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碧诗坐在榻沿上,稍微一动,四肢百骸就传来一阵痛——那是审讯时留下的伤,多是鞭伤,狱司署里那群人逼急了,也会直接赤手空拳地打人。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拿起桌上的茶壶对嘴猛灌几口。
喉咙火辣辣的疼,口中还是干热难忍。
他又坐回榻上,外面天还没亮,他趁这时间再躺一会,兴许一会赫连袭脑子一抽,又把他扔回刑部大牢了。
但他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黑暗中全是鲜血,浓重的腥锈气萦绕在鼻尖,心理上的凌迟远甚身体上的伤痕。
闵碧诗在榻上辗转反侧,天刚亮时终于忍不住了,起身推开门打算出去。
不想一开门就看见一个面容清秀,人高马大的年轻人站在门口,约莫二十岁,抱刀站在廊下。
虎杖一见闵碧诗便上前道:“请公子沐浴更衣后再见小王爷。”说着拿起放在廊椅上的承盘,上面衣物叠得整整齐齐。
虎杖拍了拍手,左右很快出来几个侍女,提着热水桶鱼贯而入,接着很快又出了房门。
闵碧诗面无表情看着他们,接着回去关上门。
这赫连袭看着是个纨绔,私下还挺讲究。
闵碧诗身上伤口层层叠叠,有些伤口深可见骨,是沐不了浴的,他只能把毛巾打湿,一点一点往身上擦。
正巧浴桶对面立着面一人高的银镜,与铜镜不同,银镜里面人影清晰可见。
浴桶对面立镜子,不知是什么癖好。
闵碧诗背对着银镜褪下衣物,露出红紫斑驳的背,交错伤痕下依稀能看见白皙的底色,原本结实的后背手臂在这几个月的折磨中被消耗殆尽。
左肩后那块焦红的四方烙痕还未完全结痂,边缘粘着捣烂的草药,黑漆漆一片,中间部分的皮肉翻出,渗出些许脓水。
肌肉组织流失得很快,如今只剩下过分单薄的骨架,突兀的蝴蝶骨似嶙峋山脊,腰身窄得过分。
温热的水覆上皮肤,闵碧诗擦得很慢,细细密密的痛从深处争先恐后的涌出,他轻轻“嘶”着气,心脏传来一阵胀痛。
——不知三姐现在如何,也被刑讯打成这样了吗?
父亲如今是生是死?
大哥、二哥可都入土为安?
入夏以后下了许多场雨,雍州遍地血污应该都冲净了罢,那些被铁勒射成刺猬似的雍州亲兵可都有地方埋了?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
染了血污的白巾丢入浴桶,淡粉色一圈一圈荡漾开,闵碧诗扶着桶沿把头深深埋在水里。
这场澡洗了许久,接近日中时,闵碧诗才从房里出来。
虎杖还在门口候着。
门一开,闵碧诗穿着白袍,腰封扣到最后一个,还是有些宽大,耷拉在腰前。
虎杖抬眼便愣住。
闵碧诗脸上没什么表情,扫了虎杖一眼,淡淡问:“赫连袭呢?”
虎杖这才收回目光,道:“二爷在前厅,随我来。”
虎杖带着闵碧诗在前厅转了一圈,才知道赫连袭在书房,二人又去了后院。
他们到的时候,赫连袭正提笔写着什么,玉樵、苏叶分侍左右。
问安堂的掌柜亲自来的,正给赫连袭右耳换药。
“小王爷,这几日别沾水,莫饮酒,忌辛辣,伤口不深,再有个七八日就能好。”掌柜说,“但您手腕上的伤得注意,药也得一日一换。”
“知道了。”赫连袭不耐烦地挥手。
掌柜躬身告辞,路过闵碧诗时,不禁抬头看了一眼,瞧着眼生。
京中高门内忌探听,掌柜不敢多看,提着药箱赶紧离去。
“二爷。”虎杖躬身行礼,“人到了。”
赫连袭没出声,头也不曾抬,他的右手有些抖,执着笔写得缓慢。
闵碧诗站在桌前五步远处,低着头,只用一根木簪简单束了部分的发,另一部分发披在肩后,神色淡漠,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关心。
赫连袭放下笔,缓缓转了转手腕,看向闵碧诗,说:“过来。”
闵碧诗朝前走了几步,出人意料地乖顺。
赫连袭将方才写的东西在他面前展开,问:“这是什么意思?”
是铁勒的丁零文,闵碧诗昨日在狱中见过。
他看着那形状古怪的短短一行,摇摇头:“不知。”
赫连袭神色一冷,眸中闪着危险的光,抬头盯着他,“昨日你不是这么说的。”
闵碧诗淡淡道:“丁零文形制相似,我昨日只说见过这几个字,没说认识。”
赫连袭胸口一滞,感觉手腕上的伤又开始流血。
他的眼神不肯放过闵碧诗,盯着那有些苍白的薄薄双唇,想象着里面有怎样一口雪白利齿。
“认识丁零文吗?”赫连袭问。
“认识一些。”闵碧诗眼眸低垂,如实回答。
“就不认识这两个字?”
“不认识。”
这也是如实回答。
默了一会儿,闵碧诗问:“殿下如何知道这是两个字?”
“国子监太学博士说的。”赫连袭目光钉在闵碧诗脸上,不放过他的一丝表情,“只是猜测,应该是两个字。”
闵碧诗静静站着,又不说话了。
赫连袭又问:“你说见过这两个字,在哪见的?”
闵碧诗抬起头,短暂地看他一眼,垂下头,浅笑道:“殿下大约是误会了,我说的见过,是说见过与它相似的丁零文,至于什么意思,罪臣的确不知。”
牙尖嘴利。
赫连袭看着他微微弯曲的眼角,手腕上一阵一阵地疼。
不止手腕疼,右耳耳廓也开始疼。
眼前人的齿那样白,像把锋利的寒刃,舌头又那样猩红,像毒蛇的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