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咳嗽边笑了几声,最后直直喷出一口血,唇被染得血红,像灵异志怪里吃人的精怪。
韩子仪还是早上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平静道:“死生有命,天命如此。”
“好,好一个天命如此。”青衣人愈笑愈大声,完全不顾灵境大能该有的威严,也不顾还有师侄在此,“清虚长老,我受教了。”
角落里,宋以安看完全程,问叶琛:“这人白天看起来挺正常,现在疯了吗?”
叶琛看了一眼青衣人身旁目瞪口呆的小弟子,余光瞥见一侧酒坛边散落的血点,微微摇头:“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吧。”
再温和软弱的人,也会为一些绝不可让步的东西竖起满身铠甲。同样,再卑劣无耻的人,也可能会为某些人和事献上自己的忠贞。
楼上那一波动静,吵醒了许多本来在楼上住宿的人,人心惶惶之时,这些人下楼聚在一起,人多壮胆,很快,又有熙熙攘攘的议论声涌起。
叶琛不动声色地走到韩子仪身边,问道:“韩前辈,你先前被那人打伤的时候,看清他的长相了吗?”
韩子仪微微皱眉:“并未,那人浑身笼罩在黑雾里,想杀我,不敌,便跑了。”
叶琛此时离得近,鼻尖又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她小时候看老头做药做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身上的药味如果已经浓烈到能让旁人闻到的地步,要么这人长期浸在药里,要么,这人是在用药味遮掩其他气味。
她从小泡在药罐子里,被动识得许多药材,鼻翼耸动,很快辨别出掩藏在药味底下的一丝腥臭味。
那是刺棠花的味道。
眼珠微转,叶琛心里有了主意:“我从前给一个药师当过学徒,药理也学了不少,前辈若是不嫌弃,我给您看看伤口?”
韩子仪露出讶异的神情,上下打量她一阵,忽然笑了:“我以为你这样的剑道天才,应当少时就被眼不瞎的师父捡走,或者被修出灵身的剑灵追着认主,可你从前学的竟是医道吗?”
他摇摇头,叹气:“可见现在的修士和灵剑,目盲甚多,也罢,你想看,看就是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挽起衣袖,露出一截肌理匀称的小臂,皮肤光洁,正中位置,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里头浸出乌黑的血。
解开绷带,混杂着淡淡药味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原本无一丝瑕疵的肌肤之上,无数道细小的伤痕深可见骨,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网格中血肉悉数剔落,经脉也因此阻塞,往外沁出细小的灵珠。
叶琛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缓缓皱起眉。
这种伤痕她很熟悉,上辈子她突破灵境的时候,周身大小经脉被灵气贯通,灵海顿时翻了好几倍,剑意翻涌,拈花折叶皆可为剑。剑意造成的伤,如无数道刀刃剔落一人血肉,可在一瞬间将那人削成骷髅架子。
和韩子仪手臂上的伤无比相似。
他们身边,竟还有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灵境剑修吗?
叶琛神色凝重,许久没有说话,直到韩子仪提醒才反应过来:“哦,韩前辈,你的伤创面很大,止血倒很快,是用了刺棠花吗?”
韩子仪目光一动,这下是真的诧异了:“只是药粉掺了一些刺棠花研磨的碎末而已,你能看出来这个?”
叶琛轻轻笑了一声:“刺棠花是修士中常用的止血剂,还有修复经脉的良效,辨别出倒也不难。”
但一个跟着寻常药师的学徒,是不该对刺棠花如此熟悉的。
韩子仪敛去心下疑惑,又听到叶琛道:“前辈,剑圣为什么要为自己建造万剑阁那样的坟冢呢?”
叶琛垂下眉眼,目光落在韩子仪仍然十分年轻的面容上,他此刻任何神情上的细小变化都不会逃过她的眼睛。
却听到他道:“我方才想起来,这话我白天是讲错了的。”
叶琛睁大眼睛:“讲错了?”
“我方才刚刚想起,她最开始确实把万剑阁当作自己的坟冢,但后来又成了许多灵剑的容身之地,她就只好叹了口气,说算了吧,我另找一处地方。”
“她把剑意注入我绘制的四大法阵之中,置于界碑前,防止猎户行人误闯,若是你去,大概还能看到。”
这个“她”,指的就是剑圣了。
韩子仪说起这些,脸上又出现怀念的神情,缓缓道:“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他们都飞升了,也只有我这种资质愚钝之辈还在人间蹉跎岁月。”
叶琛心中一动,玩笑道:“若是前辈还能算愚钝,那我们这些终其一生只能在灵境打转的修士,岂不是只能切腹自尽了。”
韩子仪闻言失笑,笑着笑着又咳起来,手帕洇出点点乌黑的血:“这不能怪你们,我那个年代,世间灵气充沛,若是找个好山头,几日就能引气入体,后来沧海桑田,人间灵气日渐衰微,你们这辈修士,能修至灵境已是相当难得了。”
叶琛摇摇头:“这话您说是自谦,我们若真听信了,就是自大了。”
韩子仪却摆手道:“你若是早出生几千年,目睹当年灵境遍地走的盛况,不会这么说的。”
叶琛还是不太信,韩子仪或许年纪大了,爱哄着她这样的小姑娘,她和他说完话又回到宋以安和灵犀身边,叹气:“韩子仪这人,应该是没问题的。”
方才她同他提起万剑阁,本想试探他到底是随口欺瞒还是单纯记错了,却从韩子仪那里得到了更奇特的答案。
他说,他每一夜都会找回一些记忆,最开始是想起自己是谁,要去哪里,后来又慢慢想起自己从前是个修士,有一堆修士朋友,他们短暂相聚,又分别,他好像还欠了一个人很贵重的东西。
韩子仪说,也许等他到了灵山,就能想起自己到底欠了什么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叶琛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一个人的言语可以粉饰,容貌可以乔装,但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韩子仪的眼睛里,真的就只有对往昔的怀念和些许茫然。
把韩子仪撇到一边,叶琛愈发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有道理。
佛子的秘境里,关了一个幻境法修韩子仪,和一个不清楚境界的剑修——叶琛甚至怀疑这人可能也有幻境,看韩子仪手臂上狰狞的伤疤,这人绝对只强不弱。
洗霜突然开口:“那人未至幻境。”
叶琛按着剑柄的手一顿,蹙眉:“为何?”
洗霜:“同境界下,剑修和法修相斗,前者碾压后者。”
这就是法修的难处了,在阵法没有完全成型前,并无任何外力凭借,而剑修只要握住手中剑,便能发挥该境界十成十的力量,二者相搏,若是那人也在幻境,韩子仪就不是受伤这么简单了。
他的下场,大概和今夜死去的那个修士差不多。
叶琛点头道:“这人不在幻境,也该在灵境,若是现身,恐怕不好对付。”
天边露出一点鱼肚白,晨光熹微,叶琛看到韩子仪那边已经动身,刚和他争执过的青衣人虽然眼神怨毒,到底跟了上去。
半晌,又听到剑中传来洗霜的声音,清泠泠如霜雪压顶。
“灵境而已,你怕什么。”
叶琛眨眨眼,而后缓缓笑了下:“也是,若那人太难对付,我就拔剑,指不定谁打得过谁。”
洗霜轻轻“嗯”了一声。
东方既白,林中此起彼伏响起鸟雀的啼叫,几只喜鹊从他头顶飞过,他抬头望了一眼,其中一只拖着蓝白尾翼,划过林际,振翅飞远。
他仍然背靠古木而立,松松拎着一把长剑,剑中传来另一边凌乱拖沓的脚步声,其中一个是叶琛的,她走路还是那样,随意懒散,没个正形。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腰间悬剑,拖沓地跟在别人后面走,剑身就随着她一下一下地震颤。
按理说他不该感应到这么多细节,但昨晚之后,很多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洗霜抬起手,灵力凝结而成的长剑“哐当”一声落地,溃散成散落的光点,融入泥土,他冷白的皮肤上,斑驳红痕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这很不对。
他如此判断。
也许是那晚叶琛贴着他的剑,时间太长了,她太烫了,而他被烫伤了。他从前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下的处理办法,即使现在红痕无法消退,身上不时泛起奇怪的灼热,他暂时也想不到办法解决。
洗霜垂下眼帘,封住自己部分感知,那种奇怪的感觉消下去许多,又听到远处季知年喊道:“剑首!天亮了,我们进城吧!”
洗霜看了他一眼,黑如鸦羽的睫毛下压,透出浓重的霜雪之意。
他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