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静蘅难得觉得自己这样硬气,跟宁知序置气,一晃三天过去两个人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便是那极为稀少的几句,也是宁知序叫她吃饭,她回答一声“哦”。
到第四天,终于有些忍不住,然而宁知序不同她说别的,她也不好意思开口,只好继续装生气,装记仇,明明自己不愿意,却还要随着宁知序的情绪走,再看他那没事人的样子,假生气又成了真生气,心说他怎么还不跟自己说话?这人可真是过分,为那么一点小事就气上了,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自己就不该和他在一块儿!
宁知序当然不敢跟她说话,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硬生生躲了她三天,白天去山里砍竹子顺便弄些野味,晚上裹着被子缩着脑袋作忏悔。
连梦都不敢做。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他夜夜梦见她。
第四夜睡醒冲去灶屋舀一瓢凉水喝,清醒过后呆望着那一缸清水,竟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一瞬间好似灵魂出窍,飘飘然走回屋内,之后便是一夜未眠。
三月第一天,两人终于说了除“吃饭”“睡觉”之外的话,但不知是谁先跟谁说的。
好像都不是,是自言自语接着一人的自言自语。
苏静蘅早起洗完衣服回到屋前,看见宁知序呆站在檐下,昂首看着梁上燕子,小声呢喃:“是新燕筑巢。”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看到故年痕迹,便也呢喃:“是旧燕归巢。”
宁知序循声望过来,两人什么都没说,相视一笑,而后她道:“我们把房子修修吧,连燕子都来筑巢了,我们怎么能放任房子继续破下去呢?”
宁知序说好,当日便拿着钱进城找泥瓦匠。
愿意接他们家活的人不多,但总有为了生计不在乎流言蜚语的人,工匠是齐惠帮他们找的,一个做了三十年泥瓦匠的老工带着一个十六岁的学徒,价钱比市面稍贵些,因进出城麻烦,他手艺又好,两个人没多犹豫就敲定下来。
付了定金,提前两日做准备,第三日接人到家干活,房子破的不多,第一日便修得差不多,第二天由那小泥瓦匠收尾,结束时还从苏静蘅手里讨了点赏——一点铜板和瑞芳堂的糕点,宁知序亲自送他回城,回来就搬去西屋住。
进城时顺便问石列商队的事,他说明日商队就走,去时快来时稍慢,但马匹护行,车架送货,普通人一个月的脚程也能缩到二十天,因此四十天前后便能回消息。
苏静蘅安了心,宁知序从堂屋搬去西屋,也安了心,总算能睡个好觉。
房子修好没两日,宁家又来人看他们,来的不是宁三爷,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管家,带着跟班过来打探他们过得怎么样。
听闻是宁二爷身边的人,与宁知序见面没避着苏静蘅,也没把她当做宁家二少夫人,对宁知序有多刻薄,对她便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一说着他们这些日子做的事,何时入城,何时归家,家中诸事说得不细,城里的事倒是讲得清楚。
说到与石列见面的事,苏静蘅忍不住提起耳朵,然而他并未说其他,只讲了他们请石列吃饭的事,应当是石列主动交代,隐了些细节,蒙混过去。
那人末了不忘讽刺宁知序一句,说他堂堂宁家二公子竟与一个下人混到一起,简直丢了宁家的脸面,话落摇头“啧啧”两声,嫌弃竟在不言之中。
苏静蘅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知道她和宁知序的动向的,乍一听心中难免紧张,但很快平复过来。
宁知序不说话,好像他在宁府一直是这个样子,她看不惯,自然刻薄回去,学他的语调“啧啧”两声,说:“一个下人竟把自己当主子看待,也不知道宁府是二爷大公子管事还是你管事,改日我倒要去问问,若是你管事,便叫二爷大公子赶紧将那写着‘宁府’二字的牌匾扔了挂上你的姓,让整个洛城百姓都瞧瞧现在洛城是谁主家。若不是,你就好好给我低着头说话,一条狗脖子再长,脑袋扬得再高那也是狗,没那个上高位的胆子却成日痴心妄想想压主子一筹,与其白日做梦倒不如一头撞死在宁家门口,下辈子记得往宁家女人肚子里投,做人总比做狗好。”
说完,狠狠瞪宁知序一眼。
她才不受那个气,要不现在就让宁二爷宁大公子亲自来见她,算辈分她勉强能对他们弯个腰,否则休想让她对这些人客气。
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竟然也想压她一头,往日欺负她的都被她教训回去了,他敢来她自然就敢骂,有本事就闹给宁家那些人看,狗逼急了还会跳墙,她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私下里盯着他们两个人看,捅到面前来还这样理直气壮,呸!不要脸!他最好把自己的话都带回去说给宁府那些人听听,别压在肚子里自己受气,她倒要看看宁家那边会站在谁边上。
那人说了半天被她几句话堵住了嘴,本以为说出那些话她会害怕,谁知道她遇强则强,反而坦荡起来。
话肯定不能带到宁府,他也不能再逼她,毕竟姓宁的是宁知序不是他。
二爷同大公子暗有争斗。
一边爱屋及乌,因老爷的事对这个弟弟有些照顾,留他在宁府活着。
一边恨屋及乌,为大公子与自己争夺家业便对他私下照顾的弟弟没什么好脸色。
这段关系里唯一的变数是三爷。
往日的老好人发了疯,二爷对三爷的关系却似大公子对二公子那般,小事都顺着他的意。
宁二公子如何活,这是小事,听三爷的就好,宁二公子是生还是死,这是大事,既是大事,就不能绕过大公子做事。
从小事上贬大公子一头,二爷乐意做这事。
他奉命过来打个下马威,平日盯着这两个人收集收集他们平日的事说给二爷听,二爷再说给大公子听,话里话外讽他几句,过过瘾就罢,真想要分个高低,现在动宁二公子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谁知道动了他大公子会不会有动作,外人瞧他们是家和万事兴,只有里边的人知道两人有多不对付。
一番思量过后,他决定服这个软,回去添油加醋跟二爷说说,看他的反应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苏静蘅仰着脸等着他下一步的反应,终归是没等到,对面冷哼一声就被她气走了。
“这就走了?真没劲,我有话没骂完呢。”
望着远去的人影,苏静蘅拍拍手,回头告诉宁知序,“下次别人骂你你要是再不吱声我就不帮你了,你看你这样子,平日里说那么多话欺负我,你也只会欺负我,对别人横不起来,你真可恶,今日你要感谢我,还应该同我说对不起,你的麻烦要我帮你解决,是不是该做些好吃的犒劳我?”
与别人吵架他不行,道歉倒是快,宁知序立刻好声好气谢她,又跟她说声“抱歉”,再望着人离去的方向,说:“不曾与他们争论过,宁府的人……我不能同他们说太多。”
“为什么不能?”
宁知序不语。
苏静蘅说:“喏,我教你,下次要是再有人说你,你就骂回去,说他是宁家的狗,屎吃多了心眼都被糊住,一张嘴肚子里的臭东西就往外喷,狗不嫌人嫌,叫他拾掇拾掇把喷出来的脏东西都吃干净了赶紧滚远些,要是再来找你,就用拳头教他做人,你不是说你会功夫吗?就算是假的,力气也应该有吧?一拳头打到他脸上,他要打你就打回去——他们肯定不敢打你,只敢说话讽刺你,这样的纸老虎怕什么?教训他就完事了!”
宁知序听得直发愣,顾不得宁府那些人,问:“你这嘴巴怎么这么厉害?那些话……你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果然是……果然是与众不同。”
“什么叫与众不同?就是你不行!”
“话不能这么说!”
不能因为这点事就说他不行。
他行的地方多了去了,若有人欺负她,他肯定会出头,可为自己浪费口水就是不值,也没必要,被骂几句有什么事,为这些事骂回去才是浪费功夫。
任何好话坏话他听着就是。
宁知序不知道苏静蘅也是这样想的,急急争辩几句,她不理,只能作罢。
往后几天终于没人来扰他们,日子仍旧那样过,村里的人虽然没机会正式与宁知序见过面,私下里却都趁着路过山脚下那屋子的时候仔细将他打量过。
先是周素娘见过他。
那日清早她与李泊去地里,天才刚蒙蒙亮,宁知序便已起身劈着新搬来的竹子,预备在屋前围个简陋的小院,苏静蘅还没起,屋顶上余存的烟气仍在飘荡,夫妻两个见了都忍不住啧啧叹声摇头,说这孩子确实和城里那些公子不一样,回到村里再跟旁人一说,个个便都不甘心只在村里偷看,找机会背着箩筐挎着篮子带几把刀装作是要去地里的样子,实际跑到他家附近打探。
男的女的分两伙,老的少的再分两伙,短短几日宁知序至少见了四波人假装从他家门口路过然后偷摸着看他的人,心里无奈,却不恼,任他们看。
二月的倒数第三天第一次见到来打探的人,那时房子刚修好,苏静蘅又将他的喜服裁了接着才买的布料做了一身新衣裳,半面鲜艳的红半面暗藏锋利的黑,穿在身上衬得他英气十足。
这一身他甚是喜欢。
更叫他觉得好笑的是苏静蘅没把剩下来那半身喜服拆成碎布,而是接着他喜欢的那身衣裳又拼了身仿文武袖样式的半新衣。
原以为她说的“替他改改”只是小改,没想到她直接把衣服拆了重做。
不过看了成衣比原来那身还好看,他欣然接受。
于是沈四娘同黎三嫂子带人去看时,便瞧见宁知序刚穿了新衣坐在门口安安静静地编篱笆。
十七八岁的少年刚脱稚气,眉目棱角染上三分凌厉,头上绑着的红发带风一吹随风飘摇,看起来很是洒脱。
几人看了相互笑笑,随后心满意足地离去,回去跟家里人说一遍,第二日又来了几个不认识的男人,他们仔细打量着宁知序,心说这城里来的公子果然俊俏,长得秀拔出群,和他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宁知序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看着他们,颇为有礼地微微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
两波人来了又去,第三天来了几个老人,胆子大些,几乎正大光明的看他,还走近跟他说了几句话,问些城里的事,聊够了就离开,没多留,宁知序因此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直到第四次来人,是个十来岁的小孩,手里拿着锅铲,一见到他就气势十足地说:“听新娘子说你是个大厨,我小豆子要和你比一比厨艺,你若是输了,从今以后不许标榜自己是个厨子,只准说自己是城里没用的公子,听见没有?”
宁知序听言扬扬眉梢,心说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个厨子了?
不过看这小孩没什么其他的意思,恐怕和之前的人一样,是从别人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怪异传闻,所以过来看热闹。
他不想以大人的身份压他,于是看了看天上太阳,又望望远处的桃花村,轻飘飘道:“听见了吗?”
豆子疑惑:“听见什么?”
宁知序轻笑一声,继续编着篱笆:“你娘叫你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