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出身世家,礼仪举度却和世家不沾边,吃起饭来也是风卷残云,羊汤喝得“吸溜”响。
赫连袭腾出一只手,将那碗河蚌云母粥端到闵碧诗跟前,看着眼前那道“牡丹燕菜”,说:“真是巧了,店家还上了道洛邑菜,你尝尝。”
——闵碧诗的母亲曾在洛邑做过舞姬。
闵碧诗伸出箸筷,从里面夹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白萝卜片,放进嘴里。
“味道如何?”赫连袭问。
“还行。”闵碧诗说。
“以前吃过吗?”赫连袭又问。
闵碧诗从容道:“记不清了。”
“那再尝尝这两道。”赫连袭把蟹粉狮子头和武昌鱼推到闵碧诗面前,“你随母亲在南方住了那么久,应该经常吃这些罢。”
闵碧诗舀了一勺狮子头,在嘴里慢慢嚼着,低声道:“以前吃不着这些。”
闵碧诗吃相斯文,咀嚼时两腮一鼓一鼓,与狼山脚下的灰兔吃草时一模一样。
赫连袭观察着他,道:“那现在就好好吃,把以前吃不着的都吃回来。”
转眼间,赫连袭就连汤带肉一口气吃完了,他拉过面前的盘子,分了两支红柳枝烤羊肉给闵碧诗,剩下的自己吃了。
闵碧诗吃的很慢,动作也慢,两指轻轻夹着羹匙舀粥吃,抓不紧似的。
赫连袭也不催他,一边往嘴里塞虾炙,一边说:“你看那贵妃玉露团像什么?”
闵碧诗正伸箸筷去夹武昌鱼,闻言抬头看去,道:“贵妃,两腮红。”
“不错,前朝贵妃最是貌美,胭脂绯红,更添颜色。”赫连袭说,“不过,把贵妃做成甜食吃了,也太过大逆不道。”
前朝贵妃,指的是梁茂帝在位时最宠爱的妃子。范燕叛乱后,贵妃缢死,梁茂帝匆匆传位太子,太子即位称梁茂帝,改国号为元德。
因在范燕叛乱期间,梁茂帝迁都蜀地,平叛后才由德帝迁回西京。所以,茂帝时期又称前朝。
这是举国之殇。
前朝往事,鲜有人提,更不会在公开场合与人议论。
所以闵碧诗愣了一下,不明白赫连袭突然提这些做什么。
赫连袭把红柳枝扔在一旁,左脚搭在右腿膝盖上,无赖一样颠着腿,说:“你再仔细看看,那玉露团子像什么?”
闵碧诗问:“像什么?”
“给你点提示。”赫连袭狡黠一笑,“贵妃最爱吃什么?”
闵碧诗还是呆愣着,赫连袭一拍桌子,震歪了盘边的箸筷。
“荔枝啊。”赫连袭说着捏起一颗玉露团,红色糖霜洒落在手指上,“你看它,外面红,里面白,不像荔枝吗?咬开一口,我……去他的!”
赫连袭一口吐出,擦着嘴骂道:“怎么是桃丁,里面应该是荔枝煎!外面做得像荔枝,里面用桃肉充次,叫什么贵妃玉露团!玉祥楼是不想在京城混了,敢拿这种东西糊弄你祖宗……”
赫连袭说着,站起来要去叫掌柜。
闵碧诗脸色发白,握着汤匙的指甲发青,他突然拉住赫连袭,说:“雍州兵败,朝廷派遣援兵收复失地,粮草、辎重、调配人马都要从国库度支,荔枝远在岭南,最近的也要走蜀道从渝州运,是笔不小开销。有着前朝之鉴,此时若再征买荔枝……恐有亡国之兆。”
“那跟商户有何干系?”赫连袭说,“玉祥楼是私营酒楼,采买荔枝煎又不从国库支账,边防失守,犯得着他一酒楼挂羊头卖狗肉吗。”
闵碧诗说:“打仗耗费巨大,国库未必能填补得上,朝廷内部出账是一方面,还得加重赋税,赋税增加往往从商户开始,税一高,商户只能降低采买成本——君与官,官管民,民靠地,地又牵制君,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难分彼此。”
这话再明显不过。
赫连袭嘿嘿一笑,说:“闵碧诗,你对朝堂局势很了解嘛,你一直在狱里关着,怎么知道这些的?”
闵碧诗反应过来中了他的套,低头道:“只要不是傻子,就能推测出来。”
赫连袭噎了一下——他对“傻子”这二字敏感得紧。
赫连袭吃得有些腻,上前叨了一口牡丹燕菜,扯八卦一样说:“都说贵妃爱荔枝,前朝因贵妃而闻名,范施诚因荔枝而谋反,前朝落得狼狈迁都,最后备责贵妃与荔枝,这种说法,你信吗?”
荔枝。
又是荔枝。
每提一次荔枝,闵碧诗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闵碧诗往嘴里送了一勺粥,淡淡道:“我信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信,史官信,以后,青史也会信。”
赫连袭觉得没劲,摆摆手,道:“算了算了,几个玉团子而已,左藏署里鲜蔬异果多得是,二爷就是买了玉祥楼也不在话下,今日不和他计较。”
赫连袭站起来抻抻腰,说:“快点吃,吃完还得去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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