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月来永远记得屹立在冬宫广场亚历山大柱顶端的那尊天使雕像,特列季亚科夫画廊的画,勘察加的雪山之巅,克里姆林宫璀璨恢弘的夜景,摩尔曼斯克的极光,西伯利亚的冷风,以及克柳切夫火山将黑夜撕裂成燃烧图景的壮观时刻。
他们在那里呆了两个礼拜左右。
直到冰冻的贝加尔湖裂开第一条缝隙,风把翠蓝的冰碴推到岸边,何瑞申终于说:“走,我们回家。”
或许是记忆偏差,如今的裴月来再想起那句话,总能咀嚼出两份决断的味道。
可是,和什么决断?
何瑞申需要和什么决断?
自遇到何瑞申起,在不停被迫做决断的明明是裴月来。
何瑞申让裴月来跟任何人、任何事断绝关系,唯独他。
人生在世,断情绝爱不会死,失去金钱的庇佑却必死无疑。
裴月来消费的每一张钞票上,都打着何瑞申的烙印。
“看出戏再走吧。”那时候的他说。
两人去看了芭蕾剧天鹅湖,天鹅之死,去得匆忙,没有包场。
观影结束,离场时,工作人员在散发观众建议表,裴月来跟何瑞申怀里各自被塞了一张。
姓名一栏可填可不填。
从剧场出来,裴月来看着旁边整理大衣外套的男人,问:“你有没有这里的名字?”
何瑞申浅金的眸转向他,“亲我的话,告诉你。”
裴月来只碰了他一下,男人便顶着有些乱的黑发歪歪脑袋,语气懒散:“阿廖沙。”
实在是太过普通的俄国名字,以至于之后很久的时间,裴月来都认为何瑞申在逗他。
直到车祸发生,生命逝去,夜夜惊醒的裴月来在安眠药的辅助下陷入少有的深眠。
梦中熟悉的船笛长鸣,将他再次带回那个严寒而漫长的冬季。
风雪下,渡轮驶过港口,高大的极地守卫者在佛得角山持剑而立。
梦中的裴月来遥望那尊石像,问何瑞申,“他有名字吗?”
“有。”
男人的回答裹着风:“大家叫他阿廖沙。”
守卫者阿廖沙。
阿廖沙。
阿廖沙。
裴月来睁开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淌湿被单,他擦干净,起身去洗把脸后,清醒了些。
昏昏欲睡前看的书早已滚落在地,裴月来捡起来放回桌上,封面泛黄,是他下午去学校图书馆借的《战争与和平》。
嗡嗡两声,手机弹出消息通知。
黄礼乐:[部长说你明天上午十点可以去学生会找她]
裴月来没有意见,回复两个字:[好的]
这里是二楼,走廊很宽敞,沙发休闲区一应俱全,眺望下去就是裴嘉诚的开放式画室和划分区域的厨房、餐厅等功能区。
裴嘉诚的床就在落地窗附近,靠墙,旁边是置物柜,各种架子和绘画工具。
地上乱乱的,几盆价值不菲的兰草非常随意地沿踢脚线放着,叶面纤长圆满,长得很好。
大盏吊灯的光线撒落,裴月来很清楚地看见他弟弟正往行李箱里塞东西。
“有安排?”他朝下问。
裴嘉诚点点头,昂起脑袋,说:“去趟伦敦。”
裴月来打听两句,才知道是有个印象派画家的个人作品展。
裴嘉诚很喜欢这位艺术家,自然要专程过去看看。
“几时的航班?”
“明天中午。”
“武港机场飞?”
“唔,嗯。”
裴嘉诚乖乖回答,问:“二哥去吗?”
他站在灯下面,青涩脸庞带着未退去的稚嫩,鼻根矮矮的,冷不丁看去,真的很像十八岁的裴书南。
只是裴书南不像他亲弟弟,性格有些骄躁,跟个刺猬似的,谁靠近扎谁。
听到小弟的安排,裴月来不得不感叹裴家真是把这孩子养得很好。
好到他忍不住怀疑,一旦离开裴家,他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支撑裴嘉诚像现在这样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就算了,最近事多。”
“好吧。”
“呆几天,什么时候回来?”
虽然这些问题大哥都已经问过,小孩还是老老实实道:“一个礼拜左右,Nako会跟着我。”
Nako全名黑口奈子,是裴远川安排给裴嘉诚的经理人,主要负责帮他处理工作上的事宜。
比如维持和画廊与拍卖行的关系,销售作品时的法务和合同签订等流程,偶尔还会负责艺术衍生品与各类联名的邀约合作,等等,总之是位非常有能力的女性。
不过在裴月来的记忆中,她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离职了,没有继续呆在裴嘉诚身边。
哪怕是在裴嘉诚的葬礼上,裴月来也没见到对方。
“那就好。”
回想不过一瞬间的事,手机振动,裴月来看了眼消息内容,表情稍显疑惑。
黄礼乐:[本来白天想跟你说的,忘了]
黄礼乐:[你应该认识我们部长]
话只说了一半。
青年倚着玻璃栏杆,问:“去伦敦的事跟你哥讲了没有?”
自兄弟聚餐那晚不欢而散,裴书南已经连续数日不跟他们说话。
裴远川要上班,本就早出晚归,加上裴书南刻意闪躲,能见面的机会更少。
“他不接电话,我发信息过去了。”
蹲在行李箱面前团成团的男孩有点委屈,撇撇嘴道:“既然他不理我,我也不要理他!”
这话说得孩子气,裴月来忍俊不禁,不再多言。
小孩嘛,从伦敦玩完回来,指定连他说过这句话都不记得。
黄礼乐编辑好的信息同时发过来:
[她叫林夕燕]
[林家人,你认识的吧?]
太久没有看到这三个字,裴月来陡然愣了下。
林夕燕,林家养女。
裴少晏的未婚妻,未来的裴家大少夫人,致使裴家破产速度加剧的祸首之一。
裴月来何止认识,简直再熟悉不过。
或许是他的动静太大,引得楼下裴嘉诚不解,“怎么啦二哥?”
“没,没什么。”
裴月来说着,强按自己坐回沙发上。
回复黄礼乐后,青年盯着那个名字,掌心传来些许湿润,他把手从被泪水打湿的靠枕上移开,随后将身体摔进沙发里,暗叹自己果然是被何瑞申教导复仇的后遗症犯了。
每每看到这些人名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做些什么,否则就会焦躁不安,仿佛患上创伤性综合征似的。
林家。
如果裴月来没有死于雪崩,下山后就能顺利参加林氏资产重组的会议。
他主张带着兄弟三人离开裴家,就是不愿意再掺合进这些争斗是非中,重蹈前世的覆辙。
话又说回来,现在这个林夕燕只是大四学生,距离嫁进裴家少说还有大半年,更何况,就算是那个她,也不过是致使裴家破产的幕后黑手的一枚棋子罢了。
何瑞春,林智文,这两人才是真正让裴月来神经绷紧的对象。
一个是林夕燕的哥哥,一个是林夕燕的父亲。
前者监视囚禁过裴月来,后者则是这个计划的主谋。
也是在将自己的表哥和姨父亲手送进监狱后,何瑞申才带着裴月来去了俄罗斯。
虽说当前最主要的事是想办法让三兄弟跟着他一起离开裴家,但前世熟人就在眼前,他怎么能不去见见。
青年仰躺在沙发上,思绪缓缓沉寂。
弟弟在楼下收拾东西时的小动静不时传入耳中,裴月来在手机屏幕按下连串的数字,安静半响后,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