉三年播种季第四个月第七天,晴
致拉米斯,
我可爱的小王子,我的殿下,我知道你展开这封信时一定满怀不可置信,生气与委屈。但请原谅我无法亲口对你告别。我一定会因为你笨拙而真切的挽留动摇,可是我必须外出一趟。这是对法老、对你,以及对这个王国都有帮助的事。
愿我们重逢时,阿蒙-拉倾泻两地的光更加闪亮。
……
模仿书信体字迹娟写的莎草纸被小心翼翼卷起,以莎草茎皮搓制的绳从中段束收,放进精致的黑色乌木盒。即使只是他照着原信文抄写的复本,但内容是源自她的,他油然而生要善待如一的心情。
穿上布甲,拉米斯迈出了自己的房间。同披轻甲的梅尔尼跟随在后。
一个月前,法老对他宣示王命后,傍晚来向他知会详情的伊蒙霍特普问他是否有理想随侍人员的名单,他点了邻桌同学的名字。
踏破阿莫尔。
多么雄伟而必将实现的目标。拉米斯清楚父亲办得到,父亲……红白冠的主人指挥的军队做得到,因为在祖父接替先王登基前,身于祖父麾下任职中军指挥官的父亲就已带兵四处征伐,打过大大小小三十多场仗,虽然无法和曼赫珀鲁拉王北征雷切奴远至纳哈林多达十七次的浩大战绩相比,但他相信已足以作为向现任赫梯穆瓦塔里皇帝叫板的底气,然而他自己能不能胜任国王的期待,成为助力王师再下一城而非拖累兵将们保护他免成身首分离的战线一员,拉米斯未加多虑。像卡埃教诲的,在行动以前,知道没有意义。
法老无疑是了解他、了解为了把控全局的所需举措的,所以十天后,他站在了位于三角洲接壤塔米卡特北望迦南,亦是王国东北部的大军区,乌瑟梅沙塞塔的营地上。
“今天殿下要和两个排共四十名将士比试,如败阵超过三场,日饷扣减一顿。”梅尔尼边走边扫阅手上的陶板汇报,说罢面上划过疑惑,“四十名……是队中书记官也要上阵的意思吗?”
两个男孩,头戴士兵用的亚麻白巾底缝皮革头盔,腰佩古老的近战武器镰刀剑,若不是身板太小,背后还跟着半个排部规模的卫队贴身站哨,在乌瑟梅沙塞塔真不会有谁把他们当特殊人物当小孩看待。
拉米斯也留意到这点。他没有因此轻敌,枪兵弓兵自有作战能力不可大意,但书记官常随军出战,体能不一定就弱不禁风。总觉得有哪里蹊跷,该不会安排书记官在列只为了给他练手,片刻过去,并未得出头绪。
“小心应对不会错。说来,梅尔尼你也不能幸免。”
促狭兴起的笑意余韵中,梅尔尼视线由陶板抽离,落在前方金属碰撞声木棒断裂声交杂纷错的一大块平坦泥地,长相清秀的一张脸略带苦笑地皱了起来,“比殿下多两次机会。”
孰料拉米斯蓦地爆出笑声:“这是看不起你还是看不起我?”
梅尔尼没反应过来,小声确认道:“殿下……?”
“去。看看谁才是要相让的一方!”
拉米斯昂首阔步,迈向了操练场,一个远未踏足已有汗臭血腥蔓延扑鼻的巨大兽笼。
乌瑟梅沙塞塔之所以是大军区,场地在东角河出海口岸的要塞城占了四分一区域,在于肩负着凯姆特面向一众外邦异族首当其冲的门户角色的三角洲第十四赛普极东州,身兼首府的辛提比驻扎了一个军团又三个营的庞大军力,只包含编役人员即已有8000人,联合南方走廊群鹰堡的驻兵,共近一万人的军队在这段边境线镇守待命,而百水之隔同时直面蛮夷海贼威胁的西境边陲,第三赛普西州的重城阿牟,则只常驻了一个旅团的兵力。
正如设于王城的大梅沙,在塞特神信仰氛围浓厚且风暴之神为本赛普主神的乌瑟梅沙塞塔,除标识极东州的行省徽旗随处可见,如影随形的还有竖立在重要设施门前,起风时像一把战斧直插土地的军旗,由散沫花染成红色的横卧梯形旗面展示着颂扬主神的塞特杖与克佩什的金色组合图。
他刚靠近入口,值守士兵便响亮敬礼道:“参见王子殿下!”但拉米斯清楚,他们表现出的尊敬只是缘于他的父亲,可这一下动静已引起场边的抄写员和传令官注意。
很快,今天将与他比试的排部之一的副排长越过操场到了他面前:“殿下,请随属下走。”
在充满着刺耳兵器声叫喊声的偌大场地赫然有一个安静列队的位置,两个戴铜片缝制的头盔的身影伫立队外,其余成员分两行成直角队形,他们就是拉米斯今天必需打败的四十个对手,从少数持长矛的士兵胸膛仍明显起伏,可见他们不久前也才和四周的同僚一样剧烈运动,或者说搏斗过。
他眯了眯眼。这是暗示即使不是全盛状态,他们的队伍亦足以胜他么。
“参见王子!”两名排长行礼。
“参见王子!”队员齐喊。
穆乌特和他的手下候在两支队伍围坐成的方圈外,对拉米斯既是见证,又不至于干预。
“规则很简单,不限时,双方谁的身体部份先碰到边界,或被木棒打到胸腹部位即判输,直到我方一轮结束。”
尽管迎接自己和主持规则说明的是职阶副排长的弩克,他辅佐的这个排是在这三年人均武力保持军团二十五排部中前五的队伍。有没有算上两个传令官一个书记官拉米斯不了解,可是无妨另外十五个正规士兵值得他绷紧神经。
而另一支由领队瓦捷德带的排也是去年击溃利比一个部落长亲卫团的犀利战力。拉米斯不会因一开始的豪言掉以轻心。
不过,饶是对手们都在他来到前消耗了好些体能,他的体力又可不可以撑过全四十人?毕竟在战场上,一松懈便人头落地。
答案是,这班士兵没把这场比斗当回事。
至少前三个被他这样一个“新兵”发现不同破绽的手下败将是这样——未将他真正放在眼里。
瓦捷德眼神落在自己属下悻悻归队的三人,脸都黑了:“输了的蠢货去领罚十鞭,一旬内扣除晚粮。凡我队中者,以下概同。”
拉米斯和弩克不约而同望了冷声恶气的军官一眼,中等身型配上标准的倒三角腰身与壮实的手臂是常见重力量战斗的体现,并不是这类人有勇无谋,不过他们常在体格较量上见长。同队的书记官握着凿刻刀在陶板上疾笔记录,在三个士兵听令动身的同时,其他人视线飞快扫过他后复原。
弩克面无波澜,再开口时语气里添了一丝肃正:“贝索梅斯。”
乍听点名,在边上同站着持刀笔陶土板的清瘦男人愣了愣,但转眼放下书具,从隶属的领队手上接过去了矛刺的长杆。
拉米斯不无意外,这是第一个来自珀索佩特的排的对手,却是按理不会成为常规战力的书记官。
不解归不解,他带着先胜三手的气势,与新敌在出现缺口的方圈中心面对面。
“失礼了,殿下。”贝索梅斯低眉颔首。
拉米斯攥紧手里的木杆,咕哝了一句:“别顾忌。”
弩克拔声:“开始!”
声未落,拉米斯采取跟头三回一致的先攻策略,先发制人速战速决。然而,矛棍刺去,却是落空。
他有点怀疑自己所见,明明前一刹贝索梅斯的胸膛就在瞄点上,他的进攻也没出错,那便是——被躲开了。
一个抄写员,竟然有这么灵敏的身手?
不待细究,贝索梅斯的反击袭来,拉米斯下意识往右侧退,旋即反应过来那一击没有瞄准自己的要害,而直取腋下。
佯攻?拉米斯只能想到。
一边思考的同时,他的身形动作不停,不能让这回合变成拖延战。但尽管每一记的攻击锁定俱精确无误,当棍突刺,却仅勉强碰到贝索梅斯的胳膊,或被直接以棍挡开,攻击无效。
十几回下来,拉米斯有些喘息,汗液已浸湿他额头。
僵持住了。
他撂直无头长矛,防卫地往后拉开两步距离。
这时候,如果是父亲,抑或祖父,他们会怎么做?
在学校,同级学生当中类似的武斗,往往速度取胜,然后是劲力更大的人占优,利用技巧营造有利局面前所未闻,但学校中,这一切并无不妥,相比大梅沙随时上前线杀敌的这数千士兵每日枯燥重复的操练简直小孩戏耍。
所以为什么?
他横举身前的矛棍应声一震,传散在双手的麻痹已累积成一定程度的疲劳,虽然尚算轻微,可对接下来的比斗或形成负面影响。
四周的士兵有着什么样的眼神与表情拉米斯已经无暇理会,他现在只专注于跟面前这个男人的战斗,防守、防守、进攻、进攻、进攻——晃然,如同灵机一触的自发动作,拉米斯压身躲过贝索梅斯直袭面门的一棍后,单手挥棍扫向对方小腿,贝索梅斯作势避开,恰好重心不稳,反而朝后摔倒。
是书记官这个身份。
场边哗然声起,在贝索梅斯分神查看背后的一瞬,拉米斯推“枪”锁定对手心脏,当他回神重执武器,矛头已落在胸口。
“你输了。”拉米斯喘着气,上身微微跟随起伏地宣布。
贝索梅斯手劲一松,信服浅笑道:“是殿下赢了。”话音乍落,眼前伸来少年方才挥矛制胜的右手,一旁响起弩克的宣判,他没有犹豫,握住王子的手站了起来,转头看到和人墙确还有一掌之遥,回首致礼,“殿下表现得很精彩!”
“你是很优秀的书记官。”他如实赞道。
“能令殿下青眼有加,不胜荣幸。”
望着贝索梅斯把木杆还给珀索佩特,侧脸神情促狭地动了几下嘴皮,但见珀索佩特摇头,贝索梅斯便归位,拾起地上的陶土板和刀笔,信手着书。
他收回目光,同弩克先后站定,身体上,尤其双肩手臂的部位隐隐酸痛,而耳边,弩克宣告下一个对手的唱叫升扬——
“殿下,可算找到你了!”
离乌瑟梅沙塞塔不远,就是大绿海,在白天拉神光耀普照的时候,打岸边可以眺见北方的绵延丘地,入夜后,这段彼岸只能融为闪烁努忒周身的神眼眸光下的黢黢黑影。
周边保持着每半小时的交错巡卫,穆乌特被打发了去休息,对宁静的独处时光受打断,拉米斯没有丁点不快,保持着本来坐姿看星光中水天一色的如梦绮景:“梅尔尼,你跑来跑去的,会更饥饿难忍。”
梅尔尼沉默了片刻,“但身为王子的侍从,时刻伴随在后不是本份吗?”
拉米斯一顿,拍了拍旁边的防波堤,“坐着说。现在没别人,我们还是同学。”
“可是殿下……”
“此乃命令。”
“是!”肃然依言比邻而坐后,梅尔尼仿佛终于放松下,扭头平视凝着大海的王国贵尊,“殿下在想什么?”
拉米斯未答反问:“你想念比克努姆家的蜜奶面包吗?”
纵然在家族和学校均算不上拔萃的一份子,梅尔尼却察觉到王子没有跟自己坦言,细嚼之下会意话中深意。他正色,腰板随之挺直了几分:“回殿下,想,但梅尔尼更渴盼为殿下效力!这是其他人梦寐以求的荣光。”
拉米斯油然萌生淡淡的无奈,他清楚梅尔尼说的是真心话。坐久了,他站起来,浑身十来处新烙的淤青霎时暴露在努忒女神的视野。那是今天的耻辱,亦是为了踏上狩猎北方天鹰之路必承受的战迹。刚站好,一阵咕咕声传来,甫消竭,他便听到自己的从上腹有力呼应。
奇妙的尴尬若有若无弥漫于空气,随梅尔尼紧跟的站立益发窘迫,他暗忖,必定是自己太习惯晓蓠在身边了。
不知是谁先开始,男孩们最终朗声笑了起来。
“看到那片神眼之光最暗淡疏照下横向绵延的黑点吗?”拉米斯扬起左手,直指天幕尽头,在他跟前的荡漾海面,倒映出天之镰刃朝西北的命运预兆。
梅尔尼一双褐眸眯了又眯,勉强辨认大海彼端不一样的线段轮廓,点了点头。
“你刚刚问我在想什么,这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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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箭。
在极东州首府辛提比城东的大梅沙,时间的流逝不是以小时为单位,亦非二十四倍的日计,而是三天、六天、一旬地飞逝。之所以时刻感到充实,毋宁说几乎失去时日的感知,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每天都在操练场打滚,和不同部队比试,从体能到武技,从近战到骑射,从清晨到黄昏。直至他在独战一个排时惜败其队长,连战半个连部后只须按规减饷四天,收获季不觉来到季中的帕埃尼月,各地在初春播下的小麦迎来熟成,不止奴隶全体投入收割,闲散驻军亦分批受谴协助脱粒,冬季被蜂群择木而栖的椰枣树也不差多成为可口的新蜜源,这时,伊蒙霍特普出现他面前,将他打赢过的五个排的指挥权代交给他。
“三日后,将在操场进行两军对抗,殿下的敌手,是第一连的余部。”
伊蒙的现身与传信充份表明了一件事。拉米斯毫无迟疑地右手握拳收向左胸口:“领命!”
——王师统帅,两地之主门玛特拉王自迦南北部扫荡归来。
珀索佩特、瓦捷德、荷露霍特普、弗伊、哈托法,是他在过去两个月或一次或一再交手的排队长,其中三名赫赫在他待战胜的名单上。这并不是耻辱,哪怕他们的部下近悉数败于战线下与王子点到即止的较量,他们本身是要么跟随国王,或在名将麾下打过胜仗光荣凯旋的出色领队,在也许比西部草原弱肉强食更残酷的战场,他们作为赢得争战的一方,带着幸存的队员回来,就已了不起。
倘若他与他们并肩作战,打输了,那才是耻辱。
即便指挥余下第四营一连的是连长西特拉,了然在拉米斯手下的五个排各方面的强项弱点,但他也知道,在对战中,除了武力可主导局面,策略亦是能一瞬扭转风向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