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年时光转瞬即逝。
深冬光景,庭院最后一丛蔷薇也凋尽了。
何管家精心侍弄的腊梅却开得正好,冷香裹着冬青的翠色在院内游荡,南天竹殷红的浆果刺破满园萧索,像谁失手打翻了朱砂匣。
距离小年还有一周,顾韵发信息过来,邀请他们回老宅住一段时间。
尹岑立马应了下来。
薄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目前已经是半退的状态,他退休的比一般人要早,儿女能力在前,做事让人放心,他主动退居幕后,出谋划策,但集团有重大决策事宜,儿女仍然会虚心听取他建议。
集团的各项事务,依旧交由薄聿川主持大局,旗下投资方面的业务,则由顾冥河主导推进。
虽然薄聿川仍然没有找回以前的记忆,但是他没有再失眠过,没有再痛苦过,他只守着尹岑就非常满足了。
尹岑刚刚出差回来,和他打了一声招呼,就去隔壁楼继续挑选服装鞋饰的搭配了,有两个小时了,还没出来。
薄聿川将鎏金请柬搁在波斯绒软垫上,羊皮纸烫着”吴忧&江淮”的并蒂莲纹样——
他忽然很想记起他们结婚时,尹岑到底是何模样。
他看完午间新闻,打算上楼小憩,顺手把请柬拿到楼上,放请柬的时候,看到了抽屉里的躺着一份离婚协议书,拿起来一看,是一年前拟定的协定,上面有他和尹岑两个人的签字。
这个离婚协议早已生效了。
大脑霎时像被一根钢筋狠狠穿透,疼得他几乎站不稳,他睁开眼,空中浮现的是辛月、宋典和尹南星,他们的音容笑貌走马观花般在眼前略过,甚至连和他说话的声音都真实的骇人。
雕花穹顶开始倾斜,无数记忆碎片扎进太阳穴,原来遗忘是神明最慈悲的刑罚,而此刻赦令过期,往事一帧帧一幕幕在眼前回放,这短短小半生,他竟然经历了这么多——
尹岑精心挑选了几套衣服与鞋子,将一个大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打算回老宅过年的时候穿,而后吩咐何管家,先派人把箱子送回老宅。
她转身回到主楼,心里盘算着,晚上要不要邀他一同看场电影。
此外,朝今公司上市前的路演计划制定,还有诸多申报材料的准备工作,她也想再向他请教。
她此前从未经手过公司外部关系的处理,他深知她不喜与世俗之人过多周旋,通常会直接给她推荐经验丰富的中介机构,实在不行便从集团借调人手过来帮忙。
客厅没人,她到楼上找人,发现他的书房门虚掩着,尹岑走到门口,敲了敲门,他没回应,她就推门进去了。
书桌上放着辛月的那串佛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出来的。此时,他正坐在书桌前,专注地翻看着书籍,周身内敛的气质,让他看起来比平日冷峻。
尹岑随手撑在书桌上,看着他说:“我们今年早点回去几天怎么样?”
“都听你的。”他的音调很低很沉。
“爸说裴家今年会带裴希霆的新婚夫人来高尔夫酒店住几日,”尹岑转了半圈,走到暑假旁,指尖划过一排排厚重的原版书籍,说:“我们一起去打高尔夫,怎么样?”
“他们不是度蜜月去了吗?”薄聿川说。
“三个月了,也该回来了。”
午后的阳光,轻柔地洒在她的侧脸,为她勾勒出一圈暖融融的光晕,如梦似幻,像梦中才有的场景,有些不真实。
“岑岑,”他忽然问,“是不是要到南星的忌日了?”
岑岑?
如此陌生且遥远的称呼。
尹岑的心脏猛地一缩,僵硬着身体,她缓缓转过头,眼眸瞬间浮上一层雾气,音调颤抖,“薄聿川,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他挑起眉毛,狭长的眼眸中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复杂的神色,“想起来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诧异于他恢复记忆后的平静。
薄聿川如实相告:“头疼。”
尹岑立马冲过去,拉起他的手,说:“我们去看医生。”
他没有说话,任由尹岑拉着往外走,书里写的什么根本没有看进去,眼前仍然是纷呈杂乱的画面,一直不间断的提醒着他过去曾经经历过什么。
*
司机猛踩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一路风驰电掣般驶向医院。
医疗团队对他进行了全方位的全身检查,还重新做了详尽的心理评估,最终得出结论:心理健康状况良好。
这一结果,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尹岑看到诊断书的那一刻,鼻子陡然一酸,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怎么哭了?”他抬起手,用指背为她拭去泪珠。
尹岑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向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他,头埋进他的胸口,呜呜地哭出了声。
她等这一天,实在等得太久太久了。
他们之间有太多情感没能在对的时间契合。
从前,她误解他、冷落他、无视他,可他从未有过一句抱怨,就那样默默地守望着,盼着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后来,他独自扛下如山的压力,不愿让任何人分担分毫,只在无数个寂静的黑夜里独自消化,悄然无声地守护着她。
等她终于主动向他靠近时,他却仿佛全然忘却了过往漫长的等待与付出,心中对她的感情被重置成一片空白。
在无数次错过的机缘、交错的时空之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委屈与喜悦如倾盆暴雨,猛地浇灌在心田,她用力抱着他,仿佛恨不得将自己融入他的身体,成为他的一部分。
薄聿川轻吻她的头顶,眉头微锁,心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不要哭。”
她眼睛红肿,仰起头凝视着他,声音略显嘶哑:“全球气候变暖,冰川融化,北极熊无家可归,不值得伤心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捧起她的脸,用拇指缓缓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自己却突然红了眼眶。
他内心究竟有多高傲又有多卑微,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只盼着她此生能平安顺遂,仅此而已。
那次在医院醒过来时,大脑一片空白,心中的迷惘和惧怕是真真切切体会过。
医生问他,记得你的爱人是谁吗?薄聿川环顾一周,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尹岑。
尹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猜那个一定是他的爱人。
后来尹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出原因,只知道那种萧索和期待的目光,不会有第二个人有。
房内壁炉燃着暖黄色的火光,窗外飘起了漫天大雪。
是初雪。
她握住捧在脸上的手,认真地看着他说:“我们接吻吧?”
他微微弯腰,鼻尖亲昵地蹭着她的,温热地气息扑到她的脸上,略一侧头,便吻住了她,唇齿间漫开的铁锈味,不知是谁咬破了谁的舌尖。
子夜时分,雪霁云开。
月光将积雪浸成流动的银汞,彼此辉映,尹岑蜷在他怀里,指尖沿着他掌纹游走,悄声道:“看看我吧。”
他扣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喉结抵着她额角颤动:“正看着呢。”
“可不可以一直爱我?”
“在爱了。”
她轻笑道:“我不信。”
薄聿川把她朝怀里拢了拢,温声道:“你可以永远相信我。”
尹岑说:“谢谢你。”
他收紧手臂,感受到她温热地柔软地身体窝在怀中,有种前所未有的知足,心中千言万语无法表达,只能咽下所有激动和哽咽窝藏到内心深处,肤浅地说一句——“我爱你。”
此心昭昭,日月可鉴。
无论时间如何流逝,无论记忆丢失过多少次,他都会排除一切外部阻力,坚定地走向她,然后不厌其烦地再次爱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