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帝王多疑,伴君如伴虎。又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道理俱颍化不会不懂。
只怕这俱颍化早就已将董乘肆被杀案禀给皇上,借由有人欲加害内廷,请求皇上严办此案。
正巧,这案子让御史台接了,又让赫连袭抢上了手。
“此是一则。”太后已显倦容,“二则,那董乘肆乃库部司员外郎,库部司属兵部,兵部尚书近来身体抱恙,一直在家养病,部内各司事务一律交办兵部侍郎乔正浩。”
太后斜他一眼,不免又气上心来,“只怕你打了乔衍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你要去协同查案,免不了要经兵部的手,那乔正浩能安安生生地任你调配?”
“凌安啊。”太后叹口气,“哀家年岁大了,楚碧是个女孩,乖巧听话,从不让人操心,这京都里,哀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案子,你非勾管不可吗?”
赫连袭笑起来,更显得俊逸非凡,他单膝跪下,“儿臣既入了御史台,就是要与百官共事,为皇上分忧,岂有知难而退的道理,凌安在京都混吃了八年,如今也想为您,为舅舅出些力,以报长辈们养育之恩,还请外祖母成全。”
太后轻轻叹口气,吩咐楚碧取来纸笔,写下一札子交予他,嘱咐道:“万事多加小心,永宜在那苦寒之地熬煎二十余年,每每思及哀家便格外痛心。”太后看着他那只受伤的手腕,“她若知道你伤成这样,恐怕会责怪哀家疏于照管。”
永宜公主是赫连袭的母亲,萧太后的女儿。
太后面色悲痛,又道:“当年哀家便和永宜说过,要她带着幼子留在京都——就算她要走,好歹留下青川。只要哀家不死,这京城谁敢动她们母子二人?唉,永宜性子竟这么倔,那辽东有什么好,能比得了京都?”
青川是赫连袭的弟弟,赫青川。
赫连袭手指蜷了蜷,接了札子,面上笑着:“外祖母放心,前阵子母亲才来了书信,说辽东一切都好,我大哥、三弟也都好,让外祖母勿要牵挂。儿臣是个男人,我安东男儿以伤疤为功勋,有了疤才算巴图鲁,这点小伤算什么。”
与敌军作战留下的伤疤是一回事,自己手欠嘴欠,把人惹急了被咬一口留下的疤,是另一回事。
不过无妨,也没人会问巴图鲁这疤到底是哪来的。
太后拿起手边的一只金玉短鸩杖朝赫连袭左臂轻轻一打,无奈道:“皇上那有哀家去说,你自管做你的勾当。”
“得嘞!”赫连袭满面笑意,笑得匪气十足,“多谢外祖母!”
太后又叮咛几句,说到最后哈欠连连,这才放赫连袭回去。
出宫时,萧楚碧要来相送,被赫连袭回绝了,更深夜浓,没有女子前来相送的道理,遂领着玉樵匆匆去了。
太后看着那高大飒落的背影,说:“楚碧,他既说了,提的是那闵碧诗,你也无需多心,闵氏余孽活不久的,不管是那闵碧诗,还是那闵宛南。”
萧楚碧收回目光,回到太后身边,乖巧地应道:“姑祖母说的是。”
太后拉过萧楚碧,问:“你可想好了?你若跟了凌安,往后就是外戚,京都地小,只怕拴不住他,总有一日,他还是要回到辽东,到那时……”
萧楚碧握着太后的手,微笑道:“姑祖母说得太远了,楚碧还想多伴姑祖母几年呢。”
太后只摇摇头,不再说话。
*
赫连袭是从景风门走的。
从懿宁宫出来后,赫连袭就敛起了笑,他人高腿长,行走带风,在暗夜里显出一种凛冽的肃杀。
玉樵摸不准他的脾气,瞧着他脸色不好,遂试探着开口:“爷,右相这个时辰应该歇下了。”
右相府邸在永兴坊,斜对着景风门。
赫连袭头也不回,衣袍在风里猎猎翻飞,天上隐隐遮了几片乌云,一直延伸到南边山峦起伏的丰裕口。
才入夏,暴雨就要来了。
“子时还未过,谁歇下了张明旭也不会歇下。”赫连袭盯着天边那几片云,又转头看向东北方向,说:“我不去找右相。”
玉樵知道,方才太后那话让谢连袭心里不痛快,谨防着他今日又买醉,夜宿在平康坊妓所里,于是有意将他往西边光禄坊引。
赫连袭的王府在光禄坊,正对着含光门。
赫连袭看玉樵越走越跑偏,于是说:“你若累了就先回府歇着去。”
玉樵打了个嘚瑟,紧几步跟在赫连袭身后,说:“别啊爷,我不累,您去哪,我就跟到哪。”
“玉樵啊,你跟着我,别的没学来,装傻子倒学得精。”他叹道,回头停下脚步,“这没别人,你想说什么便说。”
一阵夜风吹过,暖暖的,玉樵却索着脖子一激灵,“我知道爷心里不舒坦,但京都不比辽东,京都人看似冠袍带履,心胸却还没有我辽东草原一半宽广,咱们头上压着人……”
后面的话玉樵不敢说了。
“当啷!”一声,莲花珍珠步禁砸在地上。
赫连袭满眼阴鸷地说∶“承天门里这群人,从来都拿我们辽东十四骑当贱民!一纸令状就逼得我们身赴异乡,豁出命去来粉饰这京都太平,我父兄不顾性命赴雍州收复失地,太后只字不提,只心疼自己远嫁的女儿,怎么,我辽东子民天生就低京都人一等,就该像牲畜一样任人驱策?!”
太后的女儿不也是您亲娘,玉樵心想,他吓得额上浸汗,战战兢兢道:“爷,低声些!咱、咱回府说,金金金吾卫就在附近巡防,可别、别、别让人听了去!”
赫连袭抬头朝南望去,天际黑压压的一片,月光被乌云遮住,几乎连人的倒影都看不见。
他低头摘下腰带上的玉佩、香包等一连串繁琐的腰间挂饰,连同袖中那卷札子,一齐扔给玉樵,吩咐道:“带着这些回府,遣虎杖来明德门外等我,你持手谕和苏叶一道去诏狱提那闵碧诗出来,直接拿人回府,一切安顿好后给我发信儿。”
玉樵赶紧捡回地上那串珍珠步禁装回自己袖中,连连应道:“知道了爷。”
转念又问:“爷要去哪?可要马匹?”
赫连袭抬起下巴,望着前方示意:“看着点时辰,五更三刻前就得办完,免得天亮后人多眼杂。”
大梁实行宵禁,夜晚一更三刻,暮鼓擂六百下,所有行人非要事不得上街,只能留在坊内,触“犯夜”者,杖笞五十。
晨鼓,又叫开门鼓,擂四百下,五更三刻开始,宣告宵禁解除,赫连袭是要他在解禁前悄无声息地办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